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11-15(2 / 2)




我不想被U这么断定,也不希望发生那种状况。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在她决定该怎么做之前,先告诉她直笛已经坏了的事实……当时我并不是经过仔细考虑才这么做的,但假设真若如此,我会做出这种自我毁灭的行为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吧。就算这么做就跟拜托她快点掳走自己是一样的意思。



当我像这样从十年后的世界记录十年前发生的状况时,却有了全新的发现,现在的我的确有种很不可思议的心情。那鲜明到不愿回想起的精神创伤依然存在,但以这种方式『发现』还真的是相当新鲜。写小说时的叙述视点若是第三者视点,在术语上称为『神的视点』(用不着多作解释,我并没打算当神,这只是业界术语罢了。就跟不相信灵魂的存在一样,我也不相信神的存在。许多娱乐产物倒是常把神话以故事的方式呈现,我觉得非常有趣),从这样的视点眺望过去的自己,不时会出现『那个时候要是这么做就好了』这种类似后悔的情绪,其中当然也包含了不少有趣之处。讲述的虽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件,但用『有趣』来形容精神创伤是有点太不谨慎了。



例如被小学生用刀抵着走在街上的场景,以神的视点来看,如此滑稽且荒谬的景象也算是难能可贵。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所以笑不太出来,但要是看着别人被迫对小学生言听计从,说不定会忍不住失笑吧。都已经不在套房的密室中,也不是处在狭隘的走廊或楼梯间,而是如此宽广的大马路上耶。



不管抵在背上的利刃是一把或两把,只要使出全力奔跑,把U远远甩在身后不就得了吗?虽然不晓得少女的手腕动作有多敏捷,但面对突然加速狂奔的背部,她手里的小刀也发挥不了作用吧?就算刀尖勉强碰触到了,也不至于会刺入血肉中。一个想成为作家的人害怕的其实是产生冲突,而不是那把利刃。当出现不只是『避开』而是更积极的『逃跑』选项时,对于该不该付诸实行本来就该稍微犹豫一下嘛。没错,所以在下个转角——



「左边。」



在U的指示下,一脚踏进转角处的那一瞬间,只要五秒钟就够了,之后就算这只脚废了也无所谓,我要使出全力狂奔,奔向大马路,只要向路人求救,这件事就可以到此落幕了……但是,成为『神的视点』的我,很清楚过去的我并没有这么做。



他只是很平常地弯过转角继续往前走,以相当平缓的速度慢慢走着。尽管本人有抵抗的念头,但在现实之中,依然配合着小学生的步伐。



关于这一点,只要还存在着百分之一的风险,就不可能实行任何带有抵抗性的行动……不,当时我并不是这么想的,只是单纯没想到可以逃跑而已。这个时候的我顽固地认为状况并没有任何改变,想都没想过只要全力冲刺就能逃开少女的威胁。不管装得再怎么冷静,说了再多装模作样的话,十年前的我就是这副德性。就连十年后的现在,当自己不幸成为当事者时,说不定也同样想不到如此简单的逃脱方法,只会想着尽量别去刺激拿刀的对象。事后回想都不晓得自己究竟是怎么被骗的,就像是种巧妙的诈欺……现实没办法照道理进行是因为人类原本就不是道理所能解释的。



另有一说是绑架行动之所以能成功,被害者本身的『帮忙』也是不可或缺的一项要因。说是『帮忙』,其实就只是被言语欺骗……若非如此,绑架的成功率应该会下降不少。像是拿糖果或玩具引诱,或是假装有困难向被害者问路之类的……让被害者斗帮忙』的手段形形色色,就算对象是小孩或老人,也不太可能靠蛮力直接掳人,这样实在太乱来了。对方要是认真抵抗的话,『绑架』就很难成功。不过在这种状态下,『绑架』很可能会演变成『伤害』甚至是『杀害』……想想之后可能会发生的状况,绑架在犯罪行动上的投资报酬率实在不太理想。



当然我也不晓得哪种犯罪的投资报酬率比较好……总之在这一点上,对于绑匪来说,我应该算是相当配合的对象吧。



她不用拿糖果或玩具来引我上钩,我就乖乖顺从指示走向她指定的道路,每当和路人擦身而过时,我都会担心他们有没有注意到U正拿刀抵着我的背部,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反过来思考,当时的我正在为犯人担心吗?



不,应该不是的。我只是担心要是路人发出哀号会刺激到U的情绪,进而顺势将手中的利刃往我的身体刺下,我只是在提防演变成这种状况而已。



他是想表现聪明的一面才采驭这种行动的。说得更具体点,他甚至会在遇到路人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少女,但两人之间本来就存在着体型上的落差,人能不能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另一个人实在说不准,也不晓得究竟能产生多少效果……无论是从前方走来擦身而过的、还是从身后超前的路人,真的能彻底挡住他们的视线吗?



就一般的常理论断,看到一个男大学生和一个小学女生一前一后走在路上,任谁都不会想到正遇见一桩绑架案吧……可是,如果看起来不是这样,在别人眼中,我们到底又是怎样的关系?我忍不住针对这点思索了一下。



大学生和小学生走在一起的构图原本就很不自然了,看起来也许像是某种犯罪现场也说不一定。身为一个熟知内情的人,这实在是天大的误解……但就算遭到误解,我还是希望有人可以帮忙报个警。



以结局来说,不管我绷紧身体的行为有没有带来效果,那些路人……不管是迎面走来的,或是从身后追上的似乎都不认为我们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好像也没半个人注意到U手里的小刀。



我当然看不见站在身后的她,或许U非常巧妙地遮蔽了那支正抵着我的小刀,或许我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但我为了自保,在接下来的……不,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为U感到担心。



想说我伪善的人就去说吧。



无论是伪善还是单纯的善良,被人归类成伪善都会生气,我当然也觉得很不舒服;可是,U拿着小刀胁迫我的事若是被第三者发现了,这个念小学四年级的女生将来会变得怎么样——不能否认我的确是有点在意。



她的所做所为已经超过可以笑着原谅或骂完就了事的程度,她很明显越过那条线了。如果她只干了一件坏事,还能说是临时起意或顺势而为所犯下的错误,但当把直笛扔向自行车的不法行为、偷走钥匙与学生证的不法行为、侵入房间埋伏的不法行为、拿刀伤人的不法行为,和以此要胁绑架的不法行为这些罪状全都加总起来时,她就算被社会机构强制带离父母身边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这种担心加上想自保的心情,更让我没办法采取任何行动。换句话说,我既没想过要从大马路上逃走,也没想过要向路人求救。



遭到绑架的本人脑子里窜过许许多多的想法,但描述出来时,就只是个被小学生胁迫乖乖往前走的愚蠢男人罢了,真是有够丢脸。



「天气真好呢。」



忽然间,U开口了。



我依她所言抬头望向天空,的确是没有下雨,但太阳早已西沉,附近的景物都渐渐被墨黑的天色笼罩,一点都感觉不出天气哪里好了。



自从谈完直笛的话题后,我们之间就一直维持沉默,U可能觉得得说些什么才行吧。于是她选择了天气的话题,实在太刻意了,衍生出的只有强烈的异样感。



就算说着天空的话题,我想U一走没有抬头看天空吧。她的目光肯定始终胶着在小刀的刀尖与我的背部。



「就是说啊,真是好天气。」所以我也只能这样回答她。



14



U最终领着我来到一栋民宅。无法否认的是,我确实有种期待落空的失落感。就算是当时的我,也不可能分不清楚虚构的妄想与现实(说不定现在还比较难以区分),我当然不认为少女U是某个组织的情报员,正准备把我带去那个秘密基地,那不过是异想天开的妄想罢了(『异想天开的妄想』这句话里隐含的庞大讽刺,着实教人不得不称赞吧?不知道是谁想出的修辞,但能想出这样的字眼不也表示那个人本身的妄想就非常异想天开吗?),不过我压根没想到她就只是带我来到住宅区里的一间普通民宅……



而且还是走路就能到达的地方,虽说放慢脚步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到,但这里离我租贷的学生单人套房应该不会太远。



时代不停进步,如果当时的手机有像现在这么先进的话,就能用地图搜寻功能轻松计算出从我的公寓到这里的距离有多远,可惜十年前还办不到这种事。所以我只能靠自己的感觉大略估算一下,应该相隔不到几公里吧,坐电车的话大概就一站的距离,公车则是两站左右,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因为之后我也没有再去确认正确的距离,就当是可有可无的情报听过就算了……总之我想表达的是,我被绑架到离我所住的公寓并不是很远的一间民宅,就只是这样而已。



从这里开始是我个人的推测,其实少女U绕了一点远路,也就是刻意不走能最快到达的那条路,而是在附近绕了好几圈后才带我来到这间民宅。为的是不想让我知道真正的方位,才会故意绕了又绕,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如果开车的话,这么做还说得过去,但既然是走路就到得了的距离,这种做法实在没什么意义……可我并不愿意以此判断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浅见。



否则的话,我这条小命岂不就是掌握在小孩子的浅见之下吗?



再也没有比这种状况更教人颤栗害怕的了。



回到正题,刚才我一再强调民宅民宅的,因为是民宅,眼前这一栋当然也挂出了名牌。名牌上写着『U』这个姓氏。跟少女的姓氏相同……很明显的,这里就是U的家没错。



因为没有其他说法,就算有我大概也不知道,所以才以民宅称之,眼前这栋房子比一般所谓的独栋式『民宅』要大得多,可以想见住在这里的应该是相当富裕的人家。当然这栋房子并不是漫画或偶像剧里会出现的那种大财主砸钱打造的阔气豪宅,而是不至于扰乱住宅区的既定景观,却又自然散发出一股高雅气质的独栋式洋房。不管是庭院给人的感觉,或是停在一旁的轿车车种,都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U是这户人家的小孩吗?我心想。若真是如此,我会觉得她看起来很有气质也就说得通了,走到这一步,我终于能稍微松一口气。



受到胁迫一路来到这里却松了一口气,并不是因为认为这是惊喜派对什么的,虽然有点奇怪,但如果站在我的立场想想应该就能理解了。比起利刃或被绑架,我觉得U这名少女的存在还要更加恐怖。



我不知道她的真实身分,也不懂她到底想做什么,更完全无法猜测她脑袋里的想法,她对于事物的优先顺序明显异于常人这一点也令我害怕,说得通俗点就是『我被她吓得直发抖』。在心境上,与其说是面对一个小孩,更像是对上一只野生的小动物,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可是一想到她当然也有自己的家,有个会挂上名牌的住处,还有跟她一起生活的家人时,我不由得安心许多。



甚至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我下的判断实在太早了些,太过急躁些,好戏根本现在才正要开演,相较于少女U脚踏实地过着无比真实的生活,我却说判断下得太早、太急躁,对她似乎有点太残酷了。



她既不是住在黑暗世界里的人,也并非来自魔界。



只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居民罢了。



这么一想,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不少,多多少少从紧张的情绪中得到解放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从十年后来看,就知道当时的我到底有多愚蠢了。



「请你、进。」



U出声。因为我一直杵在大门前动也不动,抵在我背上的小刀便示意似地戳了两下。



总觉得她的句尾好像断在很奇怪的地方,但说不定只是我没听清楚,U应该是有把『请你进去』这几个字说完才对。



我依她所言伸手握住门把,走进眼前这幢独栋洋房的领地内。脚下踏着石板一步步走向玄关。就在这个时候,U却做出令我相当冲击的举动。



来到玄关前,她突然从我的腋下往前钻,接着拉开襟口掏出挂在脖颈上的钥匙,打开玄关大门上的双层锁。



开门时当然会用到手。在此之前,从衣服里掏出挂在脖颈上的钥匙也得用到手。换句话说,在这个时候她必须把两支小刀拿在同一只手上才行。离了鞘的小刀当然不可能放进口袋里……可是,咦?我陷入一片茫然,什么都无法思考。



只能说,我完全被吓傻了。



要一一说明这种蠢到极点的状况未免太过滑稽,但为了让读者们彻底明白少女U并非怀有什么不轨图谋,还是得具体描写一下当时的状况。



U不再戳我的背部,也没有再拿刀抵着我,甚至反过来主动背对我,动手打开自己家的玄关大门。



在这种情况下,『绑匪』所该做的正确行动……虽说绑架本身就不是一件正确的事,但她的所做所为实在太前后矛盾了……U所该采取的正确行动应该是继续以小刀抵着我,但其中一支小刀可以丢到地上,让空出来的那只手从襟口掏出钥匙、从脖颈间拿下来,再从腋下递交给我,让我来打开这幢屋子的大门才对。



就像之前离开我的公寓时,由我来锁上房门一样……这个家的玄关大门,也该是由我来开启的。



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企图。



不管怎么说,事情演变成这样……也就是U不再拿刀要胁我,而且还移开视线背对我,我所担心的争执风险、因某种反弹遭刺的风险,几乎可以说都已经不存在了。不,要这么解释的话,说风险完全归零也不为过。只要用力往U的背后一推,然后使尽全力逃跑就行了。没有风险,完全没有任何风险啊。



为什么U要做这种事呢?好不容易终于把我带到这里来了,她只是假装要放了我而已吗?我搞清楚这一点是在不久之后……我不会读心术,也不足够机智到能察觉对方的想法,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不过考量到少女的性格,我所做的猜测应该不会有错。



这个时候的U,把『不能将自己家的钥匙交给其他人』的常识摆在第一优先的位置上了。



我所居住的公寓房门,由我自己锁上就行了,但当场所变成自己的家,不管开门或关门都不能交给我负责……不能交给我来做这件事?



太奇怪了,比起以常识做出的决定,不管怎么想,她都花了那么多功夫把我带到这里了,该摆在第一优先顺位的难道不是防范我逃走吗……?



所以我才没办法马上明白,还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U这么做的理由。当时的我完全无法理解U的意图,还以为会是什么圈套呢。



圈套?在一对一的情况下,她又能准备怎么样的陷阱啊……不管是想像力再怎么丰富的作家,也没办法让少女在这个时候说出『钓到你了!愚蠢的家伙!』这样的台词来。更何况还是当时希望成为作家,却还没当上作家的我,前一刻少女才让自己产生『脚踏实地过生活』的安心感,现在却又让我感到无比恐惧。



U到底在想什么?



我一点都不明白,正因为不明白,对她的恐惧才会不断膨胀变大。而且我还自作主张把她想成是个城府极深的女孩子……事实上,U不过是依从自己心中的价值观,依从自己认定的优先顺序罢了,就跟一星期前的那一天一样。



这也是相当恐怖的一件事,但这时候的我已经变得异常慎重,所以这一次我又让千载难逢的逃脱机会轻而易举地从指缝间溜走了。



我待在原地感到惊讶与完全错愕。



就在我害怕不己时,U已经完成开门的动作,再次回到我的身后。虽然看不见,但她刚才用单手抓着的小刀,现在一定又分别握在两只手上了吧。



「请你进去里面。」



U接着说。她的声音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还要靠近我。并不是她放大音量了,单纯只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拉近的关系。距离近到背部几乎都贴合了。看来她似乎很着急,而这样的心情也带出我们之间的距离戚。



我伸手握住玄关把手。在被少女突来的举动吓到后,我真的就只能乖乖听从她的命令动作。完全不是经过考虑才做出反应。



打开玄关大门,我走进屋内。



照她所要求的。



请把接下来这句话当作参考——对我来说,走进别人家是极其稀有的行为。至今为止,在我活到三十岁的现在为止,进到别人的住处……包含亲戚家在内,恐怕连十间都不到。这是夸饰法,也就是『美化』过记忆的数字,但肯定是没有超过二十间啦。我敢举双手挂保证。



我讨厌别人进到我家,同样也不喜欢跨入别人的领域。



前面已经提过我很讨厌别人触碰我的所有物,也很抗拒向别人借东西。换言之,我同样很讨厌碰触别人的所有物。说得再夸张一点,别人坐过的椅子我就不想坐了。与其说『就是』不喜欢,『不为什么』的厌恶或许更接近那种细腻的情绪反应吧。



总之,我的地盘观念相当严重就是了。



我的东西是属于我的,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不晓得是谁灌输我这样的认知,反正已经在我的观念里根深柢固了。



所以一踏进U家的玄关时,无法抑制的压力奔流瞬间向我袭来。猛烈狂暴的气压彷佛上上下下地在我体内窜流。走进属于他人的、而且还是全然陌生的房子里,对我而言除了痛苦再无其他。



每个家庭都有各自不同的气味,我怎么也没办法喜欢上那种独特的味道。也许那只是芳香剂的香气,但所谓的家,包含屋子里的空气在内都是家庭的一部分。光是闻到属于他人的空气我都觉得无法忍受。



然而不管忍不忍受得了,在背后被人拿刀抵着的状态下,我也只能默然听着身后大门阖上的声音。



U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戳了戳我的背部,于是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乖乖脱去脚上的鞋子。我已经忘了这个时候穿的是什么样的鞋子,总而言之,那双鞋子后来好像也被U拿去丢掉了。不管是穿着这双鞋或是脱去这双鞋,这都是最后的机会。我并不是对鞋子有什么特别的执着或坚持,但自己的所有物被人擅自丢掉这一点,到了十年后的现在依然令我感到十分气愤。我也觉得自己的度量很狭小。



不过,她会丢了我的休闲鞋,也许是因为我那双休闲鞋已经破烂到让她觉得丢了也无所谓的程度。对我来说,那是一双休闲鞋,但看在U的眼中,说不定那只是件垃圾。或许在她眼中,我是个会穿着垃圾走路很不可思议的怪人呢。



走路是我的一点小兴趣,一直到现在也常把走路当成消除工作压力的应对之策,当然另一方面是为了健康啦,我总是提醒自己一天要走两万步,所以我的鞋子经常穿不到一个月。当时的我虽然比较常骑自行车代步,也还没有接触会造成情绪压力的工作(当时是还没有,不过会写些东西),但我还是比平常人更常走路,多半时候鞋子都是又破又旧还脏兮兮的。



唔,不过这种状况也还算普通吧,可能是怕被当成绑架的证据,所以她才会把我的鞋子丢掉……总而言之,我乖乖脱了鞋子,踏上摆在玄关前的踩脚垫。终于有了『进到别人家』的真实感受。



明明不是这么回事,我却油然生出一股跑进别人家当小偷的罪恶感。事实上,我可是被拿刀胁迫硬被带来这里的呀……



但要说事实的话,事实又是如何呢?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玄关脱鞋的地方连一只鞋子也没有。换句话说,这栋宽敞的房子里恐怕没有半个人在家,尽管不是很明显,可我就是隐约察觉到了。



U很明显是个钥匙儿童,而且她的家人都不在家,这是我所能确定的事……以客观的立场来看,这个时候我已经一脚踏入无法回头的泥淖之中了。我该注意到的就是这件事。



顺带一提,没有被带到秘密组织的基地或废弃工厂之类的可疑场所,而是一般的民宅让我稍微安心了些,可是这么一来,又会冒出其他的悬念。也许有人会误会是我把这个家的小孩带进没人在的屋子里……例如在这种状况下,要是U的父母突然回来,事情又会有怎样的发展?



到时会发生什么事?



就算U一直拿刀抵着我,但说不定是因为住在附近的大学生侵入家里,她才会拿起手边的武器加以抵抗,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吧?



要提出事证加以解释的话,确实是我比较站得住脚,可我并不认为U的父母会相信我的解释……怎么办,要让他们看看小腿和背部的伤口吗?先不说小腿的伤,光是背后的伤痕应该就相当具有说服力了吧。



从十年后的世界来看,已经知道这种深沉且在某种层面上过度流于感性的担心到头来根本搞错了方向,可我的心在受到别人家庭的空气毒蚀后,也渐渐变得极不安稳。这时候我开始思索就算多少得承担一些风险,就算我的手会因此受伤,是不是应该快点逃离这栋屋子。也许会因此赔上成为一名作家的前途,但至少比赔上往后所有的人生要好多了吧。如果被杀死的话就算了,但要是得一辈子背负着冤罪的耻辱过浯,那简直比堕入地狱还要残酷。



可是,我还是没办法这么轻易地做出决定,U也跟着脱了鞋子踏进屋子里,然后又戳了戳我的背(被她戳了那么多下,我的背后说不定早已千疮百孔了)。



「那里。」



U下达指示。



只说那里,根本不晓得是哪个方向,我心想U指的该不会是楼梯那头吧,于是举步前进,



「不对,那里。」



她马上纠正了我的行进方向。在开口的同时,也用手里的小刀指出正确方向,时空换到现代,我实在很想跟她说「指路就指路,少在别人身上戳来戳去的」,当时触控式面板还不普及,我当然不会想到这么有梗的说词,而且就算想得到大概也说不出口吧。



U所指的方位是设置在楼梯旁的置物间。



从外表看来也有点像是更衣室,但是——



「打开。」



U这么说,于是我拉开横推式的拉门,里头塞了许多杂七杂八的小东西,确实是置物间没错。



内部甚至没有加装电灯,就只是个置物间。



她想从这里拿什么东西出来吗?



才想着,U又再一次对我下达命令。看来这孩子也愈来愈习惯向我下命令了。就连说话的音调也能保持平稳,用不着再去调整音量大小。



站在十年后的角度来看,我能认定这时候的她应该已经某种程度的习惯说话了。虽然我绝对没有办法带着温暖的微笑去看待这名少女的成长。



这一次的命令是——



「请你进去。」



就是这么一句。



我心想,她果然是想拿什么东西吧。看得见对方的目的,察觉出少女的意图,我彷佛看见一条明路,情绪也稍微和缓了些。



因为不知道对方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才会觉得看起来很可怕……青年时期的我并不会因为稍微松了口气就过度放松警戒,更何况我也不认为U只是需要一个搬运工,才把我找到她家来(这种招待方式实在也够粗暴了)。



结果,其实就是马上啦,我还是依U的指令走进置物间里。这也表示,到这一步为止,我对U的要求可说是照单全收地做到了。



一想到对方是个小我十多岁的小女生,那些顺应顺从还真是有够可悲。当时的我甚至没有找机会脱逃的打算,一说出来悲哀度即刻倍憎。



任由自己随波逐流的我,终于连别人家的置物间也走进去了。要是有第三者在场看见这种状况,肯定会指着我大喊窃盗犯吧。



但,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



就在担心这辈子是不是都得被U牵着鼻子走时,我却意外得到了解脱……意思是,U并没有跟着踏入置物间。



她在入口处停下了脚步。



虽然她站在我身后,还是能以气息或其他什么的来感应到她的存在。一个紧黏在身后的人忽然退离开(刚才在玄关时也是这样),我就算百般不情愿还是感觉得到。



反射性地,我转过头。



U就站在门口的位置盯着我,观察似的紧盯着我,疑惑才刚冒上我的脑海,她突然伸手用力关上拉门。「磅当」发出十分刺耳的关门声。然后是「喀嚓」的响声。



那是上锁的声音。



上锁?她落了锁?



先等一下,她到底做了什么?



我被关起来了?关在置物间里?



没有一丝光明的置物间被关上门后,理所当然变得一片漆黑。在塞了一堆杂七杂八小东西的置物间里,我没办法随心所欲地动作。「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不得不对站在门外的U出声抗议。



与前一刻被人以小刀要胁,一不小心很可能就会被杀的状况、或是今天早上骑自行车时被设计摔倒的情形相比之下,被关进密室里或许不能说是变得更糟,但这跟直接的加害行为又有着截然不同的恐怖。



面对我的抗议,



「因为你看到我了。」



U如此回应道。



「只能这么做了,我只能把你关起来养着。」



养?



天经地义似地从她口中吐出的这个单字,成功削减了我想为自己抗议的意志。



「因为你可能会说出去,说出真正的我。」



于是就这样开始了。



长达一个星期的——我的监禁生活。



15



维持着诡异的冷静……只是说起来好听罢了,其实都怪我太怯懦,顺从地被人一路挟持来到这里,最后还被关在别人家的置物间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再也没办法表现出冷酷潇洒的态度了。



就算不是这样,黑暗也足以夺走一个人的理性。



回归原始。



我用之前从没发出过的偌大音量向站在门外的少女U表达抗议,当时我应该说了不少无法以文字阐述的粗暴言词吧。别开玩笑了,快点把我放出去——我激动的大吼。嘴里吐出的是绅士绝对不会说的暴力语句。



得到的回应却是U从门外传来的嘤嘤啜泣声,瞬间消灭了我的气势。看来我好像把U惹哭了。摆在眼前的事实让我不得不闭上嘴。



真正想哭的人是我才对吧?



不用说我当煞没有惹哭小女孩的经验,就算不是我这种神经质的家伙,一般二十岁正处于多愁善感年纪的男生在遇到这种状况时,一定也会觉得很头大吧。



说起来真是太奇怪了,被反锁监禁在置物间里的我,居然得反过来温言安慰绑架自己的U。说是安慰,但我也只能慌乱失措不知所云地一味道歉。



道歉……可是我到底该道什么歉?



被关在没办法自由行动的狭窄置物间中,所以气到破口大骂真的很抱歉之类的吗?说出这种话的家伙脑子肯定有问题吧?但发狂也是有可能的,因为这个时候的我就是处在正常精神完全无法理解的异常状况中啊。被困在完全无法理解的状态中,不管是谁都会发狂吧?我只差没诉诸暴力抡起拳头击向置物间的门板,说起来我应该还算是冷静的。



在这种极限状况中还能保持冷静,说不定就是因此才会为我招来无法控制的结果。



对于我的不断道歉,



「知道了,我原谅你。」



U说完这句话后,情绪似乎也趋于平静。问题终于解决了……看起来像是这样。什么解不解决,不就只是确认了问题真的存在而已吗……



之后U没有做出任何解释,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似乎已经从置物间前离开了。从脚步声和门外感觉不出人的气息,我明白了这一点。对U而言,这件事真的已经告一段落了。



就如同前面提过的,对我而言,这却只是个开端……一场让人摸不着头绪的监禁生活。



一一十岁,正是我人生中读了最多推理小说的季节。说得夸张点,我甚至除了推理小说之外什么都不看。那正是对任何人、甚至对自己都最虚荣的时期,比起日本本土的,我更大量摄取国外的推理小说,已经到了有什么就看什么的程度,所以现在我几乎都不记得书的内容了,想想还真是挺悲哀的……总而言之,在推理小说的世界里,多半都是将被害者监禁在金库之类的密室中,常见的杀害手法则是使之窒息死亡。因为不是殴打或喂寿这种需要直接动用到双手的方式,所以也不太费力,连罪恶感都很薄弱的杀人手法……我记得在书里看到这一类的解释时,还冷笑想着「现实世界中的人才不会这么简单就被关起来呢」。然而此时此刻,我就这么轻易地被关起来了,明明没做什么坏事,我却有种自作自受的错觉。



再说,这个置物间绝不是什么金库。



置物间就只是置物间。



磅当一声阖上,从外面上了锁的横开式拉门(在里面的我看来是横开式的)并没有完全密合,在与墙壁相接的地方有条宽达两公分的缝隙,外头的光线能从那条缝隙洒进来,只要贴近门板还能窥见外头的情况。刚被关进来时,我以为置物间里是全黑的,但时间一久眼睛也逐渐习惯了。



别说金库了,这里甚至比暗房还不如,就是一般屋子里会有的一个小隔间。看来我并不会因为被关进这里就窒息死亡。



可能是看了太多推理小说才净有些负面的想像,但在明白被监禁不代表就会死之后,我的心情也平复许多。



在这种状况下还能保持平静绝不是件好事,脑子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感情已然死去的我也没办法控制自己渐渐平息的内在。要是我能更放纵、也就是做出更粗暴乱来的举动,眼前的状况应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吧……



回想起来,历史上那些传说中的人物和被尊为伟人的人们,与其说是积极,其实更该被归类成暴力的人吧。能开创属于自己道路的那些人绝对称不上绅士……想成为英雄或许并不需要冷静这项特质。至少在脱离危机这点上,容易迷失自己、容易在状态中感到混乱的性格可能才是比较有利的。



迷失自己听起来似乎很慌乱无措,不对,事实上应该就是很慌乱无措,但迷失的如果是没什么了不起的自己,还不如迷失自我来得有益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这些都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我也不晓得能实行到什么程度。



总之,只要搞清楚自己不会立刻死去,也不会被杀,我就觉得安心了。



在这一小时不到的时间里,我究竟重复了几次感到安心接着又立刻陷入不安的状态,稍微动点脑筋就该知道要学乖了,可人类就是不管处在怎样的情况下,只要还能看见一丝光明就能当成救赎,进而感到安心的生物啊。在一点上,我并没有哪里异于常人。



反正先来整理一下状况吧。



我贴着门板缝隙往外窥探,从狭隘的视野中确认看得到的范围内并没有U的影子……她回自己的房间了吗?也许是到客厅去了……我在置物间里弯腰坐下。



按照心理学的解释,『坐下』这个行为就算只是暂时的,仍会把屁股所坐的范围认定是属于自己的领域(有个不太容易记住的专门用语,不过我忘记了),但我绝对没有因为待在置物间里而感到心安。我这么提醒自己(偏偏在这时候跑出来的知识真的很碍事),总之还是先坐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归纳出来的是一个星期前的那一天,我目击到少女U·U,而U·U同样也目击、注意到我。我目击到冲向被大卡车辗得四分五裂的友人身边放声大哭的U,还有在做出那些举动的前一刻仍有条不紊帮玩到一半的游戏存档的U,于是我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其实我就是逃走了……而她,看见了落荒而逃的我。



她知道自己的本质已经被我看穿了。



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想封住我的嘴……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是吗……原来她有自觉啊。



所以她一直隐藏着已有自觉的本质过活吗……甚至到了不得不监禁目击者的程度。



自从发生那场交通事故的这一个星期以来,她总是在上学时、在走到事发现场附近时握着直笛……不晓得到底是不是这样,但这段日子以来,她都埋伏着想擒下我吧?在通往学校的那条路上,靠着仅有的一点时间一直等着我……而我居然还大剌剌地自动走到她面前,我的警戒心实在太松散了。



我当然也有想过,既然我都看见她了,对方也很可能会发现到我。但就算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谁又料想得到一个小学女生会直接采取行动来对付自已呢?



我的确对U的怪异举动(这么说好吗?)感到害怕,但要说的话,也就只是这样而已。我又不是目击到U杀人的现场什么的。U虽然很怪异,但她认为重要的优先顺位绝不会是伦理道德,更遑论是法律的苛责。



可是她却花了这么多的功夫和时间就为了封住我的口,说真的,谁会料想得到呢?



……不。别再扯那些难堪的藉口了,我应该预测到的呀。如果是我,应该是能预测到这一点的……对那个孩子而言,自己的『优先顺位』被其他人知道了,这是多么丢脸、多么屈辱的事。装得像个怪人来隐藏自己异常之处的我,原本就该预测到这种状况才对。



因为对方是个孩子就大意了,这种理由一点都不能使人信服。正因为她是个孩子,才会觉得羞耻到无法忍受吧。就算写不出『羞耻』这两个汉字,也不表示她就没有羞耻心。用俗气一点的比喻方式,被别人看清了内在对我们而言,可是比被人看穿性癖好还要更残酷的一件事。



所以U会祭出如此强硬的手段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应该说,以她的状况来看,除了祭出强硬的手段之外也别无他法了。我想她心里应该没有半点纠葛或踌躇。就这一点来说,她确实还是个孩子,那些伦理道德或良心之类的东西部尚未萌芽。那些都是在未来的生命中才会慢慢添加孕育的。



我不是空口无凭,请大家回忆一下在念国小三、四年级的时候,究竟做了多少欠缺良知的恶作剧吧。那些教人不敢置信的蛮横暴行,都能心平气和的付诸实行对吧?只是因为小孩子对大人没有大肆残害的欲求,才没酿成什么重大事件罢了。没想过会给别人带来困扰跟残害他人是看似相像其实全然不同的两件事。



就算如此,绑架监禁这码事也未免太跳跃了……是因为当时的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而到现在变成三十岁的作家才有的观念吗?因为我已经学会看人脸色、学会卑屈过活,学会向人献媚的关系吗?



总之就是这样。冗长的前言到此告一段落,我的精神创伤就从现在开始形成。舞台已不容变动。



要在二十个字内解释完就是这么回事。



十年前,我被一名少女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