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032(1 / 2)
029
「好失望、好失望、好失望……阿良良木学长在开车……」
「吵死了,让我开个车也无妨吧?也不想想我多么辛苦才考到驾照。」
「明明说过脚踏车是自己的生命……明明说过崇拜越野脚踏车手……之前弄坏阿良良木学长的越野脚踏车,至今依然暗自内疚的我,不就像是笨蛋了?」
「关于这件事,你给我多内疚一阵子吧。」
「您不是说毕业之后要骑机车吗?不是说要考重型机车驾照吗?」
「我正在学重型机车喔,只是先考到汽车驾照罢了,并没有说谎。」
「而且开的车居然是金龟车,这是男人开的车吗?」
「你不准瞧不起金龟车!瞧不起我就算了,不准瞧不起金龟车!这是世界上造型最帅气的车子!」
「您不是说过男人要开超跑吗?」
「我说过这种话吗……话说听别人说『超跑』这两个字,挺让人火大的……」
「我不想看到这样的阿良良木学长……真希望您一辈子高三……」
「放心,我下一集就会面不改色回到高三。」
「真随兴……话说回来,您高中刚毕业居然就买得起这种进口车。分期付款?」
「不,这是父母送我的毕业礼物。」
「我好失望!」
我像是行李般被搬进后座躺著,由阿良良木学长开车送回家。
上次是警车送我回家,这次是阿良良木学长送我回家,感觉好极端。
无论如何,即使是擅长天马行空的我也没想到,居然是以这种形式得到机会,由我崇拜的阿良良木学长,对我进行我所向往的新娘抱。
在抱上车的过程中,学长碰到我身上各个部位,令我有点难为情,但我瘫软到连拌嘴的力气都没有。
不,不只是因为疲劳。
除了疲劳,阿良良木学长和金龟车的组合过于意外,使我元气尽失。
「啊~……有种被绑架的感觉……」
「不准讲得这么危险。」
「要是我现在惨叫,就能毁掉阿良良木学长的人生……」
「我开车这么罪大恶极?需要被高中时代的学妹毁掉人生?」
「呵呵……」
我躺在后座无力地笑。
高中时代啊……
虽说理所当然,但是在三月从直江津高中毕业的阿良良木学长,已经进入下一个时代了……
「阿良良木学长,虽然这么说,但我们用邮件聊天时,您没提过买车的事,果然是因为内疚吧?」
「嗯?哈哈,还好啦。其实我现在因为拿到刚出炉的驾照和刚交车的车子乐不可支,一大早就漫无目的开车闲晃,却一下子就被学妹发现,所以我现在很害羞。你这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
阿良良木在红灯路口谨慎踩煞车之后如此抱怨。
完全是新手驾驶的感觉。
「来得不是时候吗……原来如此,从阿良良木学长的角度是这样啊……」
我这么说。
看著开车的阿良良木学长后脑杓这么说。
哇……他头发真的留长了。
听说他被吸血鬼咬脖子之后,就为了隐藏伤痕而留头发,如今已经长到只像是音乐家或艺术家的程度。不过两者应该可以通称为「艺术家」吧。
艺术家阿良良木。听起来真是不得了。
话说,他明明可以修一下才对。
「不过就我看来,阿良良木学长来得正是时候。」
「嗯~?」
阿良良木学长似乎听不懂我的意思,却刻意不追问,只是歪过脑袋。
「不过,仔细想想,你并非来得那么不是时候。如果把忍当成例外,除了我的两个妹妹,你是第一个坐这辆车的人。」
「战场原学姊呢?」
「她好像不相信我的开车技术。」
「有可能……」
「『与其坐阿良良木驾驶的车,不如坐手脚著地的阿良良木身上比较好。』我不晓得是否比较好,但这样我只会吃苦受难吧?」
「哈哈,战场原学姊高中毕业之后,毒舌变成限制级了。」
「她还说『管制条例?啊?那是什么?』这样。」
「看来没完全改头换面……」
「『我!已经是!女大学生!即将十九岁!无论成为攻方还是守方,条例都管不著!』」
「学得莫名地像……不过,记得那个条例改成不分年龄?」
「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想得乐观一点,这就代表行政上认定喜欢幼女和喜欢熟女没有两样,就某种层面来说,反而堪称恋童癖的人权得到认同。」
「这样太乐观了,好恐怖。」
「但以战场原的状况,我觉得形容成『攻方』也不太对……何况她说过:『我认为出版社面对这种状况,好歹要有点骨气反向操作做生意。具体的做法是比行政单位先独自成立民间的审查机构,随著比较宽松的审查,向国家或(家长教师会)争取高额补助才行。』」
「这种做生意的气魄令人汗颜……」
「『而且这个审查委员会,可望收受创作人的贿赂。』」
「烂透了!」
「嗯,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这种家伙坐我的副驾驶座。」
「如果是羽川学姊,您就愿意吧?」
「那个家伙加入战乱地区的NGO,在四处埋藏地雷的越野区域开军车到处跑,我没有任何能在她面前表现的驾驶技术。」
「…………」
原来她在做这种事。
这趟寻找自我之旅,难度也太高了。
「发生什么事?」
此时,阿良良木学长缓缓地切入正题。
要说契机,大概是路口刚好变成红灯吧,但肯定和这称事无关。我体认到这个人即使从骑脚踏车改成开车,即使留长头发、留长指甲,依然是阿良良木历。
无论是否改变、是否成长,依然是阿良良木学长。
「……诸事不顺。」
我这么说。久违见到学长,却忽然开始发牢骚,我觉得自己好丢脸。
「感觉什么事都不如意,我的状况很不稳。」
「你状况不稳,并不是现在才发生的事情吧?」
「嗯……大概是因为阿良良木学长与战场原学姊毕业,我变成孤单一人,所以觉得寂寞。」
「你有小扇吧?」
「小?」
我对这个称呼感到诧异(他不像是会以「小」这个字称呼男生的人啊……?),并且摇头回应。
真要说的话,我还有日伞。
我自认朋友还算多,和篮球社学妹也聊得很愉快。
然而,失去可靠的前辈,使我内心开了好大一个洞。
「真要说的话,战场原也很寂寞喔,她说没什么机会见到你。」
「阿良良木学长呢?」
「当然寂寞,很寂寞。因为听得懂我话中玄机的人只有你。」
「这样啊……」
即使是客套话,这番话也令我好开心。
不对,他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
所以,我才会……
「什么事不如意?居然跑到累倒,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
「我的风格……我连这种东西都完全迷失了。」
「迷失?」
「嗯。我的风格究竟是什么?阿良良木学长觉得您的风格是什么?」
「这个嘛……很难说。我曾经费尽心力,饰演你所尊敬的学长。基于这层意义,我的风格或许是由你决定。」
「由我……」
「到最后,大家或许都在饰演自己喜欢的对象所喜欢的角色,但应该不能只是这样吧。要是一直作戏,将会迷失、遗失某些东西。」
「遗失……说得也是。我觉得自己遗失好多东西了。」
我意识到压在身体底下的左手。左手包著绷带,所以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不晓得绷带底下的状况。
我在这周痛切地体认到,那条左手已经充分属于「我的风格」的一部分。
也体认到那条左手,是迟早非得从我身上切离的东西。
如果那条手臂是我犯罪之后应受的惩罚,我就非得完成赎罪的过程。
如果以为我这辈子每天早上审视报纸与电视新闻、每天晚上绑著左手睡觉就是赎罪,那就是天大的误会。
赎罪不只如此。绝对不只如此。
「阿良良木学长也……总有一天能完成吗?」
「嗯?完成什么?」
「不,没事……」
我躺在后座叹息。
阿良良木学长背负的东西和我差太多,应该无从比较。何况也不能贸然询问。
我改为询问其他事情。
「阿良良木学长,您为什么能像那样,不惜牺牲自己的人生也要为大家效力?」
「我没做那种事。做那种事的人是羽川吧?」
「那一位……我觉得是另一种状况,她牺牲的不是自己的人生。不过阿良良木学长是杀害自己,持续杀害自己而走到现在吧?您为什么做得到这种事?」
我如此询问。
与其说询问,我的语气或许更像是责备。
实际上,我也想责备。
因为我非常清楚,对于战场原学姊来说,看著这样的阿良良木学长──默默旁观这样的阿良良木学长,是多么痛苦又难以承受的事。
因为,我也很痛苦,难以承受。
尤其是第二学期刚开始,充满回忆的补习班废墟失火的那个事件,以及学长毕业前的那个事件,我甚至想代为一死。
「您并不是因为拥有不死之身而这么做。不对,您的不死之身,甚至正是阿良良木学长杀害自己的最好证明,真要说的话就是墓碑吧?」
「…………」
「阿良良木学长,请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令您不惜这么做?」
这肯定也和沼地的搜集活动有关。
不惜杀害自己、害死自己也想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就算你这么问……不过说真的,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这是很遗憾的真心话。唔~我想想……」
阿良良木学长一副烦恼的样子。
看他这种反应,他应该真的没想过吧。这种事对于阿良良木学长来说无须思考。但是,我想知道。想知道个中理由。
不对,我想知道的是个中目的。希望他思考自己的行动原理为何。
「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
「嗯?」
「我一边上课,一边思考著这种事:『如果外星人现在忽然闯入这间教室,导致班上同学受苦受难,我究竟该怎么做?』」
「…………」
「依照我的想像,我会毫不犹豫除掉外星人。该怎么说,就是使用金肉人漫画里的必杀绝招,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我将成为英雄。」
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
不同于内容,语气非常正经,我这个听众也难以分辨这是不是玩笑话。
「……总之,男生似乎或多或少都会这样幻想,神原,你这个女生怎么样?你在小学时代上课时究竟在想什么?」
「问我想什么……就是……」
唔~……
我认为应该没幻想过这种事……我很想这么认为,不过仔细想想就发现,我第一次向恶魔许愿,就是在小学时代……基于这层意义,阿良良木学长刚才那番话,我完全笑不出来。
那番话像是在说我。
「……总之,说我完全没幻想,或许是骗人的。」
结果,我如此含糊回应。
「这样啊。」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总之,我小学毕业之后,得知大家大多会这样幻想,对自己的『不特别』感到丢脸,另一方面也感到安心,不过我当时最强烈的感觉,是信心。」
「信心?」
「对。」阿良良木学长点头说下去。「在那间教室,有许多学生抱持著保护班上同学的念头。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撑得下去。既然想成为英雄的家伙这么多,世界肯定和平。」
「…………」
「总之,以这种肤浅判断抱持的领悟心态,后来轻易粉碎就是了。不过,如果除了羽川,还有其他因素造就现在的我,或许就是当时的这种感想吧。」
阿良良木学长说完一笑。
我果然不晓得他这番话的认真程度是多少。真要说的话,听到这种结论,会令人觉得他明显在开玩笑。
不过,阿良良木学长肯定是以最真挚的态度,回答我的问题。
……说得也是。
「为了他人、为了大家」的说法很可疑,却也不完全是谎言。
自我牺牲或是害死自己的做法,其实我并不是无法理解。
但我不想理解。
而且,我也强烈觉得理解这种事很奇怪。
因为,我完全没有不惜一死也想做的事。
不惜一死也想做某些事的女生。
死后依然继续搜集的女生。
持续搜集不幸、搜集恶魔的女生。
「阿良良木学长,记得您有一位幽灵朋友吧?」
「形容成朋友不太够力喔。我甚至质疑那个家伙是前世的我。」
「啊~这样真恶心。」
「所以,你怎么提到那个家伙?」
「成为幽灵的人,以及没能成为幽灵的人,您认为两者的差异是什么?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成为幽灵吧?不然整座城镇充满幽灵就麻烦了。那么两者的差异在哪里?」
差异在于有无悔恨?
或许是因为心愿未了,或是怀恨未消,基于这种层面而不同?但要是这么说,不可能有人临死时毫无悔恨。
所有人都是留下未完成的工作、留下心爱的人而死。
「天晓得,我没想过这种事……不晓得实际是怎样。或许出乎意料,所有人死后都成为幽灵,整座城镇满是幽灵,只是一般人看不见。」
「也就是幽灵确实存在,只是有人看得见幽灵、有人看不见吗……所以问题不在于能否成为幽灵,在于能否看得见幽灵?」
「但如果所有人死后都会成为幽灵,感觉就没必要拚命活下去了。」
「说得也是,毕竟怎么想,死后似乎都比较轻松。」
「何况我认为,包括幽灵或是死后的世界,都是我们无法接受旁人的『死』而发明的东西……我就不认为我死掉会成为幽灵。」
「既然这样,您认为幽灵都应该升天?」
「或许应该是这样才对,但要是那个家伙升天,我会很难过。不对,不是难过,而是不愿意这样。或许那个家伙就是因此没升天,一直留在这座城镇。」
阿良良木学长说到这里打方向盘转弯。我心想,那位朋友应该不会坐上这个副驾驶座吧。
这种光景充满犯罪气息。
「我想要试著改变现状。」
我从窗外天空的景色,感觉到即将抵达家门,说出这句话。
「但我大致知道,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做法。」
「维持现状是最好的做法?为什么?」
阿良良木学长率直询问。我完全没说明事由,他这么问也理所当然。
「因为没人困扰。」
「…………」
「即使是多么不幸的状况,既然那个家伙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就不该插手吧?刻意前去搭话,告诉这侗人『你很不幸』,这样有什么意义?既然那个家伙以不幸为乐,旁人不可能做得了什么。而且如果维持现状,也有很多人得救。许多人在这种我想试著解决的状况中得救。明明没任何人困扰,我怎么可以抱持任性的念头插嘴?」
阿良良木学长听我这么说,应该也摸不著头绪吧。我完全没说明细节,就只是滔滔不绝吐苦水,学长不可能提供什么建议。
我不认为火怜对阿良良木学长透露过这件事,实际上,阿良良木学长也回以「我听不太懂」这个直截了当的感想。
即使如此,光是说出来就舒坦多了。
似乎如此。但愿如此。
换句话说,这代表沼地是对的。既然这样,即使是这种心情,果然迟早能以时间解决吧。
嗯,应该会解决。
这份郁闷、这份惆怅,总有一天会成为回忆,并且忘得掉吧。
既然这样……
「不过啊,神原……」
不过很惊讶地,阿良良木听过我这番支离破碎的话语之后──说出直截了当的感想之后,继续说下去。
「你说没人困扰是假的。」
「啊?」
「至少有一个人在困扰,就是你。」阿良良木学长这么说。「而且,这足以构成你行动的理由。你感到困扰,这对你来说是最天大的事件。顺带一提,要是你困扰,我也会困扰,战场原同样会困扰。」
阿良良木学长挖苦般补充最后那段话。
与其说这番话充满温暖,更像是说得理所当然,彷佛久违接触他人肌肤的温度。
不过,没错。确实如此。
这个人总是自然而然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是在学忍野说话,不过只有你自己能拯救困扰的自己。」
「……可是,阿良良木学长,我这种想法迟早会消失。藏在心中的这个困扰,总有一天能以时间解决。」
「这是怎样?这才不像你会说的话。谁对你这么说的?谁要求你浪费时间思考,或是进一步深入思考?」
「嗯,不同人对我说过各种事。」
包括沼地、贝木,以及母亲,大家都任性灌输各种观念给我。
「别在意。」
阿良良木学长在这时候,非常乾脆地驳回所有「任性」。
「这些人都不是你。你居然会胡思乱想顾虑这么多人,你几时变得这么聪明?如同我一直做我想做的事情至今,你今后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阿良良木学长看著前方这么说。
他当然在开车。要是他看著我说话就麻烦了。
「如同想回应你期待的我才是我,如果你想听从其他人的意见,那你就这么做,但要是无法接受就得战斗。我至今和战场原、羽川、忍野,以及对我有所期待的你,都像这样战斗。」
「……对喔。」
说得也是。我原本应该更加单纯。
在各方面感到迷惘而绑手绑脚,确实不是我的角色定位,不是我的风格。
十几分钟的车程不可能消除疲劳,但阿良良木学长这番话,使我从后座起身。
「我认同阿良良木学长的意见。」接著我说:「所以,我想战斗。」
「是喔,加油吧……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没有。」
阿良良木学长肯定看不见沼地。
但这不是原因。接下来的事,只有我做得到。
没错,我也非得毕业才行。
我必须从阿良良木学长、从战场原学姊毕业,使自己能够独力走下去。
其实,今天不应该被阿良良木学长看见这样的我。
基于这层意义,我并不是独自一人。
我今后将会独自一人。非得如此。
「这样啊。」
我明明说无须帮忙,阿良良木学长却不知为何开心地这么说。
「那太好了。」
「嗯,真要说的话,麻烦改天帮我整理房间。」
「你给我先在这方面毕业吧。」
030
阿良良木学长送我到家门口之后,原本似乎打算不下车直接离开,但我终究还没恢复到能够自己行走(其实是装出来的),由阿良良木学长扶我回家。
我预测如果只是这种程度,战场原学姊应该会原谅,也想藉此再度体验新娘抱,但阿良良木学长终究没做到这种程度,只把肩膀借给我搀扶。
这同样是紧密的肌肤之亲,所以这样就好。
不过阿良良木学长运气不好,刚好撞见正在玄关打扫的奶奶。阿良良木学长见过奶奶许多次,而且奶奶似乎欣赏阿良良木学长,经常邀他一起吃饭。
我刚跑了一整晚,完全没食欲,告知今天要向学校请假休息一天之后回房。
此时,爷爷向我搭话。
他说今天清晨,寄来一个要给我的包裹。
「包裹?」
「对,包裹。」爷爷说完点头。
寄来的包裹放在门前,他已经帮我拿到卧室。
「…………」
这是怎样?有够可疑。
居然放在门前。
不会是炸弹吧?
爷爷奶奶说穿了都是古早年代的个性,在这方面没什么戒心。如此心想的我,这次是独自一人拖著脚步,应该说是边走边爬回自己的卧室。
放在房里的包裹,是以纯白纸张包覆的箱子。「寄来的包裹」令我不禁联想到纸箱,但是触碰就知道并非如此,包装纸底下是木盒。
撕开包装纸一看,是一个桐木盒子。
我好像有印象,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不过相较于我「知道」的桐木盒子有点大。
盒子表面贴著一张像是签纸的东西,上面写著字。
『这是卧烟托我保管的东西,所以不用钱。想用就用,想扔就扔吧。』
字迹工整到令人讨厌,没有署名。
不过,没人问金钱的事情就主动提及,加上文中将我的母亲称为卧烟,所以我大致知道是谁把这个包褢放在门外。
我昨天打那通电话的答案,应该就是这个桐木盒子。
我咽了口口水,打开盒盖。
装在盒子里的东西是──恶魔头部的木乃伊。
031
后来,我当天请假没上学。
第二天、第三天也请假。只能请假。
跑整晚造成的肌肉酸痛就是这么严重,如同全身毁损。
人类做事不考虑后果就会变成这样,我对此深刻反省。虽然这么说,但我多亏做事不考虑后果才见到阿良良木学长,或许该说是圆满收场。
不论过程只论结果,这句话真深奥。
即使如此,我第三天或许不需要休息,但我希望再度前往学校时,身体状况恢复为万全状态,所以还是请假以求慎重。
我当然有复数选项可以选择。
依照「恶魔大人」的准则,我有简易、普通、困难三种模式可选。简易模式当然就是喊著「这是什么,好恶心」将某人寄来的神秘木乃伊扔掉,并且从明天开始若无其事,平静、平心、平和地活下去。
这是最简单的做法。
如果这是一部小说,我的成长史以这种方式完结还不坏。可以加上「少女就这样长大成人」这句像是名作的话语,引导读者阖上最后一页。
至于普通模式,就是将神秘木乃伊交给想得到它的回收业者。趁这时候上演友情戏码,随著感人台词道别也不错。对不起,谢谢,再见。以普通模式最能为故事漂亮收尾,事后回忆或许也有另一番滋味。
但是,我理所当然般选择困难模式。不考虑其他选择。
我大致都是这样。
我打电玩的时候,也是一开始就选最难的模式。
所以,我选择以恶魔为诱饵叫出恶魔,甚至除掉这个专程前来的恶魔。以这种莫名其妙的剧情做为故事结局。
我不认为寄神秘木乃伊给我的某人希望我这么做。那个家伙──那个骗徒,肯定希望我选择简易模式吧。
但是,我不认为我是那个家伙期望的我。
母亲或许也是对我有所期望,才将左手的木乃伊留给我,但我同样无法符合母亲的期望。
我是运动员,所以我很清楚「回应周围期待」的意义。但要是明知这一点,却找到背叛这份期待的意义,我肯定应该贯彻这个原则。
如果高中时代凡事都是在制作回忆,就应该尽量制作满意的回忆。
即使迟早会遗忘。
「……神原选手,我原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
周五放学后。
今天是正常上学日,也不是考试周,但是放学后的体育馆,没有任何学生致力于社团活动。和周一放学后一样,我独自位于体育馆,没有别人。
「感觉像是在睡前,不经意回想起早已遗忘的往事。」
……球场上,有一名褐色头发、身穿运动服、四肢有两肢以石膏绷带包裹、拄著拐杖的少女。但她不能列为「人」来计算。
因为,她已经不是人类。
「沼地,我就知道你在这里……肯定是贝木告诉你吧?」
我说完之后,她难得不悦般蹙眉回应。
「那个骗徒果然有恶魔的部位,而且是『头部』这个重要至极的部位,真是难以置信。即使他秉持著任何事实只说一半的主义,他这样打从一开始就只想骗我吧?不晓得是打算在最后抢走我拥有的所有部位,还是打算卖给我……」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后者。趁价值达到顶点卖出……不对,即使是前者,要是将凑齐的部位卖给学者,应该更能获利。」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吧。
无论如何,即使沼地认为贝木是商业伙伴,以骗徒身分四处行动的贝木,一直和沼地打交道应该也没太大意义,这样的他们居然维持联络好几年,真要说的话相当不可思议。但如果是基于这层意义,我就可以理解。
不过,即使对方是幽灵也想诈财,他也太贪心了。
这种骗徒只对我一个人和善,果然很恶心……
但他说过,如果是为了我,他大致上可以帮忙诈骗任何家伙。
所以这次我就接受这份恶心的和善吧。仅此一次。
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东西。
……我实在无法使用这种定型句,但如果我真的这么想,拜托阿良良木学长肯定是最快的方法。
「神原选手,那个木乃伊──恶魔的头部,可以给我吗?」
沼地这么说。从她的角度,这是一种妥协,也是给我一段缓冲时间。她始终是和平主义者。
到了这个地步,她依然想选择不伤害彼此的方法。
我不晓得这是简易还是普通模式,但这种做法应该可行。相较于尽量避免冲突、将问题延后到未来解决,这是充分可行的做法。
她只是和我的想法不同。
她是正确的。她肯定是正确的。
不过,我也是正确的。我肯定是正确的。我们都没错。
但在正确的两者产生冲突时,必须有一方坚持下去。
「不要。」我如此回应。「你是专程来见我的昔日劲敌,我不想对你太冷漠,但这个东西不能给你。」
「……为什么?」
「为什么呢?」我面对沼地的询问,半认真地穷于回应。「如果真要说理由,大概是我担心你将来收齐恶魔部位之后,你自己可能会成为真正的恶魔。」
「玩火会自焚,玩恶魔会成为恶魔?我不是你们,没那么软弱。」
「很难说。这东西是头颅啊,偏偏是大脑啊……不对,应该吧。我认为你不会变成恶魔。你很坚强,应该不会向恶魔许愿,你有愿望应该会以自己的力量实现。所以真要说理由的话……」
我慎选话语这么说,而且没能选择最好的话语。
「这样的你,我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那你别看不就好了?」
我摇头回应疑惑的她。
她说得对。
可是,这也没办法吧?
因为,我看见你了。
或许是因为我们同样拥有恶魔部位;或许是因为我想找「恶魔大人」谘商我的不幸;或许是因为我们是昔日的劲敌。我不晓得真正的理由。
但我看得见你。
因为看得见,所以看不下去。
「我认为世上所有事情,追根究柢都是这么回事。看不下去、无法置之不理,这种程度的动机就是根源。无论是正义还是邪恶,到最后都是因为『看下不去』。看见不想看见的事物,因而看不下去。」
「…………」
「沼地,来对决吧。」
我从书包取出桐木盒子,像是炫耀般拿给她看,并且这么说。
「这是对决。在这座体育馆的这个球场一对一。如果你赢了,我就送你这个文化遗产。相对的,如果你输了,你今后就得完全停止『搜集不幸』与『搜集恶魔』。」
「……这是怎样?荒唐。」
沼地真的说得一副荒唐、免谈的样子,如同完全不想理会我。
「我接受这场对决,没有任何好处吧?」
「有喔,至少只要你接受这场对决,这个木乃伊就不会被我用锤子打碎。」
「……用锤子……你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你身为收藏家,非得接受这个条件。何况你既然也是篮球员,就没办法拒绝这个挑战吧?」
「……我把话说在前面。」
沼地微微眯细双眼,完全以警告的意图瞪著我。
「若是以那个木乃伊为赌注,就不会是上次那种游戏,而是使出全力的对决。」
「是吗?我一直以为你上次也是使出全力。」
「我所谓的使出全力,是使出恶魔手脚全力的意思。神原选手,你觉得你这个人类有胜算?」
「总之……我要是觉得没胜算,就不会这么说了。」
我终究无法充满自信地回应,但我还是尽可能地装腔作势。
如果是阿良良木学长,应该会在这时候更明显、更盛大地虚张声势吧。
「所以,你的决定是?」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不过,我要先问个问题。对我来说,这场对决确实有好处,但是对你来说呢?神原选手,这场对决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说过吧?要是我赢了,你就得停止『搜集不幸』与『搜集恶魔』。先不提不幸,但你至今搜集的恶魔部位,我会负责处理掉。」
「所以说,这是我的坏处,不是你的好处吧?」
「并非如此。」我说著将桐木盒子放在地上。「你吃亏就是我的好处之一。」
「啊……原来如此。」沼地像是接受我的说法,腼腆一笑。「原来你讨厌我。」
「一点都没错。」我点头回应,而且果然有些腼腆吧。「难道你以为你这种个性不会被讨厌?」
「……神原选手,话说在前面,无论胜负结果如何,我也可以使用恶魔的手脚,从你那里硬是抢走桐木盒子──抢走恶魔的头部啊?甚至可以揍你一顿之后抢走啊?你不怕?」
「我……不怕。」
关于这一点,我没有装腔作势,正直说出自己的想法。
「沼地,你这个女生即使敢偷,也不敢抢。」
「不过,这只是我对你的期望。我觉得这样的你才像你。」
我说完之后,当场换装。
我舍不得浪费时间去更衣室,当场换装。反正除了沼地没人看见。
我从书包取出的不是运动服,是我一年级时,在全国大赛上场所穿的纪念队服。
并不是想讨个好兆头。
我基于极为现实的预测,认定这身打扮如同使用习惯的篮球一样,最能发挥神原骏河这个球员的本事,所以从房间挖出这套队服。
鞋子也是现役时代的篮球鞋。
要说使出全力,我也同样是使出全力。使出最强的实力。
「……桐木盒子放在地上不管,还在我面前脱光,你真相信我。」
「我稍微算是暴露狂。」
「既然这样,持续隐藏手臂的这一年,应该像是身处地狱吧。」
「嗯。」
我率直点头。我不是擅长隐瞒的人。
「那么,快点开打吧,开始对决吧。要是能得到头部,应该可以很快搜集到其他部位,因为你也说过,这正是恶魔的『首脑』。」
沼地说完,和上次一样粉碎石膏绷带,让底下的恶魔造型曝光,还脱下运动服上衣,上半身只剩一件吸湿发热T恤。
原来如此。她的T恤底下,确实彷佛地狱。
各处都是恶魔。
莫名像是某种恶质、搞怪的蜡像。
看样子,即使是皮肤底下,肯定也有好几处内脏是恶魔。
她说她还没搜集三分之一,但她应该一半以上是恶魔了。
变成这样依然继续搜集恶魔,与其说是基于收藏魂,更像是罹患强迫症的偏执狂做出的行径。
沼地一开始或许是基于自己的意愿搜集恶魔,但她如今或许只是依照恶魔的命令搜集恶魔。
完全是「成为恶魔的手下」。
玩恶魔会成为恶魔。
沼地宣称自己没那么软弱,但世间没有任何人不软弱。
若是知道可以实现愿望,没人不会许愿。
若真的有这种不软弱的人,那就不能称为人类,是另一种次元的概念。
是神,或是恶魔。
「别像上次那样悠哉对决。持久战对我过于有利,我会没有『赢了』的感觉。」
「怎么回事,你讨厌过于有利?」
「我不讨厌过于有利,是讨厌对方后来耍赖。」
「这样啊……那就这样吧,我们以彼此的专长,一次分胜负。」
「一次分胜负?」
「我进攻、你防守,一对一,只比一球。我顺利得分就是我赢,你顺利阻止就是你赢。以我的原点──短跑来形容,就是五十公尺赛跑;以你的原点──足球来形容则是PK。」
「这样……」
沼地依然很谨慎,一副思索片刻的样子,却在检讨之后这么说。
「这样对我过于有利吧?」
不愧是「毒之沼地」,真有自信。
不过,我同样有自信。
「没这回事。我要不是觉得这样对自己有利,就不会提议这个规则。」
「这样啊……既然彼此都认为对自己有利,应该就没问题。那就快点开始、快点结束吧。一直妨碍现役世代的练习,我会过意不去。」
「我说沼地。」
「什么事?」
「你不想升天?」
沼地走到球场里的罚球线附近时,我如此询问。
这是我无论如何,都得在对决前询问的事情。
然而……
「啊?」沼地如此回应。「这是怎样,是以我身体化为恶魔来比喻?那你的比喻不算高明。既然是恶魔,应该要称为『召唤』之类吧?『升天』这种说法,就像是把我当成幽灵。不提这个,神原选手,方便借我鞋子吗?就算不是篮球鞋,只是体育馆用鞋也好。仔细想想,赤脚对上你终究没胜算。」
「……知道了。更衣室应该有别人的备用鞋,你自己借来穿吧。」
我如此回应她,但我不晓得自己是何种表情。
沼地立刻背对我离开,所以她肯定没看见我露出何种表情。但我的背、肩膀、全身都在颤抖,这一点大概瞒不住。
「知道了。更衣室在这个方向吧?」
沼地说完离开罚球线,前往更衣室。她身影一消失,我就像是腿软般当场瘫坐。
居然会这样。这是出乎我预料的状况。
沼地蜡花没察觉自己已死。
不晓得自己是幽灵。
没察觉自己是搜集不幸的怪异。
忘记自己……自杀。
「天底下……有这种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