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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两个大人的步伐都很慢,突然有一股诡异的臭气正从他们的前方传过来,安洁莉娜与利德宛面对面互相看着。虽然有些犹缘,不过既然已经走了好一阵子,也不能因此就再折返,两个人于是继续绕着弯拐来拐去,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十个弯了。



拐过弯之后,两人赫然发见,那发出臭气的源头原来就在前面。



安洁莉娜用两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极力克制自己想发出惊叫与呕吐的冲动。就连利德宛也要微努力地才能忍住那股恶心的感觉。就在他们前方,正堆积着无数原本还是尸体的碎肉与骨头。由于地底下的潮湿,刚死不久的尸体正开始腐烂,一些像是腐汁的液体正黏稠地覆盖在上面。尸体的碎肉与骨头散得满地都是,前方的一群老鼠正对他们这两个突如其来的侵入者发出充满敌意的吱吱叫声。这便是斯吐尔萨这一、二年如何行使暴虐手段的证据。安洁莉娜好不容易调整好自己心脏的鼓动,然后对着同行的骑士低声地说道:“斯吐尔萨国公该不是委身于黑魔术之道吧?”



“就算是黑魔术,要能够支撑那愚蠢的身心也并非容易的事情吧。”



利德宛的眼睛透过内心嫌恶的波动,看到墙壁上用萤光涂料所涂写的一些字“无才能且欺世骗俗者埋葬于此”,显然这些字所代表的正是斯吐尔萨的报复与制裁。



不管怎么说,六大国公是整个马法尔帝国最重要的屏藩,但是在他们之中,能够算得上正常人的又有几个呢?利德宛的心脏一阵一阵地起疙瘩。这么样危险、又歪曲的心,一旦与艺术天份结合的时候,或许可能发挥些出神入化的才能,但却绝对不能和政治权力或武力结合,那是不可容许的。



“卡尔曼也好,蒙契尔也好,如果不倚靠他们当中任何一者的力量,这个国家或许就无法整顿起来吧!”



这是利德宛的想法。过去的马法尔帝国不曾有过什么大失败地历经过一连串历史的惊涛骇浪,而今后将会如何演变呢?真是令人难以想像。



利德宛三人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丑陋诡异的地下坟墓。为了不吸入那臭气而闭气走了大约百步之后,安洁莉娜与利德宛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如果让斯吐尔萨国公掌握天下大权的话,那么这个迷宫大概要被人的尸体给填满了。”



“我绝对不会让他这样做!”



利德宛的声音非常强烈,安洁莉娜不禁有些意外地注视着他。她轻轻地笑着,然后有些嘲讽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利德宛,如果我们不能先获救的话,那可无法拯救这个国家唷!”



或许利德宛是应该要这么说,不过又觉得这话根本没凭没据,所以并没有说出口,这或许该说是他的坏习性吧。就算不说,死去的妻子也会了解的,这样的想法于此时此刻是极度的不公平。利德宛一面想着,这样的性格真是连我自己都讨厌哪!他于是接着对公主方才的正确言论提出自己的回答。



“我明白了,那么我好好想想能够让三个人都获救的方法吧。”



虽说不上自信满满,不过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利德宛也只能这么说了。至于得到这个回答的另一方,一般应该会说些类似“那么就拜托你了”的这种话,以表达自己的信赖感,不过安洁莉娜公主却说:“嗯,不过也不要太勉强啦。”



安洁莉娜公主故意装出满脸不讨人喜欢的表情,然后用手轻轻抚摸着帕尔的头发,此时的帕尔依然还趴在父亲背上睡着。这位勇敢机敏的公主如果看穿了利德宛根本不值得信赖,大概会马上凭着自己的力量寻找出路吧。到那时候,她必定会救出怕尔,至于利德宛的话,公主可能会对着他说:“这个没用的软弱者,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吧!”



如此斥责一番,大概是不会救他的了。这幕情景在脑海里的一角闪过之后,利德宛不禁苦笑,不过内心的某个角落却也感受到一股爽快的气氛。这位一点也不像公主的公主,不管是生气也好、或者哭泣也好,都像是吹抚过夏日草原的风,那么样叫人觉得清爽。



他们三人接着来到一个天花板很低的地方。顶上的梁无秩序地交错着,有时甚至还差点碰上利德宛的头。青白色的光线正投照在那片泥地上,利德宛的视线朝地上一看过去,两眼突然闪过一阵紧张。这里除了帕尔、安洁莉娜、和利德宛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有个人正潜伏在纵横交错的顶梁上,而人影正投射在泥土的地上。正当他要警告安洁莉娜的时候,没想到安洁莉娜竟冷不防地伸出她白皙的手,将利德宛的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



安洁莉娜拿着剑往上刺,细长的剑尖扎实地贯穿了那个蟠卷在薄暗之中的不明物。透过剑传到她手里的感觉,像是刺穿了一只装满水的皮囊。



但是啊的一声,分明是人惨叫的声音却振动了这片薄暗。利德宛抓住安洁莉娜的手腕,迅速将她拉到自己跟前,瞬间有个漆黑庞大的物体正好掠过她的身旁,往下撞击到地面,发出重重的声响。那人半转过来呈仰卧姿势时,青白色微弱的光线正好照在他的脸上。



“斯吐尔萨国公……!”



那人确实是黑羊国公斯吐尔萨,此时的他以一副笨拙的姿式仰躺在地面上,而在他身体底下的一个黑色沼泽正逐渐在扩大。他的一只手正拿着一把宽刃的短剑,明明白白地说明了他原来的目的。



表情恢复冷静之后,利德宛在濒死的黑羊国公身边蹲了下。



“斯吐尔萨国公,有什么遗言吗?”



可是所得到的只是低沉的呻吟声。利德宛低下头正想要再问一遍的时候,斯吐尔萨的手腕竟以迅速地令人感到吃惊的速度反转过来,将短剑对准利德宛刺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利德宛抓住他的手腕立即改变了短剑刺出的方向,那把充满杀意的短剑于是划进了斯吐尔萨自己的左锁骨下方。



惨叫声非常地短暂。而利德宛也就此接收了安洁莉娜杀害选帝公的罪名。



斯吐尔萨的脚踝上绑着一条粗大的线。利德宛于是想起了南国神话中,有人凭借着这种方法逃离迷宫的故事。这个死亡国公的模仿精神,正好替他们指引了一条步出迷宫的道路。



推开那沉重的厚门之后,眼前所看到的正是一片宽阔的内海。



内海的波浪拍打着安洁莉娜的鞋尖,她将两手并拢着捧起了一瓢水,凑进嘴边试着那水花的滋味,舌尖所感觉到的是一股微碱的盐味。她站直了自己的身体,把两只手臂伸展开来,然后面对着内海伸了一个大懒腰。乘着波浪而来的寒气让人感到极度地舒爽愉悦,这是他们被困在闭塞的地下之后所产生的自然反应。



背上背着帕尔,一面听着那耳后睡眠中的呼吸声,利德宛清楚地感觉到金鸦公国这位朝气蓬勃的公主正深深地吸引着自己的心。虽然在失去妻子的时候,自己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在这方面的心已经化为灰烬了。



安洁莉娜回头看着他:“我从来没有看过海。利德……利德宛先生您曾经看过真正的海吗?”



“只看过两次。”



以前旅行到库尔兰特的时候,曾经看过那波涛汹涌的蓝灰色海面。又有一次到南方的瓦拉奇亚探访的时候,也曾经看到过蔚蓝色的汪洋大海,在阳光下闪耀地令人目眩。而不管面对哪种海面,利德宛记得自己总是茫然地坐在岸边,置身在那海潮的香气中,一味地只顾着眺望那片水与水相连的海面。



利德宛不认为自己像卡尔曼或者蒙契尔所说的那么样酷爱流浪。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己或许早就纵身于出港的帆船,往海的彼岸驶去了。但是利德宛从海岸返回了内陆,回到了马法尔帝国,回到了那个他所生长的虎翼公国去。



安洁莉娜突然出声叫着他,“……嗯,利德宛。”



“什么事?公主。”



“我哥哥好像乘着国家现在的混乱,暗中计划着些什么似地。哥哥是很聪明,不过我觉得很不安……利德宛您觉得呢?”



“公主,你的哥哥不是什么恶党。只是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恶党罢了。”



利德宛的回答听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唐突。



“……嗯,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过有时也会意外地看错了。”



斯吐尔萨的死亡对这个国家的现状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说,挫折不幸的艺术家会藉由他的死而带给这个国家什么样的影响呢?利德宛还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不过此时的他几乎已经完全踩进这漩涡之中了。



天色逐渐地亮了。在这个时候,在龙牙公国的官邸,国公严多雷的首级已经被武将德拉巩逊给夺去了。



地面上的迷宫这时才开始要出现。



第五章激流



卡尔曼大公在半夜里被自己的叫声给惊醒了。



这位年轻精悍的皇位继承候选人,从罩着帘幕的床上半坐起来,指尖不愉悦地捏起身上被冷凉的汗水所濡湿的睡衣。对于生者他并不感到害怕,此时将他从睡梦中惊醒的,是那些被他送上西天的死者阴影。



“有谁在吗?”



“是的,在。”



应年轻大公的呼声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官。这个今年十八岁的姑娘是下级的贵族,名叫艾菲米雅。去年夏天才进宫,颇受卡尔曼的恩宠。不过,卡尔曼经年大多在宫廷外上阵出战,而且本身也不具有迷恋女性的性质,所以甚至也不常将女性留置在身边。不过这个谨慎客气,而且心思细密周到的女孩倒是让卡尔曼很是中意。



“你听到些什么吗?艾菲米雅。”



“没有,没听到什么特别有意义的话。”



“是吗?抱歉吵醒你了,请拿杯水给我。”



“拿酒来好吗?”



“不,水就可以了。”



艾菲米雅走开之后,卡尔曼再一次感觉到夜气的寒冷,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现在都已经是四月底了,怎么天气还这么冷呢?卡尔曼今天从负责民政与农政的宫廷书记官报告中,得知一个可怕的消息。



“今年可能会发生百年以来的冷害与饥荒。无论如何切勿怠忽荒政的防范,谨此恳请。”



书记官若无其事又显得淡然的报告,反而让卡尔曼的心更感到寒冷。再也没有什么比饥荒这两个字更让为政者恐慌的了。就算失去了法律上、或者公务上的资格,除了卡尔曼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背负起这个责任,并且寻求对策。尽管如此,为什么,这样的天灾会在此时降临马法尔帝国呢?



“难道天神发怒了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引发天神愤怒的理由是卡尔曼再清楚不过的了。那应该就是弑杀父亲,并且还唆使他人弑杀主君的大恶人竟敢觊觎着至尊的王位。



三月三十一日的夜晚,龙牙国公严多雷遭到杀害。犯人正是严多雷的麾下最勇猛、最负盛名的德拉巩逊将军。德拉巩逊经由拉库斯塔将军接获卡尔曼的指示,做出弑杀主君的行为。而促使他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的诱饵,正是龙牙国公的地位。



三十五岁的德拉巩逊有着巨大而且均匀刚强的健壮体格,力大无比,人人称之为刚力无双。他正要采取弑杀行动的时候,被他的哥哥夏姆艾尔知道了。身为国公严多雷身旁重臣的夏姆艾尔得知之后,他又惊愕、又愤怒,对弟弟的无谋加以痛责。



“德拉巩逊,你的脑子还正常吗?你知不知道自己正想做的是什么事呀!”



德拉巩逊的哥哥完全是个旧式的忠义之人。对他来说,对历代的主君龙牙公家做出不逆的事情连想像都觉得可憎,是绝对不容许的。他以为德拉巩逊是被恶魔,或者恶灵之类的坏东西给缠身了。



“醒醒吧!德拉巩逊,回到正道来吧。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你要赶快彻底革心,对国公阁下竭尽忠诚啊!”



德拉巩逊一直低着头倾听哥哥的教诲,这时却突然抬起头来,眼里布满了红色的血光,夏姆艾尔不禁为之噤声。德拉巩逊将他的大剑从剑鞘中拔出,一语不发地刺向夏姆艾尔的左胸,一剑贯穿到他的背部。



“你……德拉巩逊……你……”



夏姆艾尔的声音在半途转变成尖锐的喘息声,不过仅仅一瞬间就断绝了。哥哥的身体倒地了,德拉巩逊踩过他的尸体,走向龙牙国公严多雷的卧房。卫兵们个个脸色发青,踉跄地往后退缩。因为他们非常了解德拉巩逊这个人的勇猛狠劲。当这个身穿胄甲的人型猛兽斜睨着他们的时候,士兵们畏缩地无法移动,让这个弑杀者毫不受阻碍地通过他们的防守线。



龙牙国公严多雷昔日的敏锐已经不再,他那硬直的头脑,此时正一味地思考着如何打倒卡尔曼大公。当他见到德拉巩逊的巨大身躯踏进寝室的时候,很不高兴地斥责对方,你来做什么?不过当对方回答:“我前来将皇室的敌人做个一刀两断,国公阁下。”



“哦,是么?可就仰仗你了!”



严多雷一味地认为敌人永远是敌人,而家臣永远是家臣,他张开口大声地笑着。对他来说,所谓皇室的敌人所指的就是卡尔曼大公,乃至于蒙契尔国公这帮人。就这么样笑着、笑着,他永远地失去了他的头。



龙牙国公严多雷已经被武将德拉巩逊给杀害了。这个消息从龙牙公国的公邸发布出来之后,立刻席卷了整个帝都。银狼国公柯斯德亚觉悟到自己处境的危险,已经不再前往皇宫而潜居在公邸中,以防范城市战的发生。



“这倒是很快就有了效果。尽管如此,虽然是我自己所唆使的事情,不过回味起来倒不令人舒畅。”



正当卡尔曼这么想着的时候,德拉巩逊以一种前来报告“功勋”的姿态出现了,并且还带着与事后回想完全无关的表情。而他所带来的礼物,自然就是严多雷国公的首级。卡尔曼立刻让他把首级收回,然后给了他一个提议,那就是龙牙公国的家臣和民众对于弑杀主上的德拉巩逊可能不会服从,故是否改赐予他其他的领地。



但是德拉巩逊不肯答应。



“这么一来则有违大公阁下的承诺。龙牙公国是我生长的土地,我之所以承担弑兄、弑君的罪名,完全是因为大公阁下允诺我将可成为龙牙公国的主君。其他的土地恕臣难以接受。无论如何,恳请主上切勿食言。”



德拉巩逊傲慢的态度已经从这些话里充份表现出来,但是卡尔曼也了解到自己确实曾经承诺过,怎么说道理都是属于德拉巩逊的。



“好,我明白了,你说的没错。总之你先以国公的身份入主龙牙公国的公邸,他日再见机转任国公职务吧!”



“感谢阁下隆恩!”



德拉巩逊膝盖着地行了一个跪拜礼,卡尔曼转身走开了。拉库斯塔、亚森、贝多奇夫、渥达、伊利亚修等诸位将军也跟随其后。



或许,卡尔曼应该于当场再多停留片刻。或许这么一来,他就可以确认当德拉巩逊抬起头以后,是什么样的表情在支配着他的脸部;或许就可以看出德拉巩逊的脸上,是如何地写满了对于权力的强烈渴望,以及对既成的权威与秩序企图要加以破坏,然后与以独占的冲动。



那就好像是一个恶魔被解开封印以后的表情。而动手去解开这封印的,不是别人,正是卡尔曼。这一天晚上,六大选帝公当中又死了两名,活着的只剩下三个人。至于活着的三个人能够活到什么时候呢?感觉上仿佛与实际季节的交替背道而驰,或许正倒退回冬季也说不定。



黑羊国公斯吐尔萨的死并没有像严多雷的死引起那么样的轩然大波。一则是因为前国公阿尔摩修尽管已经失明,不过倒也依然健在,而且前国公的人望要比死去的斯吐尔萨更来得高,另外根据金鸦公国安洁莉娜公主所做的证言,斯吐尔萨谋杀众多诗人、画家、音乐家等艺术家,而且将尸体加以遗弃的事实已经得到证实,所以斯吐尔萨的死最后不了了之,并没有受到追究。如果斯吐尔萨所推举的皇帝候选人是鲁谢特的话,那么鲁谢特的祖父亚波斯特尔侯爵或许会故意引起骚动也说不定,不过其实并非如此,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斯吐尔萨的死感到惋惜。



这个亚波斯特尔侯爵再怎么说也是皇室的姻亲,而且是宫廷贵族的重镇。不过论及他的固有武力,就算连佣兵也算进去,充其量也不过八百人左右,一旦帝国全土大乱而一分为二,整个的主导权怎么也不可能为他所掌握。况且,要与帝国第一的骁将卡尔曼大公争夺政权的话,无论如何都需要借重选帝公们的武力。如今这可以借重的武力已经因为龙牙国公严多雷的死而缺了一角,他根本没有闲暇为反对派斯吐尔萨的横死而窃窃自喜。尽管他知道严多雷的死是因为卡尔曼大公所造成的,不过暂时也没有提出反弹的办法。



此外,更发生了一件叫这个亚波斯特尔侯爵惊慌失措的事情。有一天,脸色苍白的亚波斯特尔侯爵踉踉跄跄地来到爱谢蓓特大公妃的面前。



“父亲,您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德,德拉巩逊……德拉巩逊……”



“那个怪物怎么啦?”



爱谢蓓特皱着她细细的眉毛。亚波斯特尔侯爵向她要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之后,终于挤出了干瘪的声音。



“提出了结婚的要求。”



“……咦?”



“他前来提出和你结婚的要求,那个男人,想要娶你为妻哪!”



女儿听了之后,脸色苍白的程度不下于父亲。截至目前为止,她所有的人生都是在这宫廷以及宫廷的周遭渡过的,像德拉巩逊这样的男子,根本就不被她当作人看待,甚且不过是个浑身发出盔甲、皮革、与汗水的臭味,会说人话的猛兽。如今这样的猛兽,竟然来向她求婚!



爱谢蓓特一时晕厥昏倒了,整个皇宫顿时引起一阵人仰马翻的大骚动。



爱谢蓓特之所以被求婚,理由和金鸦公国的公主安洁莉娜相同,完全是基于对方政略性的考量。当事情传开来的时候,就连蒙契尔也不禁感到惊讶。



“是谁说那德拉巩逊只不过是个粗暴的男子?”



蒙契尔的声音当中有着自我嘲讽的成份,因为这个事件也让他感到极度的意外。德拉巩逊原本不过是一介武将,如今不但已经当上龙牙国公,而且接着向以故皇太子的未亡人求婚,一旦他俩结婚的话,他就成了鲁谢特大公的继父──这么一来,只要再登上一个阶梯,就可以晋升皇位了。德拉巩逊登上王位!



蒙契尔不禁要失笑出声,但是这个问题宛如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蒙契尔俯瞰着这个深渊,终于也在他心腹米克罗逊的面前静默地沉思起来了。



或许国内对立的情势将会有激烈的变化也说不定。而这幅重新描绘出来的情势竟然会是卡尔曼对鲁谢特。德拉巩逊联盟,真是任谁也无法想像的精采情势哪!



米克罗逊对主君问道:“德拉巩逊和爱谢蓓特恐怕真的会结婚吧?”



“如果不接受德拉巩逊的求婚,爱谢蓓特大公妃恐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即使接受的话,恐怕也迟早会丧命的。”



“你也这么想是吗,米克罗逊?”



这位重要的心腹在年轻的金鸦公国面前无言地点了点头。不管是鲁谢特皇子也好,或者皇子的母亲也好,对德拉巩逊来说,都不过是用来取得皇位的道具罢了。不管怎样,就他懂得对大公妃这个未亡人加以利用的这个事实看来,德拉巩逊也是个让人大意不得的男子。



“或许卡尔曼这么做,等于是将一个诡异的恶魔给释放了出来。”



自己一个人的智慧到底有多少,彼此都清楚的很。以蒙契尔本身而言,此时也只能和米克罗逊面对面相视,然后耸耸肩膀,除此之外也不能做什么了。



当然,蒙契尔也曾假设过,或许会有个小丑企图对爱谢蓓特大公妃提出结婚要求,然后藉此接近权力中枢。但是,这个穿着小丑服的男子一旦是德拉巩逊的话,那就一点都不有趣了。



“米克罗逊,如果德拉巩逊强行与爱谢蓓特大公妃结婚,并且掌握龙牙公国的所有武力的话,那么要与他对抗将不是容易的事。”



“确实如此……如果说要有人能够与他对抗的话,那么也只有卡尔曼大公殿下一个人吧!”



米克罗逊低声地说着,表情上笼罩着一层迷雾。



接着说到虎翼公国。伊姆列国公死后,国公的位置即呈空悬状况。“国公未亡人”格尔特露特与她的“辅政者”西米恩成了掌握所有权力的实质夫妇,在这纷扰的时刻,他们俩人也来到帝都奥诺古尔,进驻虎翼公国的公邸。一方面观察帝都的政情,一方面也可以躲避人们的批评。



一进驻公邸,格尔特露特与西米恩立即以中立派的角色,前往拜会卡尔曼大公以及亚波斯特尔侯爵。尽管两派人物在内心对于这对实质的虎翼公国掌权夫妇的作为颇为反感,但是在表面上,在接待上却也马虎不得。



在那之后,西米恩来到金鸦公国的公邸,探访昔日的同僚利德宛。利德宛对西米恩的来访一点都没有兴奋之情,尽管已经许久未见面,但是双方的谈话一开始就非常不契合。



“对于野心家来说,所谓国家的命运不过是赌博的对象。事实既是如此倒也罢了,但是赌博人的才能各有高低,器量也各有大小不同。不管再怎么混乱,马法尔帝国的命运绝不是一个适合你来赌博的对象。最好你是老老实实地回到领国去,专心从事内政吧!”



对利德宛来说,他之所以这么样毅然决然地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完全是因为内心的不快感。然而西米恩并没有因此罢休,甚且更进一步提出由格尔特露特收养帕尔为义子,待成人之时再由帕尔继承虎翼国公的地位。这或许是西米恩的最后招数吧,不过对于利德宛来说,这正是他最厌恶的。对方这个执拗的要求,愈发增添了利德宛的嫌恶,他最后终于说:“那么就听听本人的意见吧!”



“……本人?”



西米恩有点不知所措,利德宛于是将帕尔叫了来,让他在自己的膝盖上坐下,然后板着面孔对帕尔问道:“你愿意在伯父身后继承虎翼公国领主的地位吗?”



“不愿意!”



“看,帕尔本人也这么说。我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回虎翼公国去追求你们自己的幸福吧!”



面对利德宛这种轻蔑的态度,西米恩的脸因不悦而涨得通红。



“可是,一个五岁的孩子难道能够自己来做判断吗……”



“说得好!”



利德宛冷漠地凝视着西米恩。



“就像你所说的。五岁的小孩根本无法做出自主性的判断,这是显而易见的。那你又为什么会想要让一个五岁的小孩坐在一国领主的宝座上呢?”



西米恩无言以对。而被人希望能继承一国之领主地位的小孩,正从年轻父亲的膝盖上,瞪大眼睛注视着他。



“这不就是因为有人企图把小孩当作傀儡,好独揽所有的政权吗?”



利德宛以眼神,而非声音说出了这句话。但西米恩已充份了解对方的意思,眉目间浮现出紫黑色的不快,随即停止了会谈而告辞金鸦公国的公邸了。



就在这一连串小事件、中事件接连发生的时候,卡尔曼大公派遣了使者前去会见始终蛰伏在公邸内的银狼国公柯斯德亚,劝使他对卡尔曼大公表示恭顺。在银狼公国的领地方面,据说已经动员了三万名,也有人说是五万名的士兵,准备要救出被困在帝都的主君。为了避免发生市街战的发生,卡尔曼原打算只要柯斯德亚提出要求,就允许让他离开帝都。但是此时的柯斯德亚似乎已经满怀的疑心暗鬼,竟然斩杀了卡尔曼所派遣的使者。



卡尔曼真是惊愕万分,不过却也马上做出了决议。那就是在银狼公国的救兵还没有到达以前,先出兵讨伐柯斯德亚,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



“好,既然是这样的话也好。一旦双方的旗帜摆明了,倒反而容易采取应对的方式。马上出兵攻打银狼公国的公邸!”



对卡尔曼来说,战略原本就比政略来得更为拿手。他在市街各要处配置兵马之后,自己率领了一万二千名士兵,前往袭击银狼公国的公邸。金鸦国公蒙契尔也动员了三千名士兵参加卡尔曼的阵营,在这个时候,他所应该扮演的角色应该是协调性的行动家,而不是旁观者。



绿底的旗帜上,刺绣着黄金色的金鸦,这便是金鸦公国享有名誉的军旅。在军旗的带领下,金鸦公国的军队与卡尔曼大公军合为一气。



金鸦公国的公主安洁莉娜也披上了金黄色的盔甲,参加这次的战役。而一直被视为客将的骑士利德宛也基于本身对卡尔曼、蒙契尔双方的道义上阵了。



一万五千名将兵包围了银狼公国的公邸,发射弓箭后,便开始冲锋进入宅邸内。马法尔帝国首屈一指的骁将卡尔曼大公亲自指挥着战局。尽管银狼公国的宅邸内参预抗战的士兵不过才二千四百名,但是卡尔曼仍发动了大军对宅邸形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包围,这一点正是卡尔曼的不凡之处。



银狼公国占地三斯塔迪亚(约六百公尺)的四方形巨大宅邸,已经被身披盔甲的大军给团团围住了。银狼公国的军队曾经一度试着突破包围,但终究寡不敌众,彼驱散以后死伤三百多名士兵,立即又逃入了宅邸内。



“骑兵队,拔剑!”



卡尔曼大公一下达号令,骑兵队立即拔出了身上的配剑。几千只白刃反射着落日的余晖,立即形成一片起伏的光波。银狼公国的公邸眼看着马上就要变成满布血与火的战场了。



就在这个时候,柯斯德亚突然提出了讲和的请求,并且送出他最小的儿子菲连兹当作人质,希望卡尔曼能允许他们离开帝都。



菲连兹是柯斯德亚的一名臣妾在他四十岁后所生下来的。虽然现在这个时候才讲和未免有些奇怪,不过卡尔曼在贝多奇夫将军提出意见之后,便答应了对方讲和的请求。于是为了接收公邸的钥匙,贝多奇夫带领了三百名士兵进入宅邸内。但是,不久之后,有一个东西从宅邸的门上被丢向卡尔曼军的前面,众人低头一看,那竟是贝多奇夫血淋淋的人头。



卡尔曼军顿时群情狂愤,众将兵发出响彻云霄的怒吼声。性情急躁的伊利亚逊将军更是对着被送来当人质的菲连兹疯狂地怒吼着:“臭小子,原来你和他们串通好了,竟然敢使出这种卑劣的手段,你觉悟吧!”



菲连兹此时十四岁。他的脸已经完全地苍白了,但是却好像早已有所觉悟了似地,没有丝毫狼狈的神情,镇定地闭上了双眼,低着头等着被斩首的那一瞬间。伊利亚逊将军拔出了长剑,正要挥向菲连兹少年的脑袋时,传来了一个制止的声音。



“慢着!别杀他!”



伊利亚逊慌忙停下了手中的剑。卡尔曼骑在马上走近他们,低头看着菲连兹,眼神锐利而沉痛。菲连兹豁出去了似地想要回看卡尔曼,但终于还是低下了头。一个掺杂着叹息的声音落在少年的头上。



“我太愚蠢了,竟然就这样轻易地中了奸计。原以为柯斯德亚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亲生孩子死,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我杀了这孩子,把自己遭遇的失败迁怒到这十四岁孩子的身上,那么不仅我的战略,甚至连我的器量都会受到质疑。”



说完之后,卡尔曼随即命人将菲连兹移送到后方,接着再次下令发动攻击。



柯斯德亚玩弄奸计所获得的胜利不过是暂时的。卡尔曼对东边的门塔发动了铁环似的紧密包围,士兵们将弓箭与投石全部集中到塔上的一个窗户,破窗以后便发动火箭与发烟弹的攻击。塔内的士兵一逃出来,己方的士兵随即攀上,对银狼公国的军官士兵发动高处狙击。不久后,宅邸的门扇也被突破了,卡尔曼军于是闯进宅邸内。安洁莉娜公主领头冲锋陷阵,一左一右斩击敌兵以后,便与银狼国公柯斯德亚遭遇了。



安洁莉娜华丽的身手与剑术,宛如热带花朵乘风飘送。柯斯德亚怒吼着,臭丫头!随即用剑砍了过去,两人交手五,六回合之后,柯斯德亚领悟到自己的年老体衰,突然调转过马头想逃跑,这时候,一名黑马骑士将早已瞄准好目标的箭放出,马中箭后翻倒在地,柯斯德亚于是成了卡尔曼军的俘虏。而那名用箭射中柯斯德亚坐骑的骑士,正是利德宛。



柯斯德亚被拖带到卡尔曼的面前,他承认了自己的败北,并且以协助卡尔曼即位作为交换条件,要求卡尔曼放自己一命。



但是,此时的卡尔曼已经不会接受了,一方面是因为自己所信赖的幕僚贝多奇夫将军竟遭人斩杀的愤怒,一方面也由于此时已不需要再做什么政略上的考虑了。



“这便是名马老朽之后的丑态。这地上不再是你应该生存的地方,到云层上去寻找适合你的空间吧!”



柯斯德亚发狂似地怒骂着,但是卡尔曼仍拔出了自己身上的配剑,砍下了柯斯德亚的首级。



于是,六大选帝公的第四个人,银狼国公柯斯德亚从地面上消失了。



接着,四月十四日这一天,六大选帝公当中的第五个人,从帝都回到领地去的铜雀国公夏拉蒙也起程到另外那个世界去了。



铜雀国公夏拉蒙是一个在没主见与偏执之间游离不定的份子,就像是一棵肥满肉色的墙头草。今年四十八岁的这名男子,一直幻想着自己是个强而有力、贤明的领导者。为了让这个幻想活生生地有血有肉,他所绝对需要的,是他人的赞赏与追随。虽然他并不是完全不具备作为一个统治者的才能,但是从公平客观的角度来看,他身上的缺点的确多得多。



夏拉蒙所信赖的重臣与亲信,每四、五年就会改头换面一次。原本随侍在他身边,手握权力、筹组政事的人,往往突然在一天之内被免职、被流放、甚至被夺去了性命。然后,公国政府的重要职务便由一些不知名的下级官员以及来路不明的异乡旅人所接掌。按国公的说法,他这是依照神的旨意在铲除一些恶党。



如果说夏拉蒙的主张是正确的,那么身为君主的夏拉蒙本身当初重用了这些恶党,也应该要负起一部份的责任,但是这种观念根本不存在于夏拉蒙的脑海里。对他来说,不好的永远是他人,而夏拉蒙本身永远不需要负什么责任,也无须担负什么罪名。



夏拉蒙的父亲,也就是前任铜雀国公,相形之下确实是个强权而且有能力的领主,但是却没有丝毫的信仰心和伦理观,他不但同时窝藏好几名爱妾,而且收受富商巨贾的贿赂,在家庭内更是个绝对的专制君主。夏拉蒙非常憎恶他的父亲,不过远比卡尔曼幸运的是,他的父亲比较早病亡,所以他无须背负弑父的罪名便接收了父亲的权力,并且坐上了国公的宝座。



夏拉蒙深信身为一个国公,不仅仅要统治领土,更要解救领土百姓的灵魂。有个不负责任的学者向他进言,动物的肉不仅会混浊人类的血,更会污蔑人类的灵魂,于是夏拉蒙便改变自己转向素食主义。这当然是他个人的自由,但是他却强制全公国的百姓一律不得肉食,理由是他“不能不拯救”全领土因为肉食而被污蔑的灵魂。



对于他领土内的百姓而言,这项照顾无疑是多余的干扰。如果全领土的百姓都被禁止肉食,那么猎人和肉商的生活都将无以为继。然而令人不胜感激的夏拉蒙国公却认为,与其让人民的灵魂被污蔑,不如让人民饿死还来得好些。这道命令强制执行以后,大多数人都无法忍受。



夏拉蒙是拥戴鲁谢特大公即皇帝位的一员。这个主张当然也不是基于政略上的考量,而是遵奉神明的指示。就某方面来看,这是相当单纯的说法。不过对于鲁谢特大公的祖父亚波斯特尔侯爵等人来说,钢雀公国的军事力量是他们所不能漠视的,所以尽管内心里对夏拉蒙个人很鄙视,但是却也要阿谀地替他戴上高帽子,丝毫不松懈任何一分能够讨他欢心的努力。就这样,夏拉蒙便始终支持着鲁谢特大公。



夏拉蒙就像是一个冲动、罚他主义、与自我正当化的化身,他的自省心甚至还不及指甲里的污垢来得多。他俨然将自己视为正义之神的使者,极力劝使反对鲁谢特大公即位的人赶快“悔悟”。前些日子,他和死得很不名誉的黑羊国公斯吐尔萨之间,曾经花了半天时间做了没有助益的讨论,最后双方得到了一个结论就是“那家伙根本是个疯子”。金鸦国公蒙契尔当然也不只一次受到他令人感激的教诲,甚至被训喻要及时悔改。



然而,金鸦国公蒙契尔,在年龄上虽然比夏拉蒙还要年轻十几岁,但是却拥有更为宽阔的视野,和富有讽刺性的知性,所以老早已经看透了夏拉蒙这号人物的特异性格。依照他的个性,他忍不住要嘲弄地为夏拉蒙取个外号叫“手握权力的幼稚正义汉”。对蒙契尔来说,夏拉蒙不过是个“笨拙丑陋的玩具”。



曾经有人揭发了一件不为夏拉蒙以及钢雀公国的百姓所知道的事实。那个对夏拉蒙提出肉食毒害论的人物在离开铜雀公国之后,随即在帝都奥诺古尔出现。他秘密地来到金鸦公国的公邸,对金鸦国公蒙契尔详细地报告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之后,领取了二百枚金币的赏赐,然后就不知到哪儿去了。



蒙契尔在等待机会的这段期间,夏拉蒙的自我也一直无止境地日益壮大著。



“我真正的身份不是区区的一介国公,我是伟大的夏拉蒙、伟大的预言者、伟大的救世主!”



在正统的神学论当中,预言者与救世主不应该会是同一个人,但是这样的理论显然是和夏拉蒙说不通的。



正当民众对于禁止肉食的命令日益感到不满的时候,又传来了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那就是今年的农作物可能会因为寒害而欠收,进而可能会发生饥荒。农民的代表于是前往国公府,要求政府为可能降临的饥荒做准备。但是在正式与国公面谈之前,农民在国公府内吃了一顿午餐。午餐里面有一道猪肉做的菜,农民便把这猪肉给吃了。这么一来,这些农民便触犯了禁止肉食的禁令。为了驱逐他们体内的恶魔,得先用鞭子鞭打他们,然后脱光他们的衣服,将他们裸体地吊在瀑布底下。最后,这些个农民全部冻死了,这样悲惨的事实一再地重演了无数遍。后来,夏拉蒙终于决定要整装旗鼓,动员兵马重回帝都的时候,他骑上了马,但那马竟然疯狂暴走,夏拉蒙于是被摔下了马,跌断了颈骨,死了。原因是因为有个人把陶器的碎片放在夏拉蒙座骑的马背与马鞍之间。不过,犯人最后也始终没有找到。



于是,六大选帝公的公家,到目前还能够有真正的当家主人坐镇的,只有金鸦公家了。马法尔帝国的政治情况正照着蒙契尔的预测,不、甚至更快地演变着。



“夏拉蒙是吃了自己的肉才中毒死的,并不是因为我出手的缘故。”



蒙契尔并不是区区的一个小谋士,当然不会陶醉在自己用谋略的彩笔所勾勒出来的美丽构图中。而且他根本也没有时间来陶醉,因为政情的演变是这么样地激烈,蒙契尔必须要赶忙采取应对的措施。而且一旦要动用公国军七万五千名将兵,在事先也得要准备好足够的粮食。此外,为了不让任何一个金鸦公国的百姓受到饥饿,还得作好一切防范凶灾的准备。所以他当然不会一味地为自我的阴谋感到陶醉。



四月底,有个凄惨的报告从龙牙公国的领地传到了帝都奥诺古尔。弑杀国君的“新国公”德拉巩逊回到公国领地之后,把所有严多雷国公时代的重臣、高官、以及他们的家族全部诛杀了。此外,任何与前国公严多雷有血缘关系的人也无一幸免。这些举动完全藐视了卡尔曼在他行前给他“回到本领后得尽力避免无益的流血,努力安定人心”这样的告示。



“啊!德拉巩逊成了龙牙国公,竟然忘恩负义,叫我把脸都丢光了,亏我还特地三申五诫地要他避免流血,真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卡尔曼愤怒地痛叱着,在一旁的渥达将军对他提出了谏言。



“请恕属下无礼,殿下的这番言论显然是忘却了自己应负的责任,而来责问他人的过失。因为最初把龙牙公国这个宝座赐给德拉巩逊这号危险人物的,正是大公殿下您啊!”



“什么,当初我并没有料想到他会是个这么极尽残暴的男子啊!”



“那这应该说是您的浅虑。德拉巩逊连他直接的主君严多雷大老都弑杀了,有什么理由可让他惟独对您不会露出凶牙呢!”



渥达将军的这番直谏一针见血地直刺入了卡尔曼的肺腑,卡尔曼于是沉默了,两眼充斥着苦恼的红丝。



耶鲁迪、札拉、兹鲁纳格拉、利斯阿尼亚、库尔兰特、鸟鲁喀尔等这些邻近诸国的大使馆,全部都集中在帝都的一区。虽然马法尔帝国与耶鲁迪王国等几个邻国彼此交恶,但是即使有战事发生的时候,也不会整个关闭大使馆,这应该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文明世界了。



耶鲁迪王国的大使馆,白天或夜晚都有各式各样的人堂而皇之、或者秘密地进出着。而马法尔的官宪也同样或公然、或秘密地监视着整个进出的情形。双方个自使出策略、或作出欺敌动作,你来我往地进行着一场没有流血的战争。



德拉巩逊暴逆的消息传到帝都的那天晚上,一名身穿黑色斗篷的男子,在大使馆附近的街道上走着。



这男子有着青铜色的头发、以及同颜色的眼眸,脸颊上有道明显的疤痕,红得像是用血勾勒出来的。他便是耶鲁迪王国中,极富盛名的九柱将军之一,名叫拉萨尔。



原本所谓的九柱,是指支撑耶鲁迪王国的九根柱子。国土中央一根,东、东南、南、南西、西、西北、北、东北这八个方位各一根。不过这其实只是象征性的,他们这九个人并没有实际被分配到耶鲁迪的各个地方去。



此时的拉萨尔当然是以乔装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他潜入马法尔的帝都奥诺古尔,正显示出耶鲁迪王国对马法尔的内乱有着高度的关心。拉萨尔的声誉在经过今年二月的那场战争以后,就更加地提高了,此外也因为获得了宿战老将米罗斯拉夫将军的支持,所以他在行动上有相当程度的自由。



拉萨尔将活动据点设立在大使馆之后,自己并没有进驻大使馆内。他栖身在市中的旅馆,假装是个无名的交易商人,各处搜集情报,然后将情报加以分析,再经由大使馆传送回耶鲁迪本国。



这天晚上拉萨尔也在市中搜集到有关德拉巩逊暴虐的传闻,为了将情报交给大使馆员,他来到这相约的地点,但是他所等的馆员却一直没有出现。



夜色渐渐地深沉了。这时拉萨尔注意黑暗中有人,而且还不只一个人,操着马法尔语,而不是耶鲁迪语的暗号,对他问着,你是什么人!



“不妙……”



拉萨尔心里一面啐舌,但是并没有出声,腰上的剑已经出鞘了。白皙的脸颊上所刻画的疤痕愈发地红了起来,证明这名青年的体内正充斥着紧张和兴奋的激素。



拉萨尔周围顿时也响起一连串的刀剑声。当他听到有人低声地指示“不可杀他,要留下活口”的时候,拉萨尔立刻知道了指挥者的位置。他于是发动神速的斩击,一道剑光闪过了那名位于拉萨尔右前方的男子。



忽然间,这名男子的身高矮了一截。夜风从男子的右肩丝毫不受阻挡地吹到左肩,因为原本可以挡住夜风的头部,已经在剑光闪过的那瞬间离开了身体,滚落到铺石的地面上去了。



骇人的熟练度使得其他残活的男子战栗了起来,纷纷夹着剑逃走了,这似乎是因为他们并不习惯这种剑对剑的战斗状况。或许拉萨尔应该要感谢这些人不是身经百战的士兵,而是负责警卫的官宪吧。



拉萨尔于是放弃与大使馆之间的连络,他将死者的首级和尸体放进运河的水里之后,便回到他留宿的旅馆。



尽管如此,对耶鲁迪王国来说,这或许是个毫无意义的选择。拉萨尔青铜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像是困惑的神情。虽然想要阻止卡尔曼登上马法尔的皇帝位,但是选帝公们接二连三地死去,卡尔曼的登基似乎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但这时却出现了德拉巩逊。对于耶鲁迪王国而言,究竟应期待卡尔曼或者德拉巩逊登上皇帝位呢?



或许,在这个时候,耶鲁迪王国所应该期待的是──由德拉巩逊成为马法尔皇帝,变成一个史无前例的暴君,然后让他从内侧慢慢地啃蚀马法尔帝国。



这应该是很值得期待的,拉萨尔的幕僚古恩纳尔陈述着自己乐观的意见。



但是,如果德拉巩逊巨大的胃囊在啃蚀马法尔以后仍不觉得饱足,又将他贪婪的凶牙转向耶鲁迪的话……。那么现在一切的作为岂不等于将马法尔的命运推到耶鲁迪的国土上吗?



“拉萨尔将军,如果马法尔国内的情势这么样混乱的话,我们何不干脆举兵攻打呢?”



“然后面对共通的敌人,把好不容易分裂了的马法尔帝国各方势力再统一起来吗?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啊,古恩纳尔。如果要将马法尔帝国这个威胁永远剔除掉的话,可能还需要让这种昏迷的状况再加深一些唷!”



作了这个结论之后,拉萨尔在暖炉里添加了一些新的柴火。虽然马法尔是位在北方的国度,但也没道理在过了四月中旬以后还如此寒冷。年轻的九柱将军没理由地打了一个哆嗦,究竟是为什么,他也很难以去推测。



是因为寒冷呢?或者是因为内心里有股掺杂着些许迷信的不安呢?



虎翼公国的西米恩已经不再前来拜访利德宛和帕尔了,或许是因为前次挨了严厉的拒绝,而不再对劝服利德宛抱着任何希望了吧。但是利德宛不认为西米恩这个人会完全放弃他所拟订的计划,或者在心机的较劲有所怠惰。因此,利德宛没能掌握离开金鸦公邸的时机,而帕尔也被严禁到街上去游玩。因为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西米恩这一党人有诱拐帕尔的机会。



“那么,把西米恩那一党人收拾掉不就好了吗?”



安洁莉娜公主轻松地脱口说出这激进的言论。就利德宛的立场而言,他当然不能采用如此的建议。因为在形式上,西米恩所要求的不但合情合理,而且是有利于利德宛与帕尔的提案。



日子仍然像往常一般暗藏着不稳的气氛。有一天,金鸦公国的公邸有客人来访,那是一名身边带着四条大狗的男子。这人看来大约才三十几岁,可是头顶上却是秃秃的一片。



这名面色红润的男子报着自己的名号:“我名叫霍尔第,是在野的学者,经常在国内各处旅行,收集各种民间故事和传说。”



平时则吹笛、训练狗儿卖艺来维持一己的生计。今日狗儿在金鸦公邸的围墙外表演技艺的时候,帕尔从门上看了很是欢喜,所以安洁莉娜便支付了特别的表演费,把他们叫到宅邸里面来。



那大狗的身躯每一条都比帕尔大得多,不过由于经过良好的训练,所以连个咆哮声也没有发出。霍尔第在这些大狗左右的陪伴下,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虽然艺人的季节已经过了,不过仍请观赏这些狗儿们巧妙的技艺吧!”



马法尔的夏天很短暂,从七月到八月中旬,还不到五十天的时间。但是这短暂的夏天对马法尔的农业生产来说,却是非常珍贵的。



“宛若宝石的夏天!”



对马法尔的诗人们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词。在这个季节里,天天都是万里晴空的好天气,大量的热度和光线倾注到地面上,帮助田里的作物迅速地成长。马法尔的土壤非常肥沃,只要有夏天日光照射和足够的水份,米粒和果实颗颗都晶莹饱满。到了秋天,各种蔬菜和果实都可以有个几乎过剩的丰收,这些粮食不仅足够他们渡过一个寒冷冬天,还可以储藏起来以作为防范灾荒。



至于冬季则非常漫长,从十一月开始到三月底,长度是夏季的三倍。满处的山野都成为雪、冰、与云所覆盖的无色彩世界。雪橇的铃声响着,有时从远山还会有雪崩的声音传到人们所居住的村里来。其他的日子则是一片无声无息的沉默。



“冬季是诗人与艺人的季节”。寒冷又沉郁的一百五十天当中,人人都在暖炉旁努力从事手工艺,对于偶尔来访的旅行诗人与艺人当然都极为欢迎。村长的宅子里一定都有附设观众席的舞台,村人们大概每十天就会聚集在这里,愉快地欣赏旅人的技艺并分享他们的见闻。



像霍尔第这种人物的存在并不十分奇特。利德宛本身也曾经和这样的诗人和艺人们一起旅行。当见到霍尔第的时候,利德宛脑海里的某个角落也曾经浮现出西米恩的影像,不过一下子就消失了。



霍尔第在公邸的大中庭里,在安洁莉娜公主、帕尔、及其他参观人的面前,开始了狗儿的技艺表演。四条大狗一开始便随着霍尔第的笛声,将前脚举起,只用后腿直立着跳舞,接着又用鼻尖去接住空中飞跃的球,然后穿越过火轮,找出人们故意藏起来的东西,甚至还能够用叫声来回答简单的算术。



在一旁围观的人看得都高兴地拍着手,而且为他们的国公蒙契尔外出前往皇宫,没能观赏这精采的表演而感到惋惜。特别是帕尔简直兴奋到了极点,他甚至还靠近那表演出如此精采技艺的狗儿,伸出手想去摸摸狗儿的头。每条狗的躯体都比帕尔还要大。在这一瞬间,利德宛打了一个冷颤,但那些狗却很温驯地让帕尔抚摸它们的头。



利德宛的不安立刻就平息下来了。帕尔与这些狗儿之间似乎很快就建立了友谊,现在竟然和四条大狗一起在夜幕即将低垂的草坪上打滚了起来。



“帕尔真是好高兴哪,好久没看他这样了。”



安洁莉娜公主笑着说道,利德宛也不得不跟着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霍尔第获得相当的殊荣,被邀请在公邸里共进晚餐。在餐桌上,霍尔第好胃口地吃着,滔滔不绝地说着,宽大的餐厅里充满了愉悦的笑声。不过当被问到全国各处的情况如何的时候,他那红润光泽的脸上却蒙上了一片阴霾。



“据说各处是花朵不开、草不萌芽,每个村落正面临一个近几百年来不曾发生过的一次寒害。我带着这些狗儿各处去表演,在一阵阵的笑声之后,每个人的表情都很灰暗,内心里仍然担心着夏天以后的日子。”



霍尔第一面说着,一面对安洁莉娜公主投递出奇异的视线。



“有什么稀奇的吗?你在看什么呀?”



“不,您真是位拥有好胃口的公主呀,请恕小人一时看得呆了。”



安洁莉娜眼睛瞪着霍尔第看,嘴里一面将吃完的鸡骨头放在面前的小盘子上。



“真不好意思,我可是个大胃王哪。如果很稀奇的话,就继续参观好了。”



利德宛这时插嘴了:“为什么这样想呢?他是说他看得很舒畅,何不把它当成一句赞美的话呢!”



话一出口,利德宛马上就后悔自己说了多余的话,但是安洁莉娜却率直地回答道:“说得也是,如利德宛所说的,我接受了。”



说完后,便用餐巾擦了擦自己端整的嘴角,再对着霍尔第说道:“霍尔第,可不可以把你所收集到的民间故事,说来给我们听听!”



“是的,那么小人就来说说有个公主嫁给邻国的王子后,却因为不会做家事而被驱逐的故事吧。”



“……没别的故事吗?”



“那么,就说有个王子为寒冷贫苦的国度带来冬麦的故事好吗?”



霍尔第开始说起故事来了,说着说着,还一边配合著诗辞与歌曲,把在场的每个人都深深地吸引到故事的情节当中。当说到王子为了交换冬麦的种子,而不得不与三个老太婆产生密切的肉体关系时,因为他唱作俱佳的表演,把所有的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哎呀,帕尔呢?”



当人们注意到帕尔的时候,利德宛的小儿子还在阳台灯光下面的草地上,一点也不知道疲倦似地和大狗儿玩耍着。只是突然间,真的是在突然间,霍尔第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在那一瞬间,四条大狗同时往帕尔身上扑了过去,将他拖倒在地面上。不过小孩却是毫发未伤。四条狗分别衔住帕尔上衣的两只袖口,与长裤的两只裤脚,猛然往门边冲了过去。



众人惊愕的空白时刻被打破了。霍尔第卷曲自己的身体像皮球似地在空中翻滚着,利德宛的剑在空中画出一道白光,这两者的动作是同时的。骑士的剑仅划破了这名自称“旅行学者”背后的衣服,霍尔第的身体在空中转一圈,然后又在阳台上转了第二圈,跳跃的动作几乎完全没有声音,此时的他正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追上了大狗。他从大狗的口中将帕尔抱了过来,立刻又轻飘飘地跃上了公邸的围墙。四条大狗也一一地跳过了围墙的另一边。



利德宛的嘴里发出激烈的怒吼声:“霍尔第,你这是干什么……!”



“真是对不起了,我想做的就是您现在所看到的,利德宛先生。”



霍尔第用一手抱住精疲力尽的帕尔,站在围墙上对着利德宛低头致歉,他满脸严肃的表情说道:“真的是太对不起您们了。可是我已经事先收了虎翼公家的一百枚金币,无论如何不能背叛我的买主,请您们原谅我。”



此时的安洁莉娜一反平常地脸色惨白,她对着绑架者叫道:“如果是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不要说一百枚,一千枚都可以,只要你把帕尔还给我们!”



“真的是对不住,作买卖最重要的就是讲信用。不能够因为条件比较好,就中途换买主啊,告辞了!”



虽然一旁的士兵企图要对准霍尔第发射弓箭,无奈天色已经全黑,如果贸然射出恐怕会伤反帕尔,所以士兵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霍尔第的身影消失在围墙的另一侧时,利德宛一言不发地飞越过阳台的栏杆,一股强烈的怒气从他那修长的全身散发出来。安洁莉娜也追出了阳台,她拼命地喊着:“利德宛,等等吧。我来拜托哥哥调兵,用大军压迫虎翼公国的公邸吧!”



“多谢你,不过我不想再欠蒙契尔国公任何人情。再说,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恐怕也不想和虎翼公国发生任何事端吧!”



利德宛的声音里面,蕴藏着火山爆发前的火焰。



“这是我与西米恩之间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不想把任何外人给卷进来。”



“外人!原来我是外人是吗?”



安洁莉娜咬了咬她那淡红色的嘴唇,不过却随即对着宫女命令道:“拿剑来!还有,把我的战袍拿来!然后立刻备马!我现在就要出发到虎翼公国的公邸!”



利德宛回过头来,对着她说:“公主,请不要多此一举……”



安洁莉娜的紫水晶眼眸里,闪烁着炽热且锐利的光线,她定定地看着利德宛说道:“帕尔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要去把他带回来,完全是依照我自己的意思,和你没有关系,所以你无权干涉!”



利德宛还想开口说些什么,不过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似地,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然后快步地朝着马厩去牵出自己的座骑。



第六章弑杀者对弑杀者



入夜了,虎翼公国的公邸原本已经关闭的大门,现在因为两名骑着快马的客人出现在门口,所以又开启了。这是两名危险的客人,不过在进入宅邸的时侯必须要把剑交给门口保管,所以西米恩出现在接待客人用的大厅里时,自己身上带着剑,确信自己掌握了有利的条件,于是很从容不迫地迎接这两位客人。



“哎呀、呀、呀,安洁莉娜公主与利德宛,瞧瞧这是多么珍奇的搭配呀。真是美丽、智慧、与勇气三者结合的理想表现哪!”



“这些无聊的废话就省省吧……”



安洁莉娜单刀直入地说道,完全无视于西米恩所说的美丽辞句。



“请马上把我重要的朋友给还回来。小孩对于夜晚的寒风是很虚弱的,我要把他带回去好好睡觉。”



“这一点请您不用担心,安洁莉娜公主。下任的虎翼国公正在温暖的房里睡着呢,要把他吵醒不觉有些太残忍吗?”



西米恩的嘴角浮现着比剃刀边缘还要薄的微笑,这时利德宛出声了,不过那声音显然是在极力的压抑下所发出来的:“西米恩,你们所走的路,和我们父子所走的路完全不一样。不管你们过去做过些什么事,或者你们将来会有什么样的行动,这些我全没有兴趣。只是希望你不要把我们也给扯进去!”



说完之后,对方并没有回答,利德宛有点觉得自己的行动在名义上好像不成立。



在这个时候,大厅的门开了,一名身穿橘色色调洋装的贵妇人出现了。



她便是让死去的虎翼国公伊姆列如痴如醉的美女格尔特露特。她的确很美,美得像是从雕刻或者图画上走出来活生生的作品,一幅让人有模仿或剽窃之感的作品。伊姆列国公和西米恩恐怕就是为那丝毫没有缺点的容颜所深深吸引的吧。



但是,这个美女对利德宛而言,丝毫没有吸引人的魅力。她像是用黏土塑造起来的女人,随时会依据对方的意念而改变自己的形态。如果是在伊姆列的支配下,那么她可能就会被伊姆列的色彩给渲染了吧。本质上她并不是一个荡妇或坏女人,而是个缺乏独立色彩的女子。



如果和安洁莉娜公主那充满精力、而且炽热强烈的美比较起来的话,那么她的美就好比是海市蜃楼给人一种无力感。现在,这个无力的活人偶张开她那唇形美好的嘴,发出悦耳但是却空洞的声音说道:“利德宛,您也是身为人父,难道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有幸福的一生吗?”



“不,我衷心希望!”



“那么,请让我收养怕尔为义子。将来一定会让他继承虎翼国公的地位,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毕竟不管怎么说,帕尔可是亡故的伊姆列国公惟一的血缘继承人哪!”



利德宛面对格尔特露特充满韵律的声音,毫无感动地冷淡说道:“西米恩,我不想和鹦鹉说话。所以你听好,不管是选帝公也好、或者国公也好,这些令人感谢的地位都已经变成一种可笑的存在。世上人称有六大选帝公,可是至今还健在的,却只有金鸦国公蒙契尔一个人不是吗?看看铜雀国公夏拉蒙与黑羊国公斯吐尔萨的死状好了,哪怕是再平庸的人看了也会觉得悲哀。”



“那么,意思是说再怎么样也无法达成交涉是吗?”



“面对一个诱拐小孩却仍然不知羞耻的家伙有什么好交涉的?我从前曾经到各国旅行,所以也能说上几个异国的语言,可是很不巧,我偏偏不懂吸血猿的语言!”



西米恩的脸部因为愤怒而歪曲了。他的愤怒也传给了格尔特露特,所以这个美丽的人偶也愤怒起来了,不过,就算她的愤怒是真的,然而流露的方式却好像在演戏。她大声一呼,一群事先早已在隔壁待命的武装士兵,随即持枪荷刀地闯进大厅里来。利德宛看着自己的周围仿佛正筑起一道武器的墙,不过他仍然平静地说道:“没想到你身为国公未亡人,竟然会发动这样的流血事件。好,既然未亡人已经言明无须谨守礼节,那么我也不须多作无益的顾忌了。”



利德宛说完最后一个字的同时,便已经展开了行动。他的鞋子往地面上一蹦,西米恩的剑被拔出鞘了,不过拔剑的手却是来自飞跃的利德宛。



刚强迅速的剑未给敌人应战的机会。原本因利德宛手无寸铁而没有戒备的敌人,此时像是朽木似地一一被击倒。而安洁莉娜也从被击倒的士兵手里抢下剑来,然后顺手横着一挥,马上斩杀了第三个人。中空的剑鞘挂在西米恩的腰上,摇摇晃晃地跟着他狼狈不堪地往后退,但是一把沾染着血迹的剑随即把他逼向墙角。



“你、你想干什么!”



“就是这样,把剑刺进你的咽喉里。你看我像是在浴室里哼着歌吗?”



当嘴里说着不高明的玩笑话时,就是利德宛这名男子转变成一个危险人物的时候。曾与他共事一主的西米恩,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西米恩原是个从不粗心大意的人,不过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挟持着帕尔作人质的原故吧,他一直非常地笃定,而这份笃定感或许微妙地迷惑了他的判断力,使得他现在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逼进危险的窘境。



“我、我明白了,算你赢了。我不会再打你们父子的主意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现在你可以把剑收起来了。”



“先把帕尔带来这里再说!”



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一名士兵从侧面用整个身体撞向利德宛。利德宛踉跄了一下,用力把士兵的身体推开。可是西米恩就趁机脱离了利德宛的剑下,他抓住格尔特露特的手腕,对着士兵大声地命令着“挡住他!”,然后就飞也似地冲出了大厅。他们逃走之后,身后便展开了一场血的惨剧。



刀身撕碎了整片夜气,金属撞击的声音剧烈地响着,在一阵阵连续的打击中,不断传来惨叫与叱?声。



利德宛与安洁莉娜纵横地挥舞着剑,豪华的接客大厅顿时充满了人血的装饰。刚与柔的两种剑术,像雷光似地奔驰在空中,一旦有剑与之相击,另一方立刻就会被雷光给击倒,迸出死亡的惨叫与喷张的鲜血。



“你们听好,不要作无谓的牺牲。”



利德宛的声音压过了刀剑的撞击。



“对于政事,我已感到厌倦,可是对血的腥味还没有。如果你们想要的话,我可以在这庭院杀出一条直流到内海的红色小河,可是这不是我的本意,所以你们现在通通给我让开!”



这是番故弄玄虚的说辞。不过,这是有实力作为后盾的豪语,所以虎翼公国的士兵们开始畏缩了起来。毕竟利德宛过去曾经是地位在他们之上的国相,如今又重新回想起他的刚勇,这使得士兵们的斗志全失了。



这时不知是哪个人提议把剑收起来。虎翼公国的士兵们在短暂的犹豫之后,便开始陆陆续续地把剑收到剑鞘里,然后退下。毕竟西米恩与格尔特露特不是他们历代的真正主君,为他们送命未免太愚蠢了。



西米恩逃出大厅之后,行动极为迅速。他先让格尔特露特带着大量的珠宝坐上马车,在内院里等着,然后自己握着另一把剑,走向阁楼里的一个房间。在这个房间的床上,被灌了药的帕尔正睡着,旁边有四条大狗和狗主人在一旁守护着。



“霍尔第!霍尔第!”



“啊!阁下,您怎么如此神色匆忙呢……”



“啊,赶快!我命令你立刻把帕尔给砍了。”



“咦,您是说要杀了这孩子吗?”



霍尔第的两眼散放出奇异的光芒。



“可是,这孩子是下任的虎翼国公,难道不是要好好保护他吗?”



“我没说要你杀了他,斩了他一只手臂,送去给利德宛那家伙瞧瞧!”



当初毒杀伊姆列国公的那股狠劲似乎在西米恩身上复苏了。此时的他不但要剁下小孩的一只手臂,而且还要挟持他回虎翼公国的领地继续作人质。



“好,我接受。不过,这得要请您再多付一些费用才行,因为这种工作在事后回想起来可不太好受哪!”



“贪心的奴才,你要多少?”



“那么,就请您付个十万枚金币吧。”



“有没有搞错?你这混帐东西!”



西米恩愤怒地叫骂着,但是霍尔第却文风不动。



“小人的良心睡癖很差,很不容易入睡,最少也得请您付出这数目字,否则根本不能熟睡的啊!”



“什么良心?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谈什么入睡。太贪心的话,最后可能落得什么都没有唷!”



在这个时候,西米恩的脑海里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眼前的处境。



“睡是睡得着啦,不过我另外还有个说梦话的习惯。万一把虎翼公家残酷地杀伤一个五岁小孩的事情,给宣扬了出去,那么可能会有损公家的名誉喔,不,应该是会让公家大伤脑筋!”



西米恩的脸因为愤怒而泛紫。



“你这个下流胚子!总而言之,你是不愿依照我的要求去做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不要说金币,让我赏赐你一些铁币吧,马上给我跪下!”



自觉身份高的人,对于他人反抗或抵抗自己的可能性,似乎都很明显地缺乏想像力。西米恩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人,可是现在的他似乎已经被权力的酒精给薰染了。霍尔第一见他拔出剑,立刻就往上一跳,从床上抱起了帕尔小小的身体,然后再跳跃着离开那名疯狂愤怒的男子。



“你难道想违抗我吗?”



“对我来说,买卖是很重要的。如果我不让自己活着,那么以后就再也不能做买卖了。此外,契约对我来说也是很重要的。我一定会遵守契约,当然希望客户也能够遵守。仅仅是如此而已……”



西米恩已经不再回答什么,他把剑高举过顶,眼看着就要挥下来了。



狗的影子突然从霍尔第的左右边窜了出来。这四条大狗一面龇牙咧齿地猛吠着,一面朝西米恩走了过去。西米恩绝不是一个胆小的男子,但是面对这躯体庞大的四条大狗,他也忍不住要退缩了。西米恩把剑换到另一只手里,一边正面朝着大狗,一边把樱木材质的地板踩地吱吱响,不断地往后退。这时他突然面貌险恶地好像在叱喝着什么似地,退出了房间外的阳台,然后顺着通往地面的楼梯,慌忙地逃走了。



“好啦、好啦,不用追了!”



霍尔第命令着那四条大狗,一边重新将帕尔的身体放在手臂里抱好。



“哎呀、呀、呀,你们可爱的小朋友保住性命啦。而且……”



霍尔第的声音降低,一副难以辨认是认真或者说笑的表情,面对着门口说:“我自己的性命也算保住啦!”



两名男女此时正伫立在他的视线当中。其中一人的头发像深夜一样黑,眼眸如同黑宝石的颜色一般,而另一人则有着像是落日余晖的发色,与紫水晶一般的眼眸。两人的共同点在于,右手里都握着剑,而且剑上已经吸取了人的鲜血。



“帕尔!没事吧!”



安洁莉娜公主丢下手中的剑,赶忙跑了过去,从霍尔第粗大的手臂中,将帕尔给接了过来。她见到帕尔丝毫没有反应,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不不,请不要担心,他只是睡着了而已。这样子对彼此都好,嘿,都好啊!”



霍尔第一面搓着他那肉质坚厚的手掌,一面对着他们笑。利德宛并没有笑,不过他已经对事情有所体察,所以面对这个爽朗、但厚脸皮的耍狗人,也没有什么杀意。



“霍尔第,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经人这么一问,霍尔第用一只手搔了搔他那闪闪发亮的樱色头发。



“是啊,怎么办呢?经过这次的事件,我已经忘了自己要遵守信用的大事了。唉!原本这就不是件让人心安理得的工作,早也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这名耍狗的男子耸了耸自己缩着的肩膀。



“现在,我也沦到被人追赶了。往后自己一个人还真有些胆怯。利德宛先生,如果能允许我今后追随您的话,那就太感谢了!”



“你这个人还真是很厚脸皮哪。”



“我这个人很有用处唷。而且不只是我,帕尔小公子也可以因此结交到好朋友不是吗?这些狗儿们很是喜欢您的小公子唷!”



那四条大狗正蹲坐在安洁莉娜公主的周围,面孔上的表情好像有些在请求原谅似地,抬着头注视着安睡在公主手中的小孩。



在此时的马法尔帝国中,双手被不幸与悲惨给攫住的,便是龙牙公国里面的众百姓。他们以一种连神明都要皱眉头的方式,打从心里面憎恶着,躲避着他们的新国公德拉巩逊。



集合了暴虐、残酷、贪婪、好色这四种特质于一身的暴君,当然会受到忌讳与回避。虽然死于不测的前国公严多雷,也不是个多么慈悲心怀的君主,但是如果把德拉巩逊比喻作一场风暴的话,那么严多雷可好比是春日的微风。至少,他并没有积极地想去迫害他的百姓。



德拉巩逊不一样。其实所谓的领主,追根究底不过是穿着丝绸的寄生树,对这一点有所认知的人,便会实施所谓的善政统治。但是,德拉巩逊的所作所为,似乎是企图想要将他所寄生的这片领地与民众,加以啃蚀、破坏。



两千名可以和严多雷国公扯上一点关系的男女老少都被砍了头。首级被抛洒在路上,而失去脑袋的尸体则被拿去喂猪。在这其中,不但有幼儿、也有婴儿。他们的财产全部都遭到没收。一进驻国公的城馆,德拉巩逊立刻奸淫貌美的女侍,若有不服从者,则当场被诛杀。



惨遭杀害的女侍甚至还被剖开腹部,所有的内脏都被取出喂食猎犬。



如果有人胆敢抵抗暴政的话,就会遭到彻底的镇压。而镇压的方法也通常是一般人想像不到的。



例如,有人胆敢反抗时,不逮捕反抗的当事人,反而逮捕他们的妻子,将她们赤裸裸地挂在大树的枝干上,接着在酒里面放入砂糖,搅拌均匀后涂布在她们身上。入夜之后,仍然把她们裸体地放在沼泽或池塘附近,待天亮的时候,全身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蚊子和蚂蚁,这些女子痛苦难捱到极点,最后发狂而死。



另外,也有让小孩横躺在大树底下的地面上,将他们绑得全身动弹不得,然后把小孩的父亲挂在树枝上,两只脚都绑着刀尖朝下的剑。父亲与小孩之间,刚好是只要父亲一伸直脚,脚下的剑马上就会刺中小孩胸部的距离。如果父亲在空中一直弯曲着膝盖,那么孩子就可以活着,但是,一旦父亲力气已尽,两脚一垂下来的话,脚下的剑就直直地刺进孩子的胸部。德拉巩逊看着父亲痛心疾首地哀伤着,不但哈哈大笑,竟然还将孩子的父亲以“杀害亲子”的罪名送去处斩。



甚至还有将小孩放进滚沸的热水当中煮死之后,再强迫小孩的父母吃下那煮熟的人肉,称之为“亲子汤”。这些光听了就让人作呕的报告,陆陆续续地传到卡尔曼的耳里。龙牙公国的将兵当中,竟然有一成之多与主君共同为非作歹,其余的则因为妻子,或亲人兄弟被扣押作人质,只得无可奈何地跟随着德拉巩逊,再加上德拉巩逊又奖励人民密告,这些人甚至连不平之呜也发不出来。



“惨遭德拉巩逊这条恶龙践踏的村子已经累计到八十个,他的眼里早已经没有大公殿下您的存在了!”



卡尔曼听完眼线的报告,内心充满了愤怒与不快感,满脸铁青地面对着幕僚们说道:“众将官,你们已经听到了。如今绝不能再任由德拉巩逊如此地肆虐下去,而且也不能逃避当初将这条恶虐的恶龙放出来为害百姓的责任。近日之内,得起兵攻打德拉巩逊!”



幕僚们面面相对,不约而同对大公的宣言表示赞同。只有一个人提出了异议。



“殿下,请恕臣斗胆。如今殿下即将接掌至尊地位,殿下您贵为龙体,万不可与德拉巩逊如此之恶胚交手。臣不肖,恳请大公殿下准许卑臣担任将领,率军讨伐那十恶不赦的食肉兽。”



提出这番陈情的,便是卡尔曼的幕僚拉库斯塔将军。拉库斯塔此时的心情充满了痛恨之情。当初献策给卡尔曼,提议让德拉巩逊弑杀严多雷的人就是他。将龙牙公国丢到德拉巩逊面前作为诱饵的最后,竟然导致这人面兽将他那凶暴的獠牙露向卡尔曼。此时的他必定是惶恐万分。



“拉库斯塔!”



“臣在!”



“我刚刚也说过,近日之内我必得与德拉巩逊那恶龙决一雌雄。虽然我有获胜的打算,但是万一失败的话,我的报复战可能还必须要让你来主导。”



拉库斯塔开口还想说些什么,卡尔曼用视线制止他之后,又接着说道:“因此,我不能允许你在我之前与那德拉巩逊交战。这次的战事,你必须要留在本营的正后方。听清楚了吗,这是我的命令!”



拉库斯塔明白敬爱的主君对于他的体谅与关怀,他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其他的幕僚们也被年轻大公的度量给感动了,原本就已经酝酿在心中的忠诚心,此时更重新被唤醒了。



卡尔曼并不是故意要假装出一副明君的姿态。固然当初对德拉巩逊的事情提出荐言的是拉库斯塔,但是不管怎样,卡尔曼必须要为当初自己答应采纳这提议负起责任,所以怎能将自己的过错撇在一旁,若无其事地主张拉库斯塔的过失呢。



而且,追根究底起来,那个始终密藏在卡尔曼内心的罪恶,也一直不断地勒住他的心。正因为没有人知道,所以这个无人能与他分摊那罪恶的沉重负担,一直像是荆棘似地刺痛着他的心。



“我是为了国家与百姓,才谋害了亲生的父亲。是为了国家与百姓的缘故哪!”



卡尔曼好想这样呐喊出来。



但是,一旦他说出口,弑杀父亲的行为马上会变成十恶不赦的大罪恶,不但会把他未来的前景全部抹黑,而且也只会平白为拥戴鲁谢特的敌方阵营制造有利的契机吧。就连毫无人性可言的德拉巩逊,也会将自己的罪恶竖诸于高阁,转而痛斥卡尔曼弑父的罪行。



卡尔曼有时会有一种想法,认为自己真正的罪恶,是在于扼杀了自己迈向光明正大的大道,而不是弑杀自己的亲生父亲。总之,不管怎么说,他并不打算追究拉库斯塔的过失。



为了与德拉巩逊之间有一番了结,卡尔曼立刻就开始了动员计划的拟订。



“如今能够集结的最大兵力可以有多少?”



约略计算之后,大约有三十万。三十万可称得上是大军,但是卡尔曼对于这样的兵力还不完全满足。可能的话,他希望能够有五十万名将兵。当然,还必须要有能够供养这五十万名将兵的粮食、输送粮食的牛马、车只、还有这些牛马的粮草、抵御冬寒的御寒衣物、医疗用品等等。此外,如果要让这五十万名士兵,每人能持有五十支箭的话,总共得准备二千五百万支。毕竟所谓的战争并不是身无分文也能够玩得起来的赌博游戏。兵员补给的作业必须和作战策略的拟订同时进行,才有可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其实就算是猴子打群架的时候,也懂得先把用来丢敌人的石头收集起来。如果有人企图要打一场没有补给的战争,那可是比猴子还不如了。



正当帝国全国的情势正如同风云的变色,急遽地演变成两个弑杀者的全面大对决时,发生了一件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微不足道,但其实在水面上引起不小波澜的事件。



有一名男子,从龙牙公国带着妻子逃亡到帝都里来。这名男子名叫拉斯罗,原本是龙牙公国政府的书记官,对德拉巩逊的暴政怀着强烈的恐怖感与嫌恶感。但是他身为一介文官,不是个武勇的男子,根本不可能直接起来反抗,惟一能作的,就是从龙牙公国这个已经化为反乌托邦的土地逃离出来。



拉斯罗年纪还轻,有妻子,和一个出生才十个月的婴儿。很不幸地,他的妻子被德拉巩逊给看中了。拉斯罗所认识的一个人,妻子被德拉巩逊奸淫了,年幼的小孩被抛到空中,落下时被人用长枪给刺穿了,那个人最后则发狂死了。难道拉斯罗也得要忍受这样的命运吗?不,决不,作出这个结论之后,拉斯罗带着妻子,毅然决然地采取了逃亡的行动。视死如归的拉斯罗越过雪山,来到安全的地方之后,他带着自己偷偷挟带出来的龙牙公国地图,踏进了金鸦公国的公邸。



拉斯罗冒着生命危险所带来的内部情报与地图,对蒙契尔来说,非常非常地贵重。在后世的历史中,人称蒙契尔为“枭雄”,但是这样的一个男子在犒赏他人功绩的时候从不曾吝啬过,蒙契尔不但立刻任用拉斯罗为金鸦公国政府的书记官,并且赏赐他金币千枚与宅邸。



“他并非特别带着德拉巩逊的首级来参见阁下,如此给予厚遇的话,恐怕会让一些在战场上建立功勋的人有不平的感觉。”



蒙契尔的属下中,也有人陈述了这样的意见。在内心当中,蒙契尔啐舌地鄙视他们视野的狭隘,但是表面上还是给予一番哄劝之后,让他们接受他的作法。只有像米克罗逊等才能够真正了解这地图的贵重性。



得到这地图之后,蒙契尔的胸中已经产生了政略与战略的一对双胞胎。有一天,他来到皇宫请求与卡尔曼大公殿下会谈。在短暂的等待当中,他注意到卡尔曼的身边有一个奶油色头发、面容秀丽的少年。而让这个内心远比外表来得豪胆的蒙契尔感到讶异的是,这少年竟是日前被卡尔曼所斩杀的银狼国公柯斯德亚最小的儿子菲连兹。



蒙契尔走进卡尔曼办公室的时候,这屋子的主人正透过窗户,眺望着外面那一片缺乏绿意与春之气息的风景。大公见金鸦国公对自己一鞠躬时,也跟着回礼,然后请来访的客人坐在靠近暖炉旁的椅子上。



“龙牙公国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臣下已经知道了。德拉巩逊从当上真正的国公以来,都还谈不上满月,但是这领国似乎已经成了人世间的活地狱。”



人世间的活地狱,这陈腐的说辞却让卡尔曼感到阵阵的刺痛。他必须要为这人间的惨状负起一部份的责任。



“事实上,这里有一份地狱的地图。”



蒙契尔说了这前言之后,接着对大公展示了龙牙公国的地图。这是根据拉斯罗所带来的地图简略描绘下来的。听完他所提议的战略方案之后,卡尔曼大大地点了点头。



“……没错,这个提案应该要采纳。感谢你的这番好意与智谋。”



“臣诚感惶恐,大公殿下。这一切都是为了帝国与殿下……”



蒙契尔行一鞠躬。



这两个过去曾经同窗共读的同学,如今在对话中虽没有恶毒的字眼,但是却蕴藏着针锋相对的气氛。他们之间有个共通的认识。那就是再怎么豪华的至尊王座,都不可能有足够的宽度同时包容两个人的野心。就像东方有句俗谚──天上没有两个太阳,一国里面也没有两个王。



在他人的眼里,一定认为蒙契尔应该要退下身来,因为在法律上,他本来就没有继承地位的资格。但是,皇帝与六大选帝公的共存制度已经完全崩坏了,整个帝国在人类与自然的暴威之下,正从高处的陡坡急骤地滚落,在这种时候,自然会有人主动伸出手来接,但如果还要拘泥于血统关系的话,那应该是愚人之见了。



打倒德拉巩逊,万事从打倒德拉巩逊以后再说。



卡尔曼心中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不考虑自己和鲁谢特一派人物之间的相对立场。就算用再低的程度来思考,卡尔曼绝无法接受拥戴鲁谢特的亚波斯特尔侯爵在自己与德拉巩逊这恶龙相互攻讦之后,坐收渔人之利。



如果蒙契尔想独揽全天下的权力,卡尔曼倒也还能够接受。从年少时代,卡尔曼就已经对他的聪颖有相当的了解,而且他将金鸦公国创造成一个富裕的国家,民众都非常支持他,明君的称号也时有耳闻。卡尔曼也可以认同,一个人的野心其实是才华的延长。但亚波斯特尔侯爵根本不是这样。



就在卡尔曼即将对全国发布动员令的时候,先帝的宰相宋尔坦出现在卡尔曼的面前。



在法律上,今年三十六岁的宋尔坦仍然是连合帝国的宰相,先帝波古达二世卒死(被送上天)以前,曾经一度是皇帝的心腹,但是最近经常被皇帝疏远,是因为没有才能吗?不是,事实刚好相反。因为,如果他的能力没有显露出外表的话,以三十几岁的年龄要当上一国的宰相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他出身于历代宰相辈出的名门也是一样。



宋尔坦这名男子的相貌,不知怎地总会让人联想到松鼠,他并不是什么美男子,但有人评论说,一旦迷恋上他的话,没有任何女性会在意他的脸形的。卡尔曼并不特别想知道这些事,但是这男子在某些方面应该有特殊的魅力吧,有谣传说这男子身体的某部份大得特别厉害,但事实如何便不可得知了。



宋尔坦虽然前来参见,但是卡尔曼一点也不高兴。前些日子他始终没有出现,想必是在帝国与帝都的情势明朗化以前,在一旁静观演变吧。卡尔曼在内心里不禁暗骂,这狡猾的家伙。现在这狡猾、松鼠脸的男子,正以一副恭谨的态度,开始说起人话来了。



“大公殿下,如今我马法尔帝国的皇室分裂,如果再进一步演变成血肉相残的局面,恐怕开国先祖阿尔巴德皇帝陛下看了也要叹气吧。为了马法尔的过去与未来,无论如何请陛下万事要深思熟虑。”



“你这话没错。不过,你应该要对拥戴鲁谢特皇子的那批贪欲痴呆说才对,而不是我。”



“十分可惜的是,就算对某些人晓以此事理之大义,仍然是无济于事,亦即某些死者与愚者……”



卡尔曼整个身体都回转了过来,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宋尔坦。这个长相酷似松鼠的宰相虽然万分惶恐似地拱着自己的背,但是卡尔曼所注意的,既不是他的相貌、也不是他的动作。



“你想说什么?宋尔坦?”



年轻大公的声音蕴藏着雷鸣的气氛。



“我父亲过世以后,情势一片混乱,但是你却一直垫伏在宅邸当中,始终未出现于宫廷,如今是不是有什么聪明的建议要提出来呢?我倒是可以听一听,但是在这之前,我要先确定一件事,你的忠诚心究竟是向着谁的呢?”



松鼠脸的男子似乎很诚实似地回答道:“当然是如今屹立在臣下面前的这一位,‘陛下’!”



面对这么一个善于逢迎的人,卡尔曼几乎接不下去,此时宋尔坦又特别压低了声音:“您想战胜那德拉巩逊吗?”



“这还用得着说吗!”



“那么,请让微臣帮助殿下获胜。首先,必须先处理殿下背后的敌人。”



“背后的敌人指的是什么人?”



“请恕微臣斗胆,当然是指鲁谢特大公殿下与亚波斯特尔侯爵。”



“嗯……”



卡尔曼微微将眼睛眯了起来。宋尔坦没有说出蒙契尔的名字,不知是因为宋尔坦的洞察力有限,亦或是故意不说出来,卡尔曼感到有些难以判断,他于是若无其事地对宋尔坦提出一个形式化的问题。



“鲁谢特是我的侄子,而且是我长兄的长子。论继承顺位的话,或许应该比我来得优先。你身为先帝的宰相,对这一点有什么看法?”



“如果鲁谢特大公即皇帝位的话,亚波斯特尔侯爵必定会一手揽住所有的政权。耶鲁迪、兹鲁纳格拉等诸邻国一旦在国境滋生事端,伺机蠢动的话,凭亚波斯特尔侯爵是无法应付这种危机的。”



“完全同感,可是该怎么办呢?你可以对他晓以大义,然后劝他放弃拥戴鲁谢特吗?”



卡尔曼冷笑的唇形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但是在年轻的狮子面前,这个弯曲着身体的松鼠脸男子,丝毫没有恐惧的样子。



“可惜的是没有办法,微臣想禀奏的是另有其事。”



“说说看什么另有其事。”



“那卑劣的德拉巩逊已经对爱谢蓓特大公妃提出结婚的请求了。”



“然后?”



“如果两势力间缔结密约的话,情况会怎样呢?那德拉巩逊举兵攻上帝都,卡尔曼大公殿下出帝都迎击的时候,一旦鲁谢特殿下,不,亚波斯特尔侯爵将帝都城门关闭起来的话……恕臣斗胆直言,即便是骁勇如陛下您,也将会腹背受敌。微臣所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说到这里,宋尔坦闭上了他那能言善道的嘴,顿时沉默从天井上降了下来,一面吐着冷凉的气息,一面环绕在大公与宰相之间。



卡尔曼与德拉巩逊两败俱伤,是亚波斯特尔侯爵与蒙契尔共同的希望。明白这一点的只有蒙契尔,所以他始终未曾有过与亚波斯特尔侯爵共成大事的打算。能够有利用价值的只是鲁谢特皇子,亚波斯特尔侯爵根本只是个碍眼的老废物。不过,没有这种想法的,大概只有亚波斯特尔侯爵,以及他女儿爱谢蓓特大公妃吧。



亚波斯特尔侯爵接到宰相宋尔坦的邀请时,真是欣喜万分。这位帝国宰相长时间以来一直蛰伏在私邸中,亚波斯特尔侯爵相信,宰相此时的邀请意味着自己身为宫廷贵族之重镇的地位并没有受到忽视。况且此时的他正为了是否要屈膝于卡尔曼的武力之下,亦或是接受德拉巩逊对爱谢蓓特的结婚请求,这两个像是噩梦般的二选一难题而大伤脑筋的时候,他当然会乐意地接受宋尔坦的好意。他一直幻想着卡尔曼会加害于自己,所以始终垫伏在神圣皇宫的一角,但此时的他却带着护卫,兴匆匆地外出去了。蒙契尔事后得知的时候,曾经批评说,野心的宅邸不应该建筑在一片叫做浅虑的沼泽地上。



爱谢蓓特大公妃此时正在皇宫的一个房间内,等待着父亲的归来。夜深了,不安的情绪正开始笼罩大公妃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声音。大公妃有些犹豫恐惧,但是她终于还是打开了房间的门,望着门外那微暗的走廊。她看到了,在墙壁上所挂着的烛台下,她看到了父亲的脸,只有脸。



亚波斯特尔侯爵血淋淋的首级,正以一副充满怨恨的表情,静坐在仿大理石材质的走廊下。爱谢蓓特起先是低声地呻吟,接着大声地惊叫。如撕裂丝绢般的尖叫声后,再度发出低沉的呻吟声,最后慢慢地晕倒在地了。



爱谢蓓特回复意识的时候,她的父亲已经被埋葬了。根据官方的公布,亚波斯特尔侯爵是在宰相邸突然暴毙的,暴毙的具体原因并没有发表,不过也没有人追究。



鲁谢特大公与他的母亲爱谢蓓特,于是被安置在卡尔曼的监视下。同一天,卡尔曼自称为帝国摄政,同时移进了皇帝的办公室,此时已经没有人会斥责,或制止他了。惟独一个人,在龙牙公国坐拥兵马,企图要攻下帝都奥诺古尔的德拉巩逊例外。



鲁谢特大公遭到软禁,正好给了德拉巩逊一个借口。五月初,德拉巩逊终于公然表明了叛意。



“为了将皇位正统的继承人鲁谢特大公从奸臣卡尔曼的手里救出,我德拉巩逊现在发起义兵,凡有爱国心之人士,均得共同起义,打倒奸臣,将正义散播到帝国全土的每一个角落。”



至此,两种不一样的正义在马法尔帝国境内展开了正面的激烈冲突。德拉巩逊并不晓得,这其实是弑父者与弑兄者的一场大对决。



卡尔曼当然知道这其中的事实,但是一想到正义也终于沦落了,嘴角不禁浮现出自我嘲讽的曲线。



“最后会演变成德拉巩逊抬头,以他那巨大的下颚啃蚀这整个帝国吗……”



卡尔曼克制住自己想要大笑出声的冲动,在内心里对着自己说:“在这个时代当中,究竟谁是最大的愚者,待数百年后,学者们自有公断吧。如果最后要被视为愚者的话,那么就算是暂时的,也希望能成为此时的胜利者。”



但在这之前,首先得要打倒德拉巩逊。那是被卡尔曼自己从栅栏中给放进人界的魔兽。如今这魔兽还假装是鲁谢特大公的忠臣,满口的正义。面对如此的现象,人们也只能说是不寻常的时代来临了。



卡尔曼并不后悔自己杀了亚波斯特尔侯爵。因为对方也曾经企图想要杀害自己,亚波斯特尔侯爵的死,不过是一方的杀意较先得到具体实现的结果。另外有一件如今想来很是愚蠢的事实得到证实了,那就是波古达二世死后不久,企图想毒杀卡尔曼的,果真是亚波斯特尔侯爵的部下,只不过那部下在亚波斯特尔表露意思之前,就抢先采取了行动。目前虽强制地采取了一些权术,但是卡尔曼并不想杀害鲁谢特。亚波斯特尔侯爵已经惨死,鲁谢特一派应该已经完全无力化。既然不再有人想企图利用鲁谢特,那么卡尔曼也就不用杀害鲁谢特了吧。



金鸦国公蒙契尔得知亚波斯特尔侯爵死讯的当时,正好在公邸的客厅里面,从他口中并没有说出任何批评,但是眼底深处却闪烁着尖刻的微笑。正在客厅的一角和帕尔一起画图的安洁莉娜公主,出声对哥哥说道:“哥哥,我有点事想问您。”



“什么事啊?一本正经的。”



“哥哥、卡尔曼大公、和利德宛三个人如果打起来的话,究竟谁会是最后的胜利者呢?”



安洁莉娜紫水晶颜色的眸子,紧紧地盯住哥哥的脸。



“这个嘛,大概我会是最弱的吧!”



蒙契尔故意将妹妹的问题转到狭义的解释,然后笑笑地回答。安洁利娜将手放在帕尔的头上,一边用指尖玩弄着他黑色的卷发,一边好像在沉思些什么似地。



蒙契尔若无其事地走出客厅,经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利德宛父子暂住的房间。帕尔年轻的父亲,此时正端坐在胡桃木材质的地板上,用心地磨着他的长剑。宅邸的年轻主人很轻松愉快似地对着年龄相同的客人说:“真是热心哪。打算让德拉巩逊的巨大首级,成为长剑上的锈痕吗?”



“算了吧,我不认为他会是个败在我手下的对手。”



“咦?连你也说无法一对一地打败德拉巩逊吗?”



“赢不了的。强的等级不同。”



坦诚率直的感想。利德宛并不习惯为自己强壮声势。



“那么,我就更不可能赢得了啦?”



“那不一样。你拥有一个最强的武器叫做智略。”



这时,摄政殿下卡尔曼大公命人前来传唤,蒙契尔与利德宛于是并肩来到皇宫。卡尔曼将动员令已经正式发布的消息告诉这两位昔日旧友之后,遂将视线固定在利德宛的脸上。



“怎样呢?利德宛。说真的,你觉得我们这次对德拉巩逊有胜算吗?”



“这个嘛,如果把我们全员的力量全部集结起来的话,或许就可以勉强制压住德拉巩逊一个人。”



“确实是这样。总而言之就是要多小心。”



卡尔曼的视线于是转移到蒙契尔身上,蒙契尔以恭敬的一鞠躬与大胆无畏的微笑回应大公。卡尔曼的样子好像有些难下定决心似地,不过,他终于没有对蒙契尔说任何一句话,再度把视线移到黑发骑士的身上。



“利德宛,我先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曾经劝问过你是不是有意成为虎翼国公。当时你拒绝了,不过就在前几天,前任黑羊国公阿尔摩修正式提出请愿。希望能把你收为他的养子,让你继承黑羊国公的地位。”



黑发的骑士瞪大同颜色的眼眸。



“这是一番好意,但是殿下,这……”



“据说那个黑羊国公斯吐尔萨在临死前,曾经与老人商量,说是希望和安洁莉娜公主结婚,让生下来的孩子成为国公地位的继承者。为什么他会特地作成这个打算呢,似乎是因为这个冒牌艺术家,在各个地方都留下了私生子,而且已经引起了一些纠纷。可能是为了避免日后有任何困扰产生,所以才这么作的吧?”



“……”



“而老人为了不让这些私生子有任何前来恭维奉承的余地,便希望将你收为他的养子,继承国公的地位。你意下如何呢?”



“这让我很困扰。我很感激阿尔摩修大老的好意,但我不是个能够和国公地位相称的人。”



听了利德宛满是困扰的回答之后,卡尔曼短短地笑了一声。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也不见得一定只限定黑羊国公。在虎翼、银狼、铜雀、龙牙这些国公地位当中,选择一个你喜欢的吧。总之,现在除了金鸦国公以外,本帝国连一个选帝公都没有。你太自卑了,其实你的器量应该不在那个斯吐尔萨、或者夏拉蒙之下。就连我也尚且胜任什么大公、摄政,所谓的显贵地位,根本也不过是如此尔尔……”



不久后,蒙契尔与利德宛一起从大公殿下的御前退下。两人一同并肩走过皇宫的回廊,一同跃上自己的座骑,一同步出皇宫的大门,但是这两名年轻人彼此都没有互相交谈。利德宛原本曾想要开口跟对方说话,但最后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蒙契尔国公,虽然你的力量和才能是足以支配整个天下的,但是,请你不要企图想支配我。”



利德宛认为在这个时候,应该要先这样把话说明白,但是不知怎地就是说不出口。此时蒙契尔好像正陷入个人的思考当中,但是他那纤弱的容姿上,却浮现着一种不容许他人来侵犯的强势气度,利德宛感觉自己被那种表情给镇慑住了。



两人一回到公邸,蒙契尔便独自一人走进了书房。他开敢了一瓶白酒的封盖,在玻璃杯中注满了酒,然后将玻璃杯举起至眼睛的高度,透过杯中的酒精眺望着暖炉中燃烧着火焰。突然,他一口气就将杯中的白酒给喝光,然后缓缓地吐着气。



“祝卡尔曼赢得胜利,而我则赢得天下。”



蒙契尔低声地念着仿佛吟游诗人般抑扬顿挫的词句,同时将手中的酒杯对着暖炉中的火焰给掷了过去。



这是他独自一人,所举行的仪式。



第七章冰上的血战



如果这个内战早在十年前发生的话,那么战场上可能会被六大选帝公所率领的大军,以及他们所高举的旌旗给完全覆盖了吧。但是,卡尔曼大公此时所率领的皇帝军当中,却连一枝公国旗也没有出现。



金鸦国公蒙契尔的妹妹安洁莉娜公主率领了一千五百名士兵上阵,但是蒙契尔本人则在与卡尔曼大公密切的联系之下,率领了麾下的兵力,前往攻占龙牙公国的领地。帝国军此次所采用的战略,便是攻陷德拉巩逊此次出兵进攻帝都的根据地,斩断此恶龙的退路,除去他的巢穴。由于“有国公处方有公国旗”的惯例,所以公国旗随着蒙契尔直捣龙牙公国,因此才有如今皇帝军当中既没有皇帝也没有六大选帝公的局面。



“德拉巩逊这名男子,果真是十恶不赦吗?”



利德宛自问着。对于德拉巩逊,利德宛当然没有任何认同感。那种令人发指的残忍与贪婪,不过是嫌恶与忌讳的对象。过去在帝国,与公国双重的环箍下,他的兽性一直被封锁住,但是这环箍如今已经不在了。又或者,德拉巩逊其实是一个出奇的大英雄,在这许多流血与破坏的最后,将会重新建造出一个全然不同的新世界。但是,一般的平民百姓怎能被强迫流血呢?



更讽刺的是,原本分裂抗争的皇室与诸侯们,此时因为害怕德拉巩逊的强盛,不但全部都团结一致,而且也使得卡尔曼的主导权得以确立。一幅善对恶的历史性构图至此在整个帝国中完成。但是或许说不定会变成这样,一旦在这幅构图的最后是“恶”的一方获胜的话,那么人类惟一仅剩的,大概只有嘲笑众神的权利吧!



就目前政略面上各种大小的判断,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德拉巩逊在这场战斗中取得胜利,或者让战争演变成长期化的缠斗。建国以来最为寒冷的夏季现正侵袭着帝国,作物不萌芽、家畜们也大多虚弱。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早日让统一的政权为荒政的实施作准备。



也就因为如此,利德宛除了与卡尔曼,不,应该说是与皇帝军站在同一阵线之外,其他别无选择。



其实利德宛参战的动机原本还更为单纯。因为利德宛对于昔日旧友卡尔曼的好感远比德拉巩逊强得多。“喜欢讲道理,却往往依感情行事”这句话便是利德宛给予自己的评价,不过这并不是他个人的什么谦虚,而是个客观的事实,这一点甚至连安洁莉娜也知道。



姑且不论这些,回头来看看目前与卡尔曼保持着密切联系,但是分别采取个别行动的蒙契尔,究竟有什么真正的打算。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卡尔曼与蒙契尔两个人是不是可能会为了对方而相互退让呢?恐怕是互不相让的成份居多吧。至尊王座,以及迈向王座的路途,甚至还不及一个人肩膀的宽,当今世上,或许只有卡尔曼与蒙契尔,具有统治本帝国的才能与手腕,但这惟独的两个人,或许终将要战到有一方败灭为止吧!



“不管怎么样,反正与我无关。”



利德宛宁可这么想。卡尔曼与蒙契尔,这两个过去和自己曾经在王立学院并桌求学的同学一旦相互交战的话,利德宛很不希望让自己也被卷进战端中。



正当利德宛身在卡尔曼的阵营中,即将与德拉巩逊展开正面大对决的时候,金鸦国公蒙契尔也动员了兵马,企图在德拉巩逊军朝帝都出发之后,一举攻入虚空的龙牙公国领地。蒙契尔所率领的兵马曾经一度回到金鸦公国的领地,整合了三万五千名士兵,不过一直迟迟末有出兵的迹象,反而专心在防备有史以来最恶寒的冷夏,将粮食一一配置到各个村落,并且招徕旅人到居馆里,听他们描述各地方的状况。



就这样表面假装着软弱反战的态势,但背地里的蒙契尔其实正运用着各种谋略。就在人人都开始想着最近大概不会出兵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冷气团从北方的极地压境,尽管已经时值初夏,但是仍下起了大雪。对于金鸦公国或者龙牙公国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备战的好时候,但是蒙契尔却在此时下达出兵的指令。



金鸦公国军在拉斯罗的带路下,取道最短的行军路线朝龙牙公国迈进。蒙契尔所召集的三万五千名士兵当中,两万名走在一般依照常识判断的行军路上,好将人们的耳目吸引到那边,其余的一万五千名精兵则在他亲自的带领下,踏破满布冰雪的山路前进。目标是德拉巩逊的总根据地卡西亚城。在降雪之前,蒙契尔早已命米克罗逊在行军路上的各处蓄积粮食、武器、和燃料等军需用品,以期有万全的补给。因此士兵们只需在身上裹着御寒衣物,免除了搬运沉重军品的负担,轻松不费力地持续行军。在一片几乎和冬天同等的寒冷中,蒙契尔等人却以几乎难以令人置信的速度,在这一片他们根本不熟悉、而且窒碍难行的山路上行军。但是当他们在五月二十九日进入龙牙公国领地的时候,气象更为恶化了。



北风飕飕地刮着,每一刻钟的强度都不停地增加着,雪量更多了、气温也急骤下降,兵马都冻僵了。就连这支由身体健壮的年轻人所组成的金鸦公国军,也不禁减缓了行军的速度,甚至还出现了脱队者。在这个时候,蒙契尔发布了一道严苛的训令,完全打破了他以往所给与人的文弱印象。



“不必去管那些脱队的人。我只要有本领活下来的人到达卡西亚城就够了。只要你们能够挺得住这股寒气,到达卡西亚城之后,就可以得到美酒与大肉,任你们要多少有多少。”



接着,他又激烈地说道:“从这里再过去,已经没有物资的屯积处。没法走的就死在这里,不想死的就站起来走!过去你们一直受到优厚的待遇,就是为了让你们耐住此时的艰苦!”



六月二日,金鸦公国军越过了面临卡西亚城的法尔奈利峰。他们行军的速度,以及出现的位置,完全都出乎德拉巩逊军留守部队的预测之外。



德拉巩逊出兵之后,负责留守的巴迪克将军虽然惊慌,但是他也随即整合了一万名士兵,前往迎击金鸦公国军。他认为这批无谋的侵略者在饱受疲劳与寒冷的折磨之后,己方一定可以轻易取胜。事实上,这些连装备也没带的入侵者,果真在巴迪克的追赶之下,逃进了山间的森林。巴迪克也乘势闯进了森林里面,但是金鸦公国军突然拿出预先藏在森林里面的弓箭,对准巴迪克军发动齐射。这么一来,整个情势突然逆转,巴迪克陷入了苦战,他慌忙地想要收兵后退,但蒙契尔在这个时候飞马赶了过来,大刀一挥便将他给斩除了。



失去主将之后,城门也跟着开了。



卡西亚城陷落之后,德拉巩逊军等于被摘下了一只重要的羽翼,同时总根据地也遭到压制。卡西亚城这一陷落,并不单纯只是军事上的败北。几条贯通卡西亚城的街道也因此落入蒙契尔的支配之中,因此所有的交通与物资全部都在蒙契尔的掌握中。



也就因为如此,德拉巩逊与他所率领的十万大军一下子失去了退路与补给的路线,成了真正的孤军。但是这个情报并没有立刻传到德拉巩逊的耳里,一则是因为情报的传达还需要些时间,另外也因为蒙契尔刻意散布一些假的情报,好让德拉巩逊必须要多花一些时间才能够判断事实的真正情况。



蒙契尔严密地守护着卡西亚城,他不但释放了牢狱里面的人们,同时也打开城里的粮食库,把小麦、马铃薯、和酒配给到人民手中。此外还举行了慰灵仪式,追悼那些被德拉巩逊及其同党给虐杀的人们。至于德拉巩逊被俘虏的同党中,带头作恶的八十人,全部都加以斩首示众,其他从犯则全部被释回。不过这其中大部份的人,最后也都被充满复仇心的民众给处以私刑,但这根本与蒙契尔无关。经由这些措施,蒙契尔从物质、心理两方面,将龙牙公国的民心安定下了来,之后遂镇守在卡西亚城当中,也不企图从背后袭击德拉巩逊军,只是优哉优哉地等待卡尔曼与德拉巩逊两人展开正面的决战。



就这样,皇帝军与德拉巩逊军,在距离帝都奥诺古尔北方八百斯塔迪亚(约一百六十公里)的地方,也就是整个在地形上从山岳逐渐转为平地的里姆加湖附近展开了正面的决战。



卡尔曼所动员的兵力总共有十五万。这是因为异常寒流的原故,军需物资无法从帝国各地运过来,而且各地方也需要保留一些物资,以作为荒政之用,所以只备齐了十五万人份的粮食。在这种补给能力的限制下,十五万已经是他所能够动员的最大兵力。此外,屯驻在帝国各处的军队本身也都有移动上的困难。不过,尽管如此,十五万这个数字本身也已经超越了德拉巩逊军。



皇帝军在数字上虽然占了优势,但实质上却可说是一支同床异梦的混合部队。从帝都奥诺古尔出发的时候,卡尔曼将鲁谢特与侄子的母亲爱谢蓓特并入队伍中同行。因为如果把他们留在帝都的话,难保不会突然被哪个野心家给拥立起来。卡尔曼根本完全不信任宰相宋尔坦。



鲁谢特与爱谢蓓特母子被安置在一辆具有防寒装置的豪华马车中,周围埋伏了满满的武装士兵,一起被带到战场中。利德宛身在队伍中,骑着马超越过这一群的时候,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儿子,而有些复杂的情绪。



“哎呀,哎呀,都已经六月半了,怎么搞得还这么冷得要命呀!”



霍尔第一边在嘴里咕哝着。为了保护他那光凸无毛的脑袋免得被冻坏,除了一顶毛线帽子之外,他另外又戴着一顶皮毛帽子,但是却仍然抵不住心理上的寒冷。四条大狗现正留在帝都奥诺古尔的金鸦公邸里,保护着帕尔的安全,这总比勉强去相信一些人们还要值得信赖,而且有关这一点已经得到过证实。至于照顾帕尔的工作,则由安洁莉娜交代给她信赖的侍女。



里姆加湖的湖畔此时仍覆盖在一片令人无法与六月联想的冰雪中。东西一百斯塔迪亚(约二十公里),南北一百二十斯塔迪亚(约二十四公里)的湖面,一半以上都还在结冻的状态,几只鸟被冻死后的尸体浮在水面上,放眼所及之处,都笼罩在一片低低的云雪层中,让人们的心无论如何都无法舒爽起来。



林地里搭起帐棚之后,卡尔曼走进帐棚中,他脱下自己身上的盔甲,伸手交给身旁的侍从,这时他注意到接过盔甲的人就是菲连兹。



“菲连兹,你恨我吗?”



一个漫不经心,但是却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菲连兹有些害怕地呆立不动。



“……殿下是我性命的恩人,但同时也是我杀父的仇人。”



“然后呢?”



“如果殿下您稍有疏忽与不备的话,请让我忘恩负义地一雪杀父的仇恨。”



年轻大公轻轻地点点头。



“我的性命只有一条。万一不幸先被德拉巩逊给杀了的话,到时请原谅我,没能让你取我的性命。”



“殿下您一定会战胜的!”



“应该是吧,与其要让德拉巩逊给杀了,不如死在你手中还好些哪。”



卡尔曼笑了笑,然后告诉这名少年替他拿些御寒的酒。菲连兹于是行了个礼,走出帐棚,然后朝着装酒的马车走去。这时在林地的各处,帐棚都已经搭起,士兵们早早就开始准备起晚餐。因为在展开战斗之前,总得要先喂饱自己的肚子,而且,这或许就是他们这一生中最后的一顿饭也说不定。



利德宛与霍尔第两人利用雪和土堆成一个小小的炉灶,然后把锅子架起来,正为他们自己作一锅炖羊肉。卡尔曼幕僚当中的渥达将军此时溜跶似地信步走了过来。



“嗯!好香啊,利德宛大人。”



“吃一点吧?”



这名渥达将军同时也是利德宛的一名战友,他笑着摇摇手说道:“不,我肚子还不饿。咱们先撇开这个不谈,照你的看法,明天的战况会如何?”



“德拉巩逊是个怪物。区区的战略或许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赞成,赞成,霍尔第一面低声说着,一面用短剑的刀尖稍微戳着羊肉,好试试肉的硬度。



利德宛为炉里加了些新的柴火。



“不要把这当作是一场人与人之间的战斗,应该想成是在狩猎一只猛兽。一只不但难以收拾,而且还诡计多端的猛兽哪……”



渥达点了点头,接着转开了话题,好奇地问起利德宛与安洁莉娜公主之间的关系。被泼冷水似地得到一个“没什么关系”的回答之后,渥达耸了耸自己的肩膀。



“如果说,你和安洁莉娜公主结合的话,那可是继玛莉亚公主之后,又一次与选帝公的公妹结婚唷。你这家伙还真走运哪!”



利德宛毫无兴趣地让渥达打趣的话一面从自己的耳边流过,一面搅拌着锅中的炖羊肉。



虎翼国公伊姆列的妹妹玛莉亚的美,并不像安洁莉娜公主那么强韧且充满光彩。如果安洁莉娜是夏天的话,那么玛莉亚就好比是春天。六年前,利德宛为春天的柔情给吸引了,现在则正为夏天炫目的光所吸引。



“真是个无聊男子……”



利德宛一边低语着,一边又开始搅动锅中的炖汤,完全没注意到渥达与霍尔第怀疑的眼光。



六月十八日,早晨似乎很不情愿似地来到人们的地面上。



吹抚过湖面的风,其实就是一阵气体化的冰。人们吐气的同时,眉毛和胡须上也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打呵欠之后一闭起眼睛,泪液便结冻地黏在眼皮上。



林立的刀剑和长枪,俨然是冰雪的一部份,闪耀着冷寒的光。皇帝军右手边靠着里姆加湖的水面,采取纵深的阵势,等着那批预计会从北边出现的德拉巩逊军。皇帝军全员忍受着似乎要突破耳朵与心脏的凛冽寒气与不安,一刻又一刻地等着。



“来了!”



传讯兵扯开嗓门喊了起来,角笛的声音为冻结的大气注入一道裂痕。甚至连卡尔曼与利德宛也感觉到一股从未曾体验过的紧张情绪,正锐利地啮咬着自己的胸部。他们骑在马上,一言不发地将背脊挺直。



“那就是德拉巩逊吗……”



充满恐怖的耳语声,在皇帝军的将兵之间传了开来。如果将之形容为回荡在芦苇之间的风,恐怕伴随着些许不吉利的恐怖吧。



身在本营的卡尔曼,当看到敌军在远方蠕动的黑影时,也不禁让一股深深的战栗贯穿了全身。德拉巩逊过去曾经是龙牙公国的一员大将,同时也是马法尔帝国军的一翼,卡尔曼当时对于他的破坏力感到值得信赖,但是对于他那贪欲残忍的性情则感到深深的嫌恶。这样的一个人一旦变成正面的敌人时,卡尔曼也不得不觉悟到这将会是一场不容易打的仗。



“敌方的阵势怎样?菲连兹。”



“是的,看起来果然是纵深的阵势……”



菲连兹骑着马往来于本营与第一阵之间,然后向卡尔曼报告敌军的状况,到了已经不知第几回的时候,他慌慌张张地向卡尔曼报告。



“陛下,敌人攻过来了!”



少年菲连兹喘着气,催促着大公的注意力。敌方全军还没有布阵完毕,但是德拉巩逊军却踹开地面的积雪,惊天动地地摇撼着地面,朝着皇帝军逼近过来了。



“弓箭兵,准备!”



将领慌忙地发布命令,几千只箭立刻搭在弓弦上,这时敌军在总帅德拉巩逊亲自的带领之下,个个面目狰狞地,像一阵盔甲所形成的洪水涌向皇帝军的面前。



担任皇帝军的前阵,第一波迎击敌军的便是鲍尔载伯爵的阵营。



鲍尔载伯爵一言不发地看着德拉巩逊冲锋陷阵的凶猛姿态,脑海里有种错觉,仿佛自己的心脏就要从嘴里面蹦出来了。既然是能够担任前阵的将领,可见鲍尔载绝不是个胆小的懦夫。但是当他看到德拉巩逊咆哮着,大量的皇帝军士兵不断在他挥动的大剑下变成尸体的时候,他的胆子都没了,迷信般的恐怖从他内心里散发出来。



“这个阵的主将就是你?哼!”



德拉巩逊的叱吼声如同雷鸣一般地震耳欲聋,他挥动手中那把滴着人血的大剑,对准鲍尔载砍了过来。



两人的剑仅来回了二、三次,鲍尔载伯爵的勇气就已经跌到谷底了。他“哇!”地惨叫一声,然后就掉转马头,转身要遁走的时候,德拉巩逊的大剑在空中吼叫一声,随即对准他的头部落下。



鲍尔载伯爵的头部,连着他所戴的头盔整个被击碎了,顿时血、肉、与骨头迸裂开来。鲍尔载伯爵所率领的军队目睹了这一幕,在恐怖感的驱使下,也不管将官拼命地制止,所有的人马像雪崩似地四处窜逃。



德拉巩逊就这样持续着惊天动地的声势,转而攻进马伍瑞尔侯爵的兵阵。



皇帝军中被推出的枪阵,在德拉巩逊大剑的挥舞之下,俨然成了毫不起眼的棒阵。



“此军主将何在?”



德拉巩逊咆哮着。一旦被指了名,当然就不可能逃跑。马伍瑞尔侯爵从勤务兵的手里接过一枝长枪,跳上战马,命令手下的弓箭兵援护之后,立刻就策马奔向德拉巩逊。他原本打算德拉巩逊在防御弓箭的时候,一定会出现漏洞,但是手中一把大剑,轻而易举将剑羽拂去的德拉巩逊,竟顺势延伸剑的轨道,一举挥落了马伍瑞尔的长枪和首级。



德拉巩逊的马所到之处,鲜血与哀号的惨叫声此起彼落,冰冻的大地因人血的喷洒,表面也逐渐溶化开来,转而变成一片血红色的泥泞。



德拉巩逊手中那把厚刃的大剑并不是用来斩人头,因为所有被他杀害的人,都是整个躯体连着盔甲被打碎的。头部碎裂之后,躯体便形同一只填充着血肉的皮囊。第二阵的士兵失去主将之后,也和第一阵相同,变成一群无力还击的羔羊,在德拉巩逊以及敌军的追赶之下,遭人任意地宰割。



就这样,第二阵的防守也完全被爆碎了。根本不能适用任何用兵学上的常识。卡尔曼也努力地思索了几个战术上的对应策略,但是根本没有任何空隙可派上用场,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己方兵员败的败、逃的逃,甚至也无法前往搭救,任由悔恨与懊恼啃蚀着自己的心。



没有皇帝的皇帝军根本无法阻挡德拉巩逊那近乎是魔性般的破坏力。甚至连卡尔曼也像是棵暴风前的小树苗,毫无反击能力地任人翻弄。



第三阵的防守是由深得卡尔曼信赖的渥达将军指挥。渥达用雪和冰堆起了一条挡墙,并且企图利用具压倒性的弓箭,来抑制德拉巩逊凶猛的攻势,但是第一阵,与第二阵的溃败实在是太快了,这道防御线都还没有完全筑好,德拉巩逊的袭击就已经来临了。



德拉巩逊在一阵如同大雨般落下的箭羽当中,仍然锐不可当地突进,马蹄踢散了用雪所堆砌起来的挡墙。德拉巩逊手中的大剑如同光影一般地狂舞着,随同这剑光的乱舞,一些紧握弓弦的手腕、戴着头盔的首级、裹着胄甲的躯体,也伴随着血红色雾状的飞沫,在空中此起彼落。渥达所播设的坚强布阵,也仅争取到些微的时间,最后连他自己也在座骑遭斩杀后而拌落到雪地上。



“卡尔曼!你给我出来!让全天下人看看,究竟是你,还是我能够配称为马法尔第一勇将。我要把这个事实公诸于全天下!”



随侍在卡尔曼近侧的亚森将军,一面以弓箭的壁垒减缓德拉巩逊突进的速度,一面请求卡尔曼撤退。年轻的大公原本已经要接受部下的提议,但是当看到己方的士兵不断在他眼前被斩杀的时候,他低声地怒吼着:“可恶啊,简直就是禽兽!”



卡尔曼再也按奈不住了,他于是想掉转马头,朝着德拉巩逊冲过去,但是被亚森将军制止了。



“亚森,给我退开!”



“属下绝不退下!”



忠实的将军大声疾呼。



“如果殿下连这暂时的败北都无法忍耐的话,那么您又如何能成为一国的皇帝呢?请您快逃吧,以期日后能够卷土重来。”



亚森大声叱喝之后,便以剑身朝卡尔曼座骑的臀部用力猛打。马的前脚于是向上跃起,并且开始奔驰。包括菲连兹在内的三、四人也骑着马跟随着卡尔曼的身后。确认大公等人离开本营之后,亚森立刻拔出长剑,骑马冲向前与德拉巩逊的面前。德拉巩逊的大剑凌风砍来,亚森用长剑挡住了这一击,随后便响起一阵刀剑撞击的金属声。



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战士能像他这样抵挡德拉巩逊向前的进击,然而,这抵挡同样没能持续多久。亚森手中与德拉巩逊的大剑相冲突的长剑,喀──地发出了折断的声音。此时的亚森不但没有畏缩,反而将折断的剑对准德拉巩逊的脸部刺过去。不过那断剑并没有正中目标,德拉巩逊的大剑反而从亚森的头上落下,打碎了亚森的头盔。勇敢的亚森就这样被德拉巩逊从头顶给一刀劈开直到锁骨了。



到现在为止,皇帝军已经完全化为一群在雪原上四处窜逃的草食动物。德拉巩逊一面用马蹄的尖顶将他们完全给踢散,一面往前猛进。但是,在这个时候,一名战将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那并不是个单纯的猎获物,而是个具备人格的对抗者。德拉巩逊的记忆苏醒了过来,狰狞凶猛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了出来。这名男子的名字叫做利德宛,曾经是虎翼公国军中无与伦比的勇将。



“利德宛,臭小子啊,你不会笨得以为自己能够打得过我吧?”



德拉巩逊的笑声仿佛一阵让树木折腰的暴风。这名黑发的骑士感觉到自己跨下的座骑已经害怕起来了。



大剑与长剑你来我往地剧烈撞击着,散发出来的火花照亮了青白色世界的一隅。双方还以颜色的斩击,叫周围的士兵们都大吃一惊。不过,这场争斗并非势均力敌。



是因为双方臂力的差距吗?不,横跨在德拉巩逊与利德宛之间的,其实是一种发自根源的力量。这是成人与小孩之间的差异吗?或许是更大的差异也说不定。



双方互击的剑所发出的声音,被压倒性的马蹄声与呼吸声给掩盖了,这两人反而像是在一个无声的世界中打斗。最后打破这场沉默的,是当其中一者的剑被折碎的时候。利德宛的剑与亚森将军的剑遭到了相同的命运,刀身被打断了半截。不过利德宛并没有将断裂的剑刺向德拉巩逊,而是对准德拉巩逊的双眼掷了过去。当那把断剑被挥落到地上的时候,他掉转过马头开始奔驰了起来。



利德宛所奔驰的,是与方才卡尔曼被迫撤退的相反方向。德拉巩逊在一时之间,突然迷惘着马首应该前进的方向。这时利德宛发出锐利的叫骂声:“怎么样,怎么不追过来啊,怕死是吗?哈,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大块头的懦夫啊!”



这不是逃跑的人所应该说的话。就算对方不是德拉巩逊也要为之勃然大怒吧。德拉巩逊的两眼于是开始充血。他掉转马头朝着利德宛冲了过去,无论如何要把这个贫嘴的敌人给碎成血肉块。利德宛为了不让德拉巩逊在半途放弃追击的念头,刻意有技巧地保持着距离,但那德拉巩逊竟突然紧追上来,眼看着那把大剑就要从利德宛的头上砍下去了。这时,空气中突然发出尖锐的响声,德拉巩逊手里握着大剑,两脚紧紧夹住马身,在马鞍上稍微地摇晃了一下。



原来德拉巩逊的脸颊被箭给射中了。



如果是一般人给箭射中的话,只怕早已头昏眼花,从马上摔落下来了吧。但是,德拉巩逊似乎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痛苦,当他自行把箭拔出来的时候,箭断了,箭头还留在脸颊的肉里面,这时他竟然用自己粗大的手指头伸进伤口里面,将沾满血的箭头给挖出来。就连放箭的安洁莉娜在一旁看了,也不禁感到全身一股恶寒。她一言不发地踢了一下座骑的肚子,远离了这个压倒性的、血肉之躯的破城锤。



“让一个丫头给救了才捡回性命,这种逃命方法倒是很适合你这种臭小子哪!”



血液从脸颊的伤口泉涌而出,但在接触到冷空气的瞬间就凝固了,德拉巩逊那像是岩石的面孔闪现着充满恶毒的光线。



利德宛骑着快马走开了,所以没有听进德拉巩逊的嘲弄。这个时候,有个作战策略在他的心中急速地成长着。他顿悟到今日的败北,或许将可带来明日的胜利。



但是,今日的战况总之是大惨败。在一天之内,皇帝军就失去了三名将军,与二万名士兵,而且往后退了四十斯塔迪亚,勉勉强强才重新编排好阵势。卡尔曼召集了所有的主要将领到他的帐棚内召开会议,此时的他不禁叹气连连。



“我们失去亚森了吗?那么样忠诚、勇敢的男子竟然就这么毫无价值地死去了。鲍尔载、马伍瑞尔两人也同样地牺牲了。但是我却仍然苟且地活着!”



在这样的一个时候,没有人答得出话来。菲连兹少年紧紧地盯着卡尔曼那布满沉痛阴影的侧脸,看得几乎要忘了呼吸。渥达、拉库斯塔、以及其他强有力的幕僚们,也都因为今日这极度的惨状而说不出话来。在还没来得及讨论各种用兵法和战略以前,就已经遭遇了败北,不免让指挥官们感到非常地伤心,而且士兵们的士气也因此而大大地丧失。如果明日仍然继续陷入今日的这种败势的话,那么全军势必要瓦解,最后帝国全国土将要落入德拉巩逊的巨大魔掌当中。



卡尔曼重新振奋起精神,询问各位将军有关作战意见的时候,从刚刚好像一直在思索着什么似的利德宛,突然抬起了头,说出自己的提案。



“如果大公殿下您允许的话,那么我想试试从敌人背后加以攻击。”



“说到背后的话,那不就是湖吗?”



里姆加湖是一个非常贫瘠的湖泊,水中甚少有鱼类栖息,所以连渔船也不停泊在这里。就算有的话,现在的湖水大半都已经冻结了,想要渡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连渡过湖面的方法都没有的话,那要怎样去袭击德拉巩逊的背后呢?



“看来,你似乎想到了一个连我也意料不到的奇谋了?利德宛。”



“称不上是什么奇谋,不过应该值得让我们试试看。不过再怎么说,也不可能让几万名的大军渡过去,顶多大概是四,五千名吧。”



在今天的战斗当中,有一部份是在冰上展开的。在战斗的时候,利德宛注意到即使是身穿盔甲的战士在冰上跳跃,那冰层的表面就连像是细线般的裂痕都没有产生,也就因为如此,才让利德宛想到明日作战的计划。如果没有船的话,那么就用其他东西来代替就好了,因为材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就近在眼前,问题只是在使用的方法而已。



德拉巩逊的军队,完全就是属于德拉巩逊的军队。龙牙公国的士兵们,对德拉巩逊有着一种像是被诅咒了似的恐怖,在这种恐怖心理的驱使下,他们不得不尽全力与敌人一搏。也就是说他们因为害怕恶魔作祟,与恶神的愤怒,才如此狂热地战斗。只要德拉巩逊一死,那么这狂热的恐怖也将随之完全消灭。



只要杀死德拉巩逊一个人。这是一场狩猎,而不是战斗。卡尔曼之所以遭到他破天荒的败北,就是因为他将与德拉巩逊之间的对决当作是一场战斗。



利德宛结束计划的说明之后,方才一直在思考着的卡尔曼遂点头表示了解。这时候,安洁莉娜往前凑近卡尔曼,然后说道:“殿下,请允许我明日与利德宛卿同行。身为金鸦公国军的代表,在今日一战中未能有所助益,至感可惜。故希望能够在明日竭尽绵力。”



卡尔曼没有立刻回答。而利德宛则稍微皱了皱眉头。



“安洁莉娜公主,请恕我提出无理的请求,万一我在德拉巩逊手中丧命的话,还请你为我养育帕尔。这件事是我的职责所在,请公主不要跟着蹈火。”



“不要!”



“公主……”



“利德宛卿,只要是我还没有结婚的一天,我就不想让自己当个未亡人。而且如果我自己留在安全的地方,就算独自一人存活下来了,最后还是要取德拉巩逊性命的,不是吗?”



因为“结婚”这个字眼而感到有些狼狈的利德宛开口好像想说些什么似地,不过安洁莉娜故意地加以漠视。



“与其让利德宛卿和我分别单独去挑战德拉巩逊的话,毋宁两人合力的成功机率要大得多不是吗?就请吾军统帅卡尔曼殿下裁决吧!”



尽管遭遇到凄惨的败北,但卡尔曼这时笑了。



“安洁莉娜公主所说的,应该是没有错。利德宛,如今我身在依靠你的立场,这话由我来说的话似乎显得有些奇怪,不过这件事就按照公主的话作吧!”



利德宛一语不发,勉强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翌日,六月十九日天未亮。



陶醉在血腥与胜利酒宴之中的德拉巩逊军,在酒酣睡意正浓之际,突然为破雪前进的马蹄声,与充满敌意的呐喊声给惊醒,猛然在帐棚里面一跃而起。



“敌人偷袭!”



惊天动地的叫喊、外衣上多穿了件盔甲的声音、与刀枪相互碰撞时的金属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嘈杂声。德拉巩逊军完全没有预料到,刚刚才惨遭败北的敌人竟会在天未亮的时候就前来攻击。而且还是从背后来的,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呢?



“敌军是从湖中出现的!”



如此狼狈的呼喊声更加深了情况的混乱。如雨点般的弓箭伴随着难以辨认的声音与火光不断地落下来,一半以上的箭都是火箭。在干燥的北风之中,一处处的帐棚马上就开始起火燃烧,德拉巩逊军的混乱于是更为扩大。



这一切很明显是因为败军不甘于遭遇败北的窘境。他们彻夜切碎了湖面上的冰,作成二十几个大约一斯塔迪亚四方的冰筏。每个冰筏上大约可以搭载百名骑兵,与一百五十名的弓箭兵。利德宛、安洁莉娜以及霍尔第三个人指挥着这支白色的船队,渡过了这个即将由深夜转为拂晓的湖面,然后出现在德拉巩逊军的背后。为了不让马发出嘶叫声,他们先让马衔着马口板,然后把马嘴给绑起来。就在一片完全寂静无声的沉默当中,他们悄悄地贴近了德拉巩逊军的背后。



冰筏靠岸的时候,弓箭兵开始放出箭,战马在口里的马口板被松开之后,也开始发出高亢的嘶叫声,载着战士跃上湖岸。攻击阵势的最前头,当然就是利德宛。



落在雪地上的箭,与刺在雪地上呈站立状的长枪,看起来仿佛是大大小小的刺。惊慌失措的德拉巩逊军整个阵势大为混乱,当敌军开始从前方攻击的时候,混乱的程度几乎在同时更加地扩大。这时轮到德拉巩逊军被敌军给斩杀,或者猛撞倒地,如果有人想企图逃走的话,也会被帐棚周围的那片火和烟给阻挠了。



但是当一个漆黑巨大的身影从那片火、烟当中出现的时候,这群应该已经是占了优势的攻击者,却仍然不由得发出惊竦的喘气声。因为完全武装的德拉巩逊,已经出现在敌军的阵头了。



在这一瞬间,一支箭锐利地穿越过风中,射中了德拉巩逊的盔甲,并且发出了高亢的回声。这个凶暴的巨人转过脸来,狠狠地盯着这名射手。这名跨坐在骏马的背上,手里拿着弓箭的骑士,看起来仿佛是一个俊美的少年,但其实正是金鸦国公蒙契尔的妹妹安洁莉娜公主,也就是昨天以箭射伤德拉巩逊脸颊的可恶丫头。



“德拉巩逊!你这个人面的食肉兽!如果不是怕女人的话,就过来决一胜负吧!”



德拉巩逊听了这挑衅的话之后,立刻愤怒地咆哮一声,挥舞手中巨大的爱剑,朝着安洁莉娜打过去了。安洁莉娜固然是一名勇者,但是怎么也及不上德拉巩逊那异常的凶猛强悍。而且,安洁利娜这天的任务只是要把德拉巩逊从敌军的主力军团中引开。所以她并没有和德拉巩逊交手,立刻就掉转马头,奔驰在这场战乱当中。



德拉巩逊追了过去。这名像怪物似的男子似乎根本完全不考虑敌方的箭是不是会落到自己的身上。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诱惑和圈套才能对他产生作用。这时候,安洁莉娜已经成功地引开德拉巩逊了。



在另一方面,德拉巩逊军的主力正与卡尔曼大公所率领的皇帝军作正面的交战。虽然德拉巩逊军在少了德拉巩逊以后,便称不上是什么强兵,但是他们内心对于总帅的恐怖感,驱使着他们拼命地抗战。



虽然卡尔曼此时所面对的,是德拉巩逊军除去德拉巩逊一人之后所有的兵力,但是他丝毫不感到困难或恐怖。年轻的大公在昨天的狩猎中失败了,但是今天所面临的是一场真正的战斗,正是他所擅长的场面。



卡尔曼凭着三段架式的弓箭兵,将德拉巩逊军的阵营打出了一个缺角,他亲自冲锋陷阵,带领骑兵冲入敌方的阵营。跃入敌军中心的卡尔曼,挥舞着反射冬日阳光的长剑,将右手边的敌人刺杀落马之后,顺势将剑身回旋到左方,把敌人的首级连着头盔给抛向空中。热腾腾的血在冰冷的空气中飞洒着,仿佛将充满血腥味的热汤给洒到周围四处。



就算卡尔曼将会败给某一个人,那么这个人绝不可能是除了德拉巩逊这个怪物以外的第二个人吧。眼见卡尔曼如此骇人的战斗勇姿,德拉巩逊军开始成群地靠过来,企图要包围卡尔曼了,但是渥达率领着部队从外围以长枪的矛头突破了包围的阵势,并且开始激烈地打了起来。此外,拉库斯塔的部队也藉着弓箭与长剑的反复攻击,正逐渐在削减德拉巩逊军的力量。



而一路追赶着安洁莉娜的德拉巩逊,此时在一种和昨日相同的情景下,发现了利德宛的身影。此时的相遇令他有种无意义的相似感,这其实是刻意让德拉巩逊中计的心理陷阱之一。德拉巩逊将手中的大剑高举过顶,朝着利德宛攻了过去,大剑挥动时的剑风俨然像是一阵暴风,完全将这个爱耍嘴皮子的敌将给压制住了。



太强了!不,用强这个字根本还不足以形容真正的事实。利德宛现在禁不住要感到一股战栗。德拉巩逊根本就是破坏欲的象征,虽然利德宛的剑技在人界算是非常卓越的,但是在这个魔性的存在面前,却让人有无力感。



德拉巩逊非常轻而易举地不断前进,而利德宛则不断地后退。尽管时值严寒的气候,但是小珠状的斗大汗粒却不断地从利德宛的额头上飞散开来。在任何人的眼中,胜败的趋势已经浮在眼前。德拉巩逊脸上浮现着轻薄的笑容,一面玩弄着对方,如果他不这么作的话,只怕利德宛早已经丧失了性命与未来。



或许是再也无法忍受了吧,利德宛收回了剑,掉转马头往前逃了出去。德拉巩逊也跟着紧追上来。此时的德拉巩逊再怎么也不想让这个吃了败北的苦头却仍然不学乖的贫嘴小子活下去了。利德宛必须要为他反复地玩弄花招而付出代价。



利德宛朝着湖岸逃了过去。姑且不论利德宛的逃跑,在这一路上根本也无人能抵挡得住德拉巩逊的追击,所以他们两人穿过了这片血腥战场当中的空白地带。



冰筏在湖边靠着岸。利德宛朝着其中插有一面黄色小旗子的冰筏奔了过去,然后纵马往上跳。在他人的眼里看起来,利德宛似乎是疯了,竟然将自己赶进一个无处可逃的死胡同里。



德拉巩逊大剑一挥,利德宛身上的盔甲马上被震碎了。利德宛的座骑发出高亢的嘶叫声之后,终于不耐地横倒在冰上。而满头黑发已经裸露在空气中的骑士,也同样被摔落到冰上,手中的剑则飞了起来,画出一道弧形之后,掉落到湖面上去了。



利德宛用膝盖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此时的他正好在黄色旗子的旁边。利德宛空手无刃地抬头看着德拉巩逊那愈来愈迫近眼前的巨大身躯。



“这下子你没辄了吧,臭小子!”



德拉巩逊优哉地下马,一只手里拿着大剑,朝着利德宛走了过来。暴虐成性的火光在他的眼里一闪一闪地亮着。或许正在盘算着要如何把这个失去武器的猎物给剁成一寸寸的碎片吧。



“那么就光从左手开始吧!”



德拉巩逊高高地举着大剑,大踏步地走近利德宛。



就在这一瞬间,利德宛从脚下满地的冰中抓起其中的一部份,一道白色的光线仿佛在利德宛与德拉巩逊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哇……哦……啊,啊,啊……”



德拉巩逊发出了好似地龙般的呻吟声。一支又粗、又长的冰枪,刺进了德拉巩逊大开的口,而且被削尖的锐利冰矛贯穿了他整个后脑部。鲜血顿时像瀑布般地从他的嘴部与后脑部奔泻而出,一直窜流到鞋尖。



这个终于让猛兽陷入陷阱中的黑发猎人,一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一面让自己的手松开那支冰枪,然后谨慎地往后退。随着脉搏的跳动,鲜血不断从德拉巩逊的口里喷出,将他身上的盔甲表面染成一片深红,一个红色的血池正逐渐在他脚边形成中。



突然之间,利德宛听到一个怪声。原来是德拉巩逊用牙齿把贯穿自己的冰枪给咬断了。简直太吓人了,所幸这是他最后的一个动作了。他那巨大的躯体踉跄了起来,无意识地走了几步之后,终于倒落在冰上了。冰筏的周围是冰比较薄的部份,根本无法撑得住这副巨大的、而且裹着胄甲的躯体重量。冰于是裂开来了,底下的水喷了上来,德拉巩逊的尸体被卷进一阵血红色的漩涡中,永远地沉落到湖底去了。



“利德宛!”



不知已经过了多少时间,陷入恍惚状态的利德宛,在安洁利娜公主的呼唤下,这才恢复了自我。他抬起自己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个头发颜色像是夕阳余晖般的美丽公主,紫水晶色的眼眸正闪闪发光地回看着他。



“你的名字将会因为打倒了德拉巩逊而名垂青史吧!”



“哪儿的话,打倒棕熊的猎人才更是了不起哪。就算杀死德拉巩逊,也没办法剥了他的皮,或者吃了他的肉哪。”



“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不过,利德宛,对我来说,你才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哪!”



经对方这么一说,这位黑发的骑士于是努力让自己刚才因为紧张与寒气而僵硬的脸绽开出笑容,他说道:“公主,如果可能的话,以后请叫我利德……”



这便是这名男子向对方求爱的表现。和已成故人的黑羊国公斯吐尔萨比较起来,这名男子同样也有着不可救药的地方,只不过方向恰好完全相反而已。不论如何,安洁莉娜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伸出双手要围住战士的脖子时,突然传来一阵假装咳嗽的声音,这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哪!金鸦公国这位勇敢的美丽公主,于是缩回了自己的双手,但是她丝毫不难为情地对着这第三个人影说道:“霍尔第,战况怎么样啊?”



“不用说也知道,当然是大胜利啊!德拉巩逊死了的消息一传出去,他的部下好像一下子从魔法中被解放了似地丢下了武器,有的投降、有的逃,这场战事的大局已经是定了。”



这三名男女于是从冰筏上回到湖岸。只见无数的死尸四处横躺着,从尸体流出来的血由于寒冷的原故,已经开始结冻了。远方和近处仍然持续著有刀声与怒吼声,不过这场战争已经开始结束了。



“不过,说起来很讽刺。我们这个国家还全因为那恶虐的德拉巩逊,才能够又恢复统一啊!”



安洁莉娜一面走着,一面说了起来,霍尔第在一旁抚摸着他那圆圆的下巴答道:“安洁莉娜公主,我告诉您一个从古时候就一直在东方流传的谚语吧。”



“是什么呢?”



“胜利是同心协力的结束,纷争的开始。”



紫水晶的眼眸闪了闪,安洁莉娜注视着霍尔第的红润面孔,接着又把视线转移到利德宛的脸上。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还没有结束啊,公主。这个国家的至尊王座争夺战这才要开始呢!”



利德宛很聪明似地说道:“安洁莉娜公主,这个世界很辽阔,国家也很多。但是能够同时容纳两个至尊王座的国家,却是连一个都没有。不管是任何一个国家,至尊王座上都沾满了血腥的臭气,开国皇帝所杀的人,甚至比几千个杀人犯和死刑处决犯集合起来还要多。”



“那么,一个国家还需要皇帝吗?”



安洁莉娜的问题,激起了利德宛讽刺性的回应:“没错,这就是最终的问题。至少对于皇帝来说,如果大家都能够这么想的话,那么办起事来也方便得多了!”



“您这个人的措词真是别扭啊!正因为有皇帝的存在,我们才能够要求一个身为皇帝的人应具备什么样有的资质与责任,不是吗?”



安洁莉娜的说法有些出乎利德宛的意料外。这位黑发的骑士苦笑地认同了公主的论调:“是么,确实是这样的吧!”



话一说毕,他随即挺直自己的背脊,端正了自己的姿势。安洁莉娜与霍尔第也跟着他作出同样的动作。因为卡尔曼大公正领着渥达、拉库斯塔、菲瑞兹等人骑着马朝他们走了过来。



大公下马后,亲密地握住旧友的手。



“利德宛,多亏了你才能够战胜啊!还有安洁莉娜公主,在近日之内请让我向你道谢。另外还要向公主的哥哥重重答谢!”



已经成为胜利者的卡尔曼,在不久之后将正式登基,成为马法尔第二十五代的皇帝吧。伴随而来的无数课题与责任、义务将满满地堆积在他的手上。先是先帝波古达二世的国葬仪式、鲁谢特与爱谢蓓特大公妃的安置。已经失去主人的五个公国将要如何处置?是要加以没收呢?或者选任新的国公来接替呢?无论如何,过去的选帝公制度势必要有一番改变。此外,还必须要充实荒政的准备,以因应马法尔帝国自建国以来,首次遭遇的气象危机。



待这一切全部处理完毕之后,卡尔曼接下来要作的,可能就是和他潜在的最大敌手一决胜负了也说不定。此时在大公的脑海里浮现的,就是那外表看来似乎纤细柔弱的昔日旧友。



六月二十二日。身在卡西亚城的金鸦国公蒙契尔,得知卡尔曼在前后不过短短两天的时间内就已经获得全面胜利的消息。



年轻的金鸦国公,用双手顶着自己的脸,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他原本还以为这两者之间的战事会长期化,最后的结局不会那么轻易地产生。



“哎呀、呀,这么一来就万事休矣了吗?”



纵使他内心里有着何等巨大与深刻的失望,在他嘴里面被化成言语的,也只有这么短短一句。既然卡尔曼已经成了胜利者,那么正处于极端愚劣和混乱状态中的马法尔帝国,也将急速地走向秩序重整的路上吧。



蒙契尔传唤了米克罗逊,对他下达了命令。



“马上派遣使者前往谒见大公殿下,不,是新的皇帝陛下,向他表达胜利的祝贺之意。当然,使者不能空着手去。把龙牙公国的地图、资产目录、人口统计等这些资料备妥后让使者提出。龙牙公国的领地,此时得完全依照陛下的旨意来统辖了哪!”



除了这些之外,金鸦国公蒙契尔又交代,准备砂金、银狐的毛皮、公家密藏的绘画,和一万袋协助荒政用的小麦献给新皇帝。米克罗逊听了国公的嘱咐之后,好像很惊讶似地傻眼了。



“您可真是大方哪,金鸦国公阁下。”



“这是一个国公对皇家所应尽的义务。况且,那些表现不好的选帝公们,几乎是在一夕之间就全部给消灭了。所以我只好一个人来尽义务啦!”



蒙契尔同时对着死者们与自己本身一笑置之,他以一种奇妙的眼神注视着默然伫立的米克罗逊。



“怎么啦?这不是什么值得可惜的事情啊,米克罗逊。顶多也不过是无法一下子得到帝国罢了哪。而且,这也不过是暂时的……”



年轻的金鸦国公伸手一挥,让他的心腹部下退出之后,他于是将自己细长的身体深深地埋进暖炉前面的安乐椅中。火焰的颜色栩栩如生地跳动在国公的眼眸里,似乎正在向人诉说着,这个大胆无畏的野心家,已经完成了自己在心理方面的建设,正构想着可能几天后、也可能是在几年后的新战略。



拥有帝国摄政殿下此一称号的卡尔曼、担任选帝公的金鸦国公蒙契尔、以及既没有主君也没有部属的利德宛,这三个人今年一样是二十六岁。时光的洪流这才开始要为这三个人而出发。



后记



这部作品最初在《野性时代》连载,后来再由角川小说发行,加上这次在角川文库出版,可以说是第三度面世了。作为它的生父,我多少会有点“要做这么多次,真麻烦!”的感觉,可是正当我在为这种事发着无聊唠叨时,我这个劳动人士也会为孩子祈祷,希望它“从此可以嫁着一户好人家就好了!”



常常有人说我的作品“总是无法分类”,可是这部作品应该还是归入“虚构历史小说”一类吧。这么看来,它倒是和前作《亚尔斯兰战记》一样,但是这部后起之作给人的感觉和哥哥不同,因为这部作品有两个地方和《亚尔斯兰战记》很不同。



第一,《亚尔斯兰战记》的世界以中世纪的波斯为蓝本,这部作品的世界则是冰雪覆盖的北国,两部作品的背景世界风土差异甚大。第二,《亚尔斯兰战记》里有魔道士和超自然法术,而这部作品却没有。两部作品的分别就是这两点。



我不擅长架构作品世界,每次都想得很辛苦,今次也不例外。我本来打算拿俄罗斯或北欧国家做冰雪之国的蓝本,可是不知怎的,我最后突然“用匈牙利吧!”的决定了,于是,我就又要辛苦一次了!我到处寻访有关匈牙利的历史和风土习惯的书,可是却没什么帮助。最详细的那本要算是Y书店出版的《东欧史》,那本书记载了大量第一世界大战以后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抗争史的资料,可是我想要的资料还是没有。



结果,角川书店编辑丰?先生给我跑了一趟匈牙利大使馆,好不容易借了一本厚得让人无法相信可以运到日本来的匈牙利史书。因此,《马法尔年代记》里的外来语,超过九成是丰?先生出尽九牛二虎之力得来的产品。另外,我也参考了几本民间传说集和游记等。



此外,我今年去了捷克旅行,走访了很多间美术馆和博物馆,看了很多历史画。当我看到那些骑士画、王候在军中交涉的画、富家少爷和公主的画……等等大作时,就马上坐立难安。这些画竟然可以一幅一幅组合起来,合成一个统一的主题,真教我感到不可思议!日本人一般都对东欧历史和传说不甚接触,我自己也是。可是,用身体亲身体会,自然就会明白。如果有哪个博学多才的人,可以写一本有关东欧诸国历史和传说中的英雄人物的作品就好了!我这个任性的愿望很伟大吧!



此外,故事中还有一些没有明确写出来的设定,但它们却的确存在,而且令小说设定更为完善。可是另一方面,书中也有完全不理会现实世界真实情况的地方。作为马法尔设定蓝本的中世纪匈牙利并没有马铃薯出产,可是我却设定马法尔是个盛产马铃薯的国家。马铃薯存在与否对国家人口影响很大。马法尔这个寒冷的国家要出动数十万大军的话,必须有相应的农产力才行,所以盛产马铃薯这个设定绝对不可删去。马铃薯是一样多么伟大的食物,只要看看世界农业史就一清二楚了。爱尔兰的人口就是因为马铃薯产量增加,而由减半变为倍增呢!



所以,只是一个马铃薯,也与作品的世界大有关连。这是件劳苦的工作,但却同时是作家的快乐。无论谁只要尝过这种快乐,都不可能抽身而去。至于我自己,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抽身呢!今后也一样,我打算写其他不同体裁的作品,内容会较深奥。如果大家能耐心等候我的新作,那我就真是太幸福了!



一九九零年七月十三日星期五



田中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