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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女珂莉安接受奇怪的命令,在巴黎召集勇敢的伙伴







室内很昏暗。



还不到夜晚,也并不是因为拉上了厚厚的窗帘,十一月的巴黎街头,在沉沉低垂的云雾之下,整体呈现一片灰色。何况,这个房间虽然宽敞,天花板也很高,墙壁的颜色却很晦暗,形成凝重气氛的同时,也让人感到窒息。



唯一明亮的颜色就是壁炉里跳跃燃烧的火焰,时而鲜红时而金黄,摇曳不定。



“你知道我是谁吗?”



提出问题的是一位坐在大轮椅上的老人。他膝盖上盖着毛毯,头发和胡须都白了,眉毛还是漆黑的,身形瘦削癯,但目光仍然锐利。



老人的问题是对距离他五步左右、站在他正前方的一个人发出的。那个人穿着男人的衣服,浓密的茶色头发束在脑后。咋一看像个少年,说话的语声却是少女的。



“我对您略知一二。”



“哦,你好像还挺懂得礼貌嘛。那么,你说说看,我是什么人?”



少女控制着自己的声调。



“您是吉·德·布里克尔伯爵。是我的祖父。”



“后半句是多余的。我并不承认你这样的孙女。”



老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少女毫不胆怯地答道:



“我的父亲是莫里斯·德·布里克尔。他是您的儿子。所以,我是您的孙女。”



轮椅吱嘎做响。可能是太激动了,老人一使劲试图站起来,不过这种努力还是失败了。



“听到这个名字都让人感到耻辱。莫里斯,那个不孝之子!”



老人的声音颤抖着。



“被那些自由主义的思想蒙蔽,大学中途辍学,私奔到什么加拿大。甚至,更不像话的是,还跟那种地方的野蛮女人结了婚,让我们家门蒙羞。”



少女的脸颊因为愤怒而涨红,眼中闪现雷电般的神光。她大声抗议:



“我母亲是原住民,不是野蛮人!”



老人当没听见一样。



“那么,我那不肖之子跟野蛮人的女儿生的孩子,就是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珂莉安,十六岁。”少女抑制着感情答道。



布里克尔伯爵冷冷地大量着少女。



“我这是第一次见到你。你拿着莫里斯签名的书信是没错,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



“那么,伯父大人,不,伯爵阁下,您打算认下这个孙女吗?”



这句话出自一个壮年男子之口。他就站在伯爵身边,由于房间太暗了,看不清他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既然他称伯爵为“伯父大人”,看来就是伯爵的侄子了。对珂莉安来说,他是父亲的表兄弟。



“现在还不到说这些话的时候。别催我,马赛。”



布里克尔伯爵瞪了他一眼,名叫马赛的男人沉默了。布里克尔伯爵似乎是故意大声咳嗽了一下,又转向名叫珂莉安的少女。



“那么,今年是哪一年,珂莉安?”



“一八三零年。”



珂莉安困惑地回答。老伯爵故作姿态地点点头。



“对,一八三零年。这么算来,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大年纪了?”



“我父亲吗?”



“你父亲那不孝子,随便多大年纪我也无所谓。”



老伯爵含着恶意吐出这句话。珂莉安的脸颊被怒火烧得炽热。伯爵看起来对孙女的反应毫不在意。



“马赛,要是还活着,该多大年纪了?”



“您说的是谁?”马赛耐心地问道。



布里克尔伯爵回答:



“拿破仑啊。”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名字,马赛瞪圆了眼睛。珂莉安则沒有感到什么冲击。生于加拿大的珂莉安,对拿破仑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您是说拿破仑皇帝吗?”



“皇帝?!那个得势小人,比豺狼还恶毒的篡位者,不要叫他皇帝!你这样怎么能算得上法兰西王国的臣民!”



“我……我失言了,请原谅。”



马赛赶紧用手帕擦汗。



“拿破仑在滑铁卢一役后,被流放到圣赫勒那岛,一八二一年死掉了。他死时应该是五十二岁。那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是六十一岁。可是,您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件事呢?”



老伯爵沒有立刻回答马赛的问题,只是盯着壁炉里的火焰。马赛稍稍耸了耸肩膀,向珂莉安的方向探出头,轻声问道:



“珂莉安,你知道拿破仑吧?”



“我听说过他的名字。”



珂莉安谨慎地回答。马赛告诉她:



“拿破仑在一八零四年成为法兰西皇帝。莫里斯,也就是你父亲离开法兰西前往魁北克,是比那更早一点的事情了吧。”



“嗯,父亲说过拿破仑是个富有才华的军人,为了法兰西建立了了不起的武勋。”



马赛微微叹了口气。



“对,一八零四年,正是那样。可是,事情不只如此啊。”



拿破仑凭借实力掌握了整个法兰西王国的权力,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他的出身并不是什么王公贵胄,是从低微的身份爬上去的。所以,布里克尔伯爵这样家世渊源的显赫贵族对他充满恨意。



“六十一岁的话,还不算多么老迈的年纪,比我还年轻十五岁呢。”



“可是,那又如何呢。伯爵,拿破仑九年前就已经死了。”



“有传闻说他还活着。”



老伯爵双眼露出赤红的光芒,可能是被壁炉的火焰映出来的吧,但在珂莉安看来,兼职沒有比那更邪恶和阴险的表情了。



马赛喘不上气似的说:



“这种胡说八道的谣言嘛……不,失礼了,伯爵,我是说虽然有传闻,也不能全然相信。拿破仑确实是九年前死去了。”



听到马赛又重复了一遍,老伯爵白胡子下的嘴角扭曲起来。



“马赛,你是亲眼看到拿破仑死掉的吗?”



“这我怎么能见到呢。拿破仑死在圣赫勒那岛上,尸体也被埋葬在那里。”



“圣赫勒那岛在哪里?”



珂莉安这样一问,马赛解释说:



“圣赫勒那岛在南大西洋中间,可谓绝海中的孤岛。从欧洲的主要港口乘船得两个月才能到达。”



“拿破仑这个人,就死在那里?”



“是啊。”



马赛的回答很简短。布里克尔伯爵发话了: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沒有任何人亲眼见过他死掉,是吧?”



“可是有很多证人啊。”



“要是他收买了所有人,一起帮他捏造假象呢?”



马赛张口结舌。老伯爵闭上眼睛,过了一会睁开眼睛,又提起了完全无关的事情。



“从巴黎向东北向,大约百里之地,莱茵河的东安边上,有座古老的塔,被称为‘双角兽之塔’。那座塔在十字军的时代就建造起来了。”



“十字军?”



“啊,差不多是七百年前建的了。”马赛告诉珂莉安。



不理会他们的对话,伯爵继续说:



“听说拿破仑就被关在那座塔里。巴黎内外拿破仑一脉的残党都为此摩拳擦掌。趁着七月革命的骚动、国王更替的时候,拿破仑派的残党还想把拿破仑的儿子、侄子拥立为王,不过那些图谋都失败了。但是,如果拿破仑本人还活着的话……”



伯爵带着怒火和不安,用力抓住膝盖上的毛毯。



“我们布里克尔伯爵家有多少财产,珂莉安,你要知道。算起来应该价值五千万法郎左右。当然,还包括这所在圣热尔曼街上的房子。”(注:当时的1法郎约相当于现代中国的75元,1法郎等于20苏,即1苏价值约3.75元。)



布里克尔伯爵和马赛的视线集中在珂莉安脸上。珂莉安沉默着,看起来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五千万法郎这个金额太大了,对珂莉安来说,完全没有什么现实意义。



“我们布里克尔伯爵家,是渊源悠久的名门。当然,跟拿破仑这种篡位者是最大的对头。我自己在拿破仑那家伙最鼎盛的时候,也想过亡命到英国去,可惜无法成行。如果拿破仑那小子复活,再次登上宝座的话……”



老伯爵咬得牙齿格格作响,看来他尽管上了年纪,牙齿还很强壮。



“珂莉安,要说你是我的孙女,就用行动来证明这一点。你到莱茵河畔去,证实幽闭在双角兽之塔里的人到底是谁。你要是能完成这个任务,我就承认你是我的孙女。怎么样,去不去?”



珂莉安考虑了一会儿,面对伯爵答应了:“我去。”



“那么,给你五十天时间。在巴黎准备十天,在这期间,你可以准备马匹、武器,还有召集必要的伙伴。”



“召集伙伴?”



“总不能你一个人跑去莱茵河吧。当然,你非要一个人去也可以。”



“我明白了。我去找伙伴。”



“好,接下来从巴黎出发到达莱茵河给你十五天时间。到莱茵河之后探明真相,算十天时间。调查结束后回巴黎再是十五天。合计五十天。”



伯爵看着马赛:“马赛,今天是十一月几号?”



“十一月五日。从今天开始五十天后是十二月二十五日,正好是圣诞节。”



法语中圣诞节(Christmas)是Noel。布里克尔伯爵用力点点头。



“好。就以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当天正午十二点为限。珂莉安,你届时要是能按时回来,布里克尔家的门第、爵位、财产,一切都属于你。你会成为全法兰西也沒有几个的女伯爵之一。”



珂莉安摇摇头。



“我不要什么爵位、领地和财产。我的故乡是加拿大。我只是想维护父亲的名誉。您明白么?”



老伯爵横眼瞥了一眼珂莉安,恶毒地笑了:



“不要财产?起初谁都是这么说的,只是口头上逞强而已。其实,真正见过财产之后还不是眼睛发直,什么骄傲和志气,早被扔到一边去了。”



愤慨的珂莉安正要反驳的时候,有人重重地敲起了书房的门。马赛走过去,仿佛要挡住珂莉安视线似的把门微微打开一条缝。他跟站在门外的什么人小声说了几句,回头从肩膀上望了望布里克尔伯爵。



老伯爵点点头,命令珂莉安道:



“今天你先回去吧。你从巴黎出发的时候,我会给你旅费的。”



珂莉安咽下要说的话,行了个礼。







珂莉安带着父亲的讣告,从加拿大魁北克出发坐船向巴黎进发,是一八三零年深秋的时候了。北国的港口已经有一部分上了冻,珂莉安乘坐的帆船,在出港之前不得不花上半天时间破冰。



珂莉安的父亲莫里斯在一八零三年移居加拿大。他将那之前的亲身体验和见闻都告诉过珂莉安。但是,从一八零三年到一八三零年,这二十七年间发生的事情,对珂莉安来说是一片空白。



通过学习,珂莉安知道这二十七年间,欧洲大陆发生了巨变。而且,用极端的观点看来,都是由一个男人引起的。



那个男人就是拿破仑·波拿巴。



关于拿破仑其人,有无数的传记描述,这个故事里就不赘冗了。不过,出身卑微的他,凭借实力成为法兰西皇帝,征服了许多国家,颠覆了整个欧洲的事实不容否认。



“什么出身根本沒有关系。只要拥有强大的实力,任何人都可以自强不息,不断上进。”大家都认识到了这一点。



拿破仑颠覆整个欧洲的事情,使文化界和艺术界大受震动。文学界涌现了歌德、拜伦、巴尔扎克、雨果、司汤达、席勒,音乐节出现了莫扎特、贝多芬、舒伯特、罗西尼、门德尔松等一系列人物,开创了崭新的天地。其他还有很多名人,不用一一列举,堪称随便扔个石头就能打中一位名彪青史的人物的时代。



全欧洲所有人的能量都爆发了,沸腾汹涌。随着拿破仑的逝世,各国的王侯宰相松了一口气,但人民的能量并不能就此平息。拿破仑死后九年,这种能量又一次在法兰西爆发了。



七月革命。



那是发生咋一八三零年震惊法兰西甚至全欧的大事件。



那时统治法兰西的是国王查理十世,其时已经是七十三岁高龄,是著名的法兰西大革命中被处决的路易十六的弟弟。



他认为自己在大革命时期受尽辛劳,经历了种种磨难,因此查理十世对革命的一切持否定态度。他企图让整个世界回复革命前的样子。



特别需要一提的是,他解散了议会。



“朕作为国王,会采取清明的政治方式,没必要——经过议会的许可。本来,议会竟敢对国王的举措说三道四,真实不自量力。”——这便是他的说法。



实际上,查理十世作为国王真正实施的政治方式,就是罔顾议会和国名的言论,仅仅听信少数大贵族的意见,结果当然无法推行。批判国王的报纸被禁止发行,最终导致国民的愤怒爆发了。一八三零年七月二十七日,巴黎市民和国王的军队发生冲突。经过三天的战斗,军队败北,查理十世勉强保住了性命,亡命去了英国。



这样,路易·菲利浦王即位。他也有五十七岁高龄,为王室,在大革命中也吃过了不少苦头,还当过家庭教师,为自己赚生活费。由于他有过自己劳动的经验,不是奢侈成性的人,性格也比较善良,很受法兰西国名的欢迎。他的脸上半部分很窄,下半部分却很肥胖,整个看起来很像鸭梨。所以当时的画家给路易·菲利浦画像时,只要先画一个梨子形状,然后填上鼻子和嘴就行了。



无论如何,随着路易·菲利浦王即位,法兰西的紧张情势稍有缓和。表面上虽然如此,实际上深处还是暗流涌动,革命只是半途而废,很多人心怀不满。特别是贫穷的下层劳动者,还有强烈的反对情绪。



“所谓革命,只是把一些资本家和大贵族驱逐出去而已。不过是新贵战胜了旧富。什么新王?法兰西不需要国王,应该建立共合体制!”



珂莉安渡过大西洋来到这片土地的时候,法兰西正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下,到处都有尚未燃尽的火种,焦灼的气味充满全国。



如果拿破仑“复活”,哪怕只掌握一点小小的火种,也必然引发法兰西全国的燎原之势。







这个时期全法兰西总人口约三千万,巴黎人口约八十万。



巴黎的街道被高高的围墙团团围住。围墙上有多道城门,只要城门还没关上,都可以从市里来到市外。



珂莉安回到旅馆,以蔬菜肉汤(pot-feu)当晚餐,吃完饭后又整整衣服出门。她把身份证装在衬衫口袋里,披上外套,扣好扣子。



珂莉安是从加拿大来到法兰西的,但在这个时代,很多法兰西人在法兰西国内旅行的时候,也一定要带上身份证件。区区一张纸片,人们却有可能因为没带上它而被捕,被投入监狱。



她正要走出旅馆,善良的旅馆老板对她说:



“已经天黑了,最好还是不要出去。外面很乱的。”



有急事又怎么办呢?珂莉安必须寻找能跟她一起去莱茵河的伙伴。可是,她完全沒有目标。珂莉安外出时兴致高昂,因为她一时还睡不着觉。



走到外面,街灯的光明照在她身上。



说到街灯,只有大道上才有明亮的瓦斯灯。在小巷里穿梭,就只有简陋的照明。柱子与柱子之间拉上绳子,绳子上挂着提灯。要是有谁恶作剧仍石头打破提灯的话,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因为打破的提灯会漏出燃油和溅出火花,有可能引起火灾。



珂莉安对巴黎的街道并不熟悉。本来,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到法兰西。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安全的旅馆,渐渐靠近了危险的地区。她也不知道那条路边有好几个剧场、窗口透着灯光、人声嘈杂的道路是被称作“犯罪大道”的地方。



珂莉安停下脚步。从一个好像是剧场的建筑物里面,一个黑影慌慌忙忙地跑出来,俩人差点相撞。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是个大汉。他个头高大,肩膀宽阔,胸背厚实。那个男人的穿着看起来很高级,但没有戴礼帽,露出披散的黑发。



“呀,漂亮的小姐。”



年轻的男人发出明朗的声音。珂莉安沒有回答,继续前行。她没想到这个人刚一见面就熟络地跟她打招呼,而且自己身着男装,竟被他一眼看穿是个女孩,这让珂莉安很吃惊。



“等我一下,小姐。看样子你不仅美力,也是个心地正直的人,被我看穿也不惊慌。你一定不会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



珂莉安停下脚步,年轻大汉追上来。



“怎么样,能帮我藏一下吗?我正被人追踪呢。要是被他们追上,我就惨了!”



珂莉安望望那个年轻大汉,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谁在追你?”



“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恨的人!”



“杀人犯?奴隶贩子?”



“哦……嗯,差不多吧。简直称得上是地狱派来的使者。总之,你帮我藏一下就是救我一命了。一定要帮帮我啊!”



这些话也太仓促了。珂莉安还来不及细想,年轻大汉的背后传来一阵匆匆忙忙的人声和脚步声,从街灯的光亮照不到的暗处逼近过来。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那小子,跑到哪去了?这次可不能让他跑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一定要让他好好吃点苦头!”



年轻男人很狼狈,看看珂莉安,露出一副求救的表情。已经没时间犹豫了,珂莉安环顾四周,注意到一个倒在地上的空葡萄酒桶。



大汉靠近墙壁蹲下来,珂莉安用尽全力扶起酒桶扣上去,把他的身体罩在桶里。她自己立刻跳上酒桶,坐在上面晃荡着双脚。两个跑得变了脸色的男人正从她面前跑过。经过的时候瞥了她一眼,但是发现跟他们追的人身材相差太大,沒露出半点怀疑。



数到三十左右,珂莉安跳下地,抬起酒桶的一侧,年轻大汉钻了出来。



“已经没事啦。”



“好悬好悬,得救了。多亏了你,小姐,谢谢。”



“那倒是没关系。可是那些人不像杀人犯或者奴隶贩子啊?”



“是债主和编辑。”



年轻大汉不屑地朝石头地面上啐了一口。珂莉安眨眨眼:



“债主……就是说你跟那个人借钱了吗?”



“不管怎么说,是你救了我。我的名字是亚历山大·仲马。叫我亚历克好了。”



“是吗,初次见面,你好,我叫珂莉安·德·布里克尔。”



见到少女的态度,自称亚历克的年轻男人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听到我的名字,沒有什么想法吗?”



“我并不觉得这名字有什么奇怪啊,你很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不,不是不喜欢啊。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



“啊啊,多么不幸的少女啊。连亚历山大·仲马的名字都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珂莉安又一次断然否定。年轻大汉了不起似的一甩头发:



“这个,你呀——虽然很失礼,可是你也太孤陋寡闻了。知道吗,现在跟你说话的是法兰西出生的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天才作家——亚历山大·仲马!”



珂莉安不耐烦了,沒有接亚历克的话。



“那么,你这位天才作家为什么被人到处追啊?”



“哪里,一点小事而已。今天是十一月五日吧?”



“是啊。”



“十月三十日是写稿的截稿日,同时也是我借钱到期的日子。所以我跟他们约好了,十月三十日把作品交给编辑,这样九二可以换来稿费,正好可以还给债主。本来想一举都解决了,可是没写出作品。当然收不到稿费,也没发还债。如此而已啦。”



珂莉安简直受够了,瞪着这个自称天才作家的年轻男人。



“什么嘛,这样说来你才是坏人啊。你不遵守约定,才会交不出作品也还不了钱。那还能怪别人吗?难怪被人追得到处跑。早知道不帮你了。”



亚历克露出苦涩的表情:



“哎呀,小姐,你也是个急脾气的人啊。下结论之前,还是好好了解这个世界吧。本来吗,要作家遵守截稿时间,就是神也做不到的。都是他们不好。”



珂莉安哑口无言,又要往前走。亚历克追上她:



“你放心吧。我虽然会忘记借过的钱,却不会忘记别人对我的恩情。你叫珂莉安是吧,以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的事,不要客气。除了钱上面的事,别的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



“我虽然有事,还是不劳你了。”



“为什么?”



“告诉你,你也帮不上忙。”



珂莉安这样一说,亚历克不服气地瞪起眼睛。



“喂喂,还没说是怎么回事呢怎么能这样说。我可是世纪天才。就像这样呆着不动,名著的灵感也会像泉水一样涌现的。哎,这些灵感真实连我自己都感到恐怖。”



“这样的话,干嘛不赶快写完呢?”



亚历克抱起粗壮的手臂嘟囔着:



“嗯——珂莉安,你可以成为相当优秀的编辑哦。那就等于把灵魂出卖给恶魔,对人类来说可是非常不好的事情。喂,你稍微等我一下嘛!”



见珂莉安拔腿就走,亚历克也慌忙追上去。







街灯的光亮突然照上亚历克。



亚历克有双和善的黑眼睛,皮肤也是浅黑色的。珂莉安放弃了“别跟着我”这句话,说了另一句:



“难道你是混血儿?”



“看出来了吗?我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是非洲后裔。我热情的性格,横溢的才华,都是非洲的太阳赋予的哦。”



珂莉安悄声失笑。她无论也无法对这个自称天才的大个子男人怀有恶感。



“呀,你笑了。嗯,这样漂亮多了呢,珂莉安。不管怎么说,难道你也是混血儿吗?”



“是的,我母亲是加拿大的原住民。”



“加拿大印第安人?”



“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她不是印第安人。”



“啊,是吗,对不起啦。”



亚历克赶紧道歉,珂莉安却注意到另外的事情。



“你发现了吗?亚历克。”



珂莉安的声音很冷静,亚历克吓了一跳,慌忙环顾四周。街灯的光线照不到黑暗的最深处,不知道那些地方潜伏着什么东西。



“是刚才那些家伙吧。真实一群顽固老儿。简直是地狱派来的使者啊。”



“我觉得不是他们。”



“为什么?”



“有种比编辑和债主危险得多的气味。”



“气味……”



亚历克像狗一样用力抽动鼻子。这个时代的巴黎底层地区算不上多么清洁。油的味道,酒的味道,猫啊老鼠之类的死尸的味道,腐败垃圾的味道,烟囱中冒出来的浓烟的味道,阴沟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弥漫在空气当中。大大小小的旧房子挤作一团,街道逼仄不堪,通风很不好。珂莉安从小生长于幅员辽阔的加拿大,她不得不感叹“巴黎也够可以的。在这种地方生活竟然不会窒息”。



珂莉安感觉到的气味,不如说是一种气息。黑暗之中贴上来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棍棒敲击建筑物的声音,种种声音交织着,向珂莉安和亚历克逼近。



珂莉安感受到这种危险的气息,正想拔腿快爬的时候,另一种气息出现了。



悠闲而规则的脚步声,敲击石板的手杖声。



一个人影出现在街灯下。年纪大概四十岁,跟珂莉安死去的父亲差不多。他个子也很高,体型修长,端端正正地带着高礼帽,穿着打扮明显很华贵。这个人想必从年轻时代到现在一直都是一副美男子的样子。潇洒的巴黎富豪——他正给人这种感觉。他说话的声音很清朗,穿透力很强:



“年轻的女孩子在这种地方乱转可不好呀,小姐,再怎么喜欢夜晚,也不能不顾危险。”



那位绅士应该也看到了亚历克,话却是专门说给珂莉安听的。他抬起手杖,笔直地指向暗夜中的街道。



“这一带由一群号称‘拂晓四人组’的恶徒支配。小姐你要是在这里被杀,尸体都不会被人发现哪。”



听到这句话,亚历克又吓了一跳。珂莉安则沒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在加拿大可没听说过什么“拂晓四人组”。



“他们都是什么人啊?”



“一个体格像熊的大汉,叫古尔梅尔;一个原来是舞台男演员,叫巴贝;总是戴着面具不肯将真面目示人的克拉克兹;还有一个是连二十岁都不到的蒙特帕纳斯。”



“挺厉害啊。”



珂莉安有点讽刺地应答。



“可是这样的话,他们的真面目大家不都知道了吗,我觉得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恶人嘛。”



“哼哼,小姐你这话很有意思啊。即使如此,你为什么要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啊?”



“我在找人。”



“哦,叫什么?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了,不过我应该能帮上点忙。”



“我也还不知道。”



珂莉安这样回答,稍加考虑之后又加了一句:



“我要找勇敢、仗义,而且有空闲的人。”



绅士打量了一下珂莉安,眼中闪现饶有兴趣的目光。



“这不正好就是我嘛。”



“就有空这点来说,看样子没错。”



听到珂莉安充满嘲弄的话,绅士愉快地笑了,但立刻又压住笑声。绳子上挂着的提灯随着夜风荡漾,光线照到了男人们的背后。一个男人站在那里,身穿漆黑的外套,从肩膀往上好像沒有脖子和头似的。珂莉安倒吸一口气,那位绅士平静地说:



“戴着黑色的面具。这么说,是克拉克兹了。”



“那也不一定啊。”



“什么意思?小姐。”



“克拉克兹这个人,总是戴着面具,就没有人知道他本来面目是什么样的吧?那么,其他人戴上面具也可以装成克拉克兹喽。”



“哦?”



“反过来说,克拉克兹摘掉面具,换上一般的衣服,看起来说不定也是一副绅士派头呢。”



听到珂莉安的话,绅士眨眨眼,又一次愉快地笑了:



“难道,小姐,你说我是克拉克兹?”



珂莉安沒有回答,之势紧紧盯着那位绅士。这时候,刀刃的光芒从黑暗中反射出来,棍棒的黑影在石板上晃动。



亚历克退后一步,扫了一眼那位绅士,他把高礼帽摘了。



“我叫拉斐特。让·拉斐特。很高兴认识你们。”



珂莉安行了个礼,但态度还是比较冷淡的。



“你能证明你的本名吗?”



自称拉斐特的绅士苦笑着戴上高礼帽:



“就在这里证明可能有点困难。啊,不过,还是有办法让你们信任我的。”



“什么办法?”



拉斐特的身体转了半圈,手杖的顶端指向栖身在黑暗之中的人影。



“我亲手把那些男人解决掉。怎么样?”



“这个办法不错啊。可是,你能吗?”



“反正试试看喽。”



这个声音仿佛是信号一般。那些男人这时清晰地表现出加害之意,呼地一声收缩了他们的包围圈。只有一个用黑布包裹着面部的人物向后退了大概两步。



“不客气地问一问,你们几个,是‘拂晓四人组’一伙吧?”



拉斐特问道,像会议中的议员一般,声音朗朗。那些男人沒有回答——沒有回答就意味着默认了——拉斐特和珂莉安都这样认为。



“那我就不客气了。”



拉斐特看看四周的男人们。



“我最痛恨你们这种人。倒不是因为你们几个是恶徒——要是沒有恶徒,这个世界就太无聊了。但是,你们几个出现之后……”



拉斐特本来是用右手刺出手杖,现在满不在乎地换到左手,也即是说,他空出了右手。



“不能抢夺弱者。不能偷盗穷人。不能杀害手无寸铁的人。这应该是恶徒的美学。但是你们几个——‘拂晓四人组’,一点品位都没有,实在是丑恶之极。我可不能容忍你们这些家伙。”



几个无法无天的家伙发出猥琐的笑声。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头一次开口说话了:



“你这小子知道什么,哪有资格对我们说教。”



“我当然有。”



拉斐特断言。在微微摇晃的灯光中,他咧嘴一笑:



“因为我自己也是恶徒啊。我被英国、美国、西班牙三个国家悬赏追捕。金额不少哦。连我自己都想把自己抓起来去领赏了。”



“吹牛皮的臭小子,干掉他!”



随着这声粗暴的命令,无法暴徒们一起挥舞着刀刃和棍棒冲了上来。



一瞬间,拉斐特的右手伸进上衣内侧。伸出来的时候,他右手上已经握着一把枪身很长的银色手枪。



手枪的爆破声像小型的雷击一般。一个男人发出惨叫。子弹打中了他的刀刃,然后掀飞了他的帽子。



暴徒们站住了。



“快逃吧。”



拉斐特的声音游刃有余。



“有两个理由。第一,听到刚才的枪声,官府宪兵马上就要赶到了。还有,这把枪是垂直双筒枪,不接着上子弹,还能打出一发呢。”



拉斐特轻轻晃晃枪口。



“第二发我就不会故意打偏了。来吧,想在心脏上开个洞的家伙,就照直冲过来吧。”



“妈的!”



咒骂的声音被别的声音盖住了:



“不妙,快撤!”



他们撤退的速度简直惊人。脚步声在石板地上一阵乱响,几个人立刻逃进了黑暗深处。罩着假面的男人可能也逃走了。拉斐特收起枪,对珂莉安说:



“好吧,在此不宜久留。我们也快撤了吧。”



我们?



珂莉安和亚历克扭头对视的功夫,拉斐特已经回身跑了起来,两人赶紧追上去紧随其后,因为尖锐的哨音和靴子的声音已经向这边接近了。



“到这边来!”



拉斐特带路,珂莉安和亚历克不知道穿过了多少小巷,绕过了多少拐角,追踪的脚步声不知何时越来越远了。



三人直到横跨塞纳河的石桥才缓下脚步。初冬的月色苍苍,照耀着巴黎的街道,三个人的影子像贴在白纸上的剪影画一样深黑。



珂莉安终于能开口向拉斐特问话了:



“你说你被悬赏追捕……”



“是啊,小姐,你别介意哦。这是法兰西,法兰西政府不是我的敌人。另外,那位年轻的先生是?”



“我叫亚历山大·仲马。”



“哦,你就是那位著名的仲马先生啊。”



拉斐特似乎直到亚历克的名声。



“您知道我啊?”



亚历克露出开心的表情,拉斐特把手杖扛上肩膀,说:



“当然啦!你是现在很畅销的年轻作家嘛。”



“正是正是。”



“记得不错的话,你是一部名叫《克里斯蒂娜女王》的戏剧的作者吧?真可怜,那部戏不是根本沒有观众吗?”



珂莉安忍不住笑起来,亚历克用力鼓起脸颊:



“我后来还写过《亨利三世的宫廷》,场场爆满啊!”



“啊哈哈,是吗,那我可不知道。”



“太过分了!”



他们正要过桥,又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杀气腾腾的男人结队跑过去。三人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躲过了那群人。



亚历克探探头:“还是刚才那些家伙吗?”



“要是的话,他们也太死心眼啦。”



拉斐特皱起眉,取出他的垂直双筒枪。另一只手从裤子口袋取出子弹,填进枪身。从侧面看去,他笑容消退的脸上笼上精悍的表情,跟谈笑风生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一座酒馆兼旅馆的门口。十个左右年轻男人,人人手里都挥着棍棒和刀子立在门前,冲着店里叫嚷:



“快滚出来,老醉鬼!今晚绝不让你活着回去了!”



店门突然打开,一个不知何物的大件东西被仍在店门外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是一个已经晕过去的人。



年轻男人们吓得跳了起来。接下来,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那个男人看来跟拉斐特差不多年纪。中等个头,年轻的时候说不定是个美男子。灰色的头发披散着,完全遮住了耳朵。



他身上的衣服很旧,原来应该是不错的质地。不过他沒扣扣子,还有很多像是酒渍的痕迹。



那人并不是像拉斐特似的潇洒绅士,只有胡子修剪得很整洁。他右手里握着的酒瓶打碎了一半,看起来另一半是在搏斗中打在对方身上了。



“不知死活的老酒鬼!”



一边咒骂着那个男人,年轻小子们一边挥起手中的刀刃。



那人毫无惧色。喷出一口酒气,用轻蔑的目光扫视那一片刀光。



“明明赌输了还想赖帐,倒打一耙,一群沒出息的家伙。老子在奥斯德利兹和莫斯科前线拼命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难道我会怕你们手上这几把铁片儿!”



“那我们就让你死在今天!多多感谢我们让你葬身巴黎吧!”



一个年轻男子架起刀刃,放低姿势扑上去。刀尖正要划向那个男人的腹部,只在一瞬间,男人左脚轻撤闪开身去。失去了目标的刀子刺了个空。男人迅速挥起右手的酒瓶,一击打中年轻男子的颈部。年轻人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就倒在了地上。



第二个小伙子惨叫一声,刀子落地。那男人用破酒瓶一刺,斩断了他的手腕。



第三个年轻人从背后跳上去。仿佛背上长了眼睛似的,男人转回身,左手出拳直击对手正脸。接着他屈身躲开第四个人抡上来的棍棒,一脚踢在对方两腿之间。



转眼之间,四个袭击者已经倒在地上。



“了不起了不起,真实漂亮的身手!”



“不过,那人好像也喘不上气来了。”



“噢,也难怪。喝了那么多酒,呼吸都跟不上了吧。”



拉斐特说得没错。在寒冷的夜晚,那男人还淌下滚滚汗珠,脚步也开始踉跄。珂莉安走上一步:



“我去帮他。”



“小姐,还是不要着急的好。”拉斐特扬起手仗制止她。



“珂莉安真是个急性子啊。”



亚历克摊开双手。拉斐特点点头:



“我也有同感。你叫珂莉安对吧,你想去帮助的那个人,还不知道是好人坏人呢,说不定他是匪徒啊。你为什么想要帮他呢?”



“他只有一个人,对手却有十个人。具体怎么回事以后再问不迟,现在可得帮他。手杖借我一下!”



珂莉安几乎是抢过了拉斐特的手杖。在石板上向前跑的姿态一时间仿佛在森林里奔跑的野鹿一样轻盈灵活。



手杖声划破夜风、一个攻击者正要将刀子刺向倒坐在地的对手的脖子上,猛然摇晃。手杖不偏不倚击中了袭击者的脸。另一个人吓了一跳,正要冲上来,右肩也挨了一下。夹杂着惊呼的叫骂声响起:



“可恶!老家伙还有帮手!”



“没错!”



拉斐特上前一步:“还有三个人呢。怎么样啊,各位?”



“啊,三个人?连我也算?“亚历克瞪圆了眼睛,好像有点胆怯。但他深呼吸一口,魁梧的身体前进一步,拼命装作镇定的样子:”来啊,有本事打断天才作家手腕的人,只管冲上来。那样你们几个也能留名法兰西文学史了!”



似乎没有人想在法兰西文学史上名留千古。年轻的袭击者们留下两三句咒骂,踏着青石板逃跑了。



珂莉安把手杖还给拉斐特,帮那个男人站起来。他对年轻的女孩子很有礼貌:



“我真是丢脸了。小姐,敢问你尊姓大名?”



“我叫珂莉安·德·布里克尔。”



“我是让·拉斐特。”



“在下……”



正要报出姓名的时候,那男人犹豫了一下,望望掉在地上的酒瓶。



“蒙塔榭,对,请叫我蒙塔榭!”



“您是勃艮第一代出身的人吧。”



“差不多那里。”



这两位大人之间的对话有什么含义,珂莉安并不明白——到后来她才理解。



还有第三个人沒报过名字。他站在自称蒙塔榭的男人面前,挺起胸膛宣告:



“我是亚历山大·仲马。”



“哦。”



“他是《亨利三世的宫廷》的作者哦。”珂莉安补上一句。名叫蒙塔榭的男人冷冷地摇摇头:



“不知道。我对绘画不了解。”



“不是绘画是戏剧!”亚历克忍不住抗议。



“那我就更不懂了。”



亚历克垂头丧气。蒙塔榭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你这么年轻,身材可夠壮的。你父亲是什么人啊?”



“我父亲出生在新大陆,西印度群岛。我父亲参了军,在埃及和意大利打过仗。”



亚历克的回答,让蒙塔榭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



“怎么,这么说您的父亲是仲马将军吗?难怪我觉得您有点像他。”



“嗯,您认识我父亲?”



听亚历克反问,不知为什么蒙塔榭沉默了片刻,然后说:



“哎呀,哪里,您的父亲是仲马将军,怎么会有人不知道。他是被敌人称作‘黑色恶魔’,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勇者啊。”



“请问……您究竟是什么人?”



“不是说了我叫蒙塔榭吗。我原来是军人。”



蒙塔榭不悦地答道。他似乎不想再透露自己的情况,也没有说明姓氏的打算。



“你们愿意的话进店里坐坐吧。不是什么上等酒店,不过总比站在外面说话强。”



说着让店主听了会不高兴的话,蒙塔榭带着三人,走进最里面的座位坐下。



珂莉安先开口了:



“我重新介绍一下。我叫珂莉安·德·布里克尔,我父亲叫莫里斯。我是从加拿大来的。”



以这句话开头,珂莉安把在祖父布里克尔伯爵公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三个成年人。亚历克在她讲述的时候不时发出惊讶的感叹。拉斐特则不住地点头。蒙塔榭只有一次扬起眉毛,其他的时候只是沉默地听着。



“……就是这样,我要去莱茵河畔,证实事情的真伪。圣诞节的时候必须返回巴黎。可是,别说莱茵河和巴黎了,欧洲大陆我都是出生以来第一次踏上。所以,我要寻找可以信赖的伙伴。”



珂莉安的面前摆上了葡萄酒,她讲完了自己的故事。



“头一个人不用找了。我去。”拉斐特挺身而出。



“传说拿破仑还活着?有意思。太让人感兴趣了。跟刚才说过的一样,我很闲,生性仗义,而且勇敢。你肯信任我,我会很高兴的。”



“第二个人也不用找了。”蒙塔榭耸耸肩,“可以的话,在下愿意陪小姐一起去。我多少可以帮到你。”



“你相信吗,拿破仑还活着的传言?”



听到珂莉安的问题,蒙塔榭哼了一声:



“拿破仑皇帝还活着?在下听来只当一个无聊的笑话。在下只是想为你这样勇敢的小姐助一臂之力。”



珂莉安感激地望着他们。拉斐特和蒙塔榭点点头,亚历克端着葡萄酒杯也说:



“珂莉安,我也一起去。”



“亚历克也去吗?我很感激你这份心意,可是你的截稿日怎么办?”



“这世上当然有比截稿日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友情和正义。”



亚历克挺起胸膛说出这番话,其实内心念叨的却是另一番算盘:



“呆在巴黎还不是要被编辑和债主追得到处跑,简直恨不得追到地狱去。莱茵河什么样虽然没见过,不过总比地狱强得多吧。出去躲个四五十天不露面,再回到巴黎的时候那些魔鬼说不定都要感激涕零了。”



珂莉安恨不得第二天就出发,蒙塔榭听到她的想法却连连摇头,认为不能操之过急。



“小姐,你不是有十天时间可以用来在巴黎做准备吗?那还是充分利用这段时间为好。准备不足就开战,一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开战?”



“这不是守卫你父亲名誉的一战吗?”



珂莉安征求意见似的望望拉斐特。



“我的意见也一样。我自己也需要准备,而且还有些事情需要调查。十天时间嘛,一定要好好利用。”



只有亚历克有点沮丧。在巴黎再呆十天,说不定这期间就被债主和编辑逮住了。



为了把珂莉安送回旅馆,几个人一同站起来。拉斐特向酒店的主人付了酒钱,亚历克小声对他嘀咕:



“怎……怎么样,能让我在你家借住几天吗?”



“那倒也没什么关系,不过看起来你这家伙可是要花不少伙食费呀。”



“不要说这种话嘛。你对我好,将来也会在文学史上流芳千古的哦。不行的话,我把这个怀表卖给你吧,链子是黄金的呢。”



“那就随你便吧。”



珂莉安跟三个伙伴离开了,小酒店空无一人,只有夜风冷飕飕地吹着。黑暗之中传出一个粗壮的男人声音:



“竟然真有会两下子的家伙跟她一起去,而且有三人之多。原来以为只有小丫头一个人,这下可麻烦了。”



这个声音刚落,另一个年轻儿轻快的声音回应:



“哪里,这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变成四个嘛。不会多花多少力气的。”



“你说得倒是轻松,蒙特帕纳斯。”



“是你太多心了,古尔梅尔。你想想,那小丫头一离开巴黎,有多少要命的事儿等着她呢。只要小丫头回不了巴黎,就万事大吉。”



“所以我们也必须离开巴黎去追他们,是吧?”



“偶尔一次也不错啊,远离这些灰蒙蒙的高墙,享受一下冬天的旅行嘛。”



接着是咂舌的声音:“喂喂,你当是游山玩水哪。这可是关系到五千万法郎的大事业,认真点好不好,蒙特帕纳斯。你把这世上的一切都想得太随意了。”



“开玩笑也要有限度好不好。要是认真的话,我的人生岂能到今天这个地步。想得到别人的生命和财产,什么都看得太认真怎么行。”



黑暗中发出笑声。那是像剃刀的刀锋一般,尖锐而危险的笑声。



第二章



珂莉安策马向东,危险日夜伴着旅程。







十一月十四日,早晨。



涂满灰暗色的天空下,一个男人到访巴黎市内普留美大街上的一所房子。



一边呼吸着白色的热气,男人自言自语道:



“房子很气派啊,拉斐特这家伙到底是什么身份?”



男人走向铁栅栏门,向上了年纪的看门人打招呼:



“我叫马赛·德·布里克尔。我是为住在你这里的珂莉安小姐送旅费来的,让我进去吧。”



很快,自称马赛的客人已经被让进门。旅行打扮的珂莉安小跑着迎出来:



“早上好,马赛先生。”



“今天就要出发吗?”



“嗯,今天是十一月十四日。预定的是十一月十五日,不过早一天也好啦。”



马赛有点不解地望着珂莉安明朗的笑脸:



“这样当然也可以啦……”



马赛一边说一边环视周围。他上前一步,好像怕冷似的缩着脖子,放低声音说:



“要我说啊,那个,怎么说呢,刚刚在巴黎认识这一群男人呢,你还是不要轻易相信他们为好……”



珂莉安盯着马赛,沒有丝毫担心的样子,笑了:



“谢谢您的忠告。不过,您不用担心。”



“那也好。我从伯爵那拿到了给你的三千法郎旅费。真是没想到啊。”



“用则不疑,疑则不用。”珂莉安默念似的轻声说出这句话,“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原住民的一句谚语。”



马赛沉默了,珂莉安用少年似的动作整整衣服的前襟和袖口,接着说:



“再说,刚见面的时候,他们几个要是想害我,机会多得是。很容易装成暴徒们的行径,杀了我也没人会发现。他们沒有这样,所以我认为他们可以信任。”



“这样啊,是吗,那我怎么说也没有用了。那么我就把这三千法郎交给你了。你一路上要小心。”



“麻烦你专程跑一趟,谢谢。”



珂莉安行了个礼,马赛摘下帽子还礼。



马赛走了以后,房子的主人好像代替他似的突然出现。让·拉斐特也是一身旅行的装束。



“珂莉安,刚才那是你的客人吧?”



“是的,他是我父亲的表兄弟,叫马赛,几天前联系过我,今天他来送旅费。”



“这么说,按血缘来说,名叫马赛的这个人,也有继承布里克尔伯爵家财产的权利喽?”



如果沒有你存在的话——这句话拉斐特沒有说出口。但是,他一副深思的表情,望着马赛离去的方向。



“我觉得马赛这个人不坏。”



“嗯,不过,我看起来也像是个好人吧,小姐?可是,我是被三个国家通缉的匪徒呢。”



珂莉安不知道怎么回答。拉斐特笑了:



“算了,人家特地送旅费来了,可不要乱花。另外,剑客大叔还没来吗?”



“剑客?”



“就是那位醉酒的剑士啊。他到这所宅子之后,每天都在练剑呢。”



“啊,你说蒙塔榭吗?”



“珂莉安,‘蒙塔榭’(Montrachet)是勃艮第地区出产的一种著名的上等白葡萄酒。”



珂莉安轻轻吸了口气:



“这么说,是假名字?”



“正是如此。蒙塔榭不肯透露真实身份。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他有意隐瞒这点我倒是看出来了。”



普留美大街上有很多古老的房子,也有没人住的荒废宅院。小鸟鸣叫着迎接早晨的到来,打破了街道上的宁静。



珂莉安吐出一团白气。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但对我来说,他就是蒙塔榭,不是其他任何人。就像你是让·拉斐特一样。”



“说的不错。对了,珂莉安,我也有个要紧的客人。出发之前和马,还可以雇到赶车人。所以,比较有钱的人可以雇车。更有钱的人,当然自家就拥有车马,也有长期雇佣的赶车人。



四个人和五匹马,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向东奔去。



这个季节的巴黎,八点钟左右天亮。只要天气晴朗,东方的天空会绽放玫瑰花的色彩,直到金黄色的太阳升起,树木在街道上落下长长的影子。不过这一天,厚厚的云层埋住了整个天空,日出后光线也不明亮。



第一匹马上是蒙塔榭,第二个是珂莉安,第三个是拉斐特,第四个是亚历克。他牵着的第五匹马驮着行李,一行人向东前进——向着莱茵河前进。







巴黎以东是宽广的平原地区,被称作香槟-阿登大区(Champagne-Ardennes)。到处都是农庄、牧场和森林,绵延不绝。土地上虽然富有绿色资源,到了这个季节草木也都枯萎了,在暗灰色的天空下,幽灵般起伏摇摆着。



一直走到将近中午,周围的风景几乎每有任何变化。



“真是让人泄气懂得风景。”让·拉斐特在马上遗憾地摇摇头。”



“我真怀念墨西哥湾和加勒比海。那样蓝色的天空、碧蓝的海水、冬天越发灿烂的金色。”



“哦,那样对春天和夏天也就没什么感觉了嘛。”蒙塔榭讽刺道。热爱又转过头对珂莉安说:



“莱茵河谷风景非常优美,到那边可要好好欣赏一下,小姐。”



珂莉安点点头。



“莱茵河位于德意志以西、法兰西以东,由南向北奔流,将欧洲大陆分做东西两边。”



——这就是珂莉安对莱茵河的粗略了解。一般来说,莱茵河被认为是属于德意志地区的河。



但是,在这个时代,德意志这个国家还不存在。德意志被统一,德意志帝国的诞生,是一八七一年的事情。



在此之前德意志分为三百多个国家。最大的是以维也纳为首都的奥地利帝国,和以柏林为首都的普鲁士王国。除此以外,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王国、大公国、公国、边境领地、大主教领地,以及自由都市等等,没人能把它们一一记清楚。



那些由说德语的人建立的许许多多的小国家,统称德意志。



莱茵河周边也有许多分立的小国家。拿破仑皇帝称霸欧洲时,曾经强行统一合并了诸多小国家,形成一个统一的“莱茵联邦”,但拿破仑皇帝一倒台,联邦立刻又四分五裂。



当时在奥地利帝国的首都维也纳召开了著名的国际会议。德意志重新编制成四十个左右的小国家。普鲁士王国的领土增加了一倍多。出任维也纳国际会议议长的是奥地利帝国的宰相梅特涅。梅特涅宣称要把整个欧洲恢复成拿破仑登场以前的样子。他也不承认什么宪法、议会、言论自由,一力弹压反对自己的人。可以说,他是当时全欧洲最受人憎恨的人。



“喂,双角兽之塔到底在什么地方啊?看地图也找不到啊。”亚历克骑在马上,握着卷起来的地图抱怨着。



拉斐特回应:



“都被国境线盖住了吧。那里有普鲁士王国、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国、拿骚公国……莱茵河上流还有个巴迪大公国和法兰克福自由都市。”



“威斯特伐利亚公国呢?”蒙塔榭问道,拉斐特又低头看了看地图,耸耸肩:



“威斯特伐利亚已经被普鲁士合并啦。”



“哦,这样啊。不过,这种情况对我们更不利了。”



“没错,情况不妙的话,我们说不定要跟势力强大的普鲁士王国为敌呢。”



蒙塔榭盯着拉斐特的表情,轻捻着灰色的胡子,带着怀疑问道:



“你怎么好像很高兴似的,船长?很期待与普鲁士王国为敌吗?”



“哪有什么期待的。不过我已经与英国、美国、西班牙三国为敌了,大不了再加一个普鲁士嘛。”拉斐特说完,,发出爽朗的笑声——果然还是很期待的样子嘛。



蒙塔榭的手离开灰色的胡子:“我也遇上过不少像你这样的人物,自大生下来就是叛逆者,无论在什么国家,都无法跟当权者和平共处。”



“这真是对我最高的评价呀!”拉斐特笑着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胯下骏马的脖子。



珂莉安在马上左右张望。春夏之间,周围肯定是一片非常美的绿野。可是现在,天空中连只鸟都看不见,农田里也没有农民,只有潮湿的冷风吹过无人的旷野。更没有旅行者的身影,最多只有偶尔与送信送包裹的邮递马车擦肩而过。



“怎么啦,珂莉安,你累了吗?”亚历克关切地问她。



“谢谢,亚历克。我不累,只是有点不可思议……两个月以前,我根本想像不到自己竟然会到法兰西来呢。”



如果父亲还活着,珂莉安现在应该还在加拿大生活吧。自己出生前发生的种种事情,牵住了珂莉安的思绪。



……为了争夺广阔的加拿大的领属权,英国和法兰西展开了百年以上的战争。一七五九年发生了异常惨烈的“亚伯拉罕平原战役”,英军司令伍尔夫将军和法军司令蒙卡尔姆将军一同战死。



战争以一七六三年缔结的《巴黎条约》为结局,加拿大还是归属了英国。



住在加拿大的法兰西人并没有被驱逐出去。不过跟英国人相比,它们处于比较不利的地位。但是,他们仍然骄傲地宣称自己是‘法裔加拿大人’,与英国人隔开一条界限。从法兰西到加拿大移民也从未断绝过。珂莉安的父亲莫里斯九十跟父亲大吵一架之后移居加拿大的。



莫里斯运气不错,在魁北克当代笔先生谋生。所谓代笔先生,就是帮不识字也不会写字的人起草文件、写点书信的职业。这时候的法兰西,全人口的四分之三都不识字,代笔先生是不可缺少的职业。



同时,作为代笔先生,总是读别人的书信,也帮别人写信,免不了直到很多他人的秘密。有些品行不端的代笔先生,用掌握到的秘密为筹码要挟他人。但莫里斯是个诚实君子,文笔又好,口风也很严,受到很多人的信任。



又一次,他帮一个很有势力的皮毛商人做事,多亏了他起草的文件,帮皮毛商人避免了破产之危。那个商人很感激莫里斯,高薪聘请了他为自己专职工作,工作的内容是秘书兼教师。



作为教师,他的主要任务是给原住民教授法语。为了获得贵重的皮毛,必须深入广袤的森林最深处。法兰西人想要进入森林,必须找当地的原住民当向导。这样,为了彼此能够理解,原住民就必须学会法语。因为原住民的语言在每个部落都不尽相同,与法兰西人学当地语言相比,还是反过来比较容易。而且对法兰西人来说,加拿大变成了英国的领土,他们更不愿意使用英语。



就这样,莫里斯认识了原住民中修龙族的美丽少女,两人坠入爱河。修龙族本来对法兰西人很友好,但也被卷入争斗,部落差不多都灭绝了。



后来两人结了婚,一八一四年,珂莉安·德·布里克尔在加拿大魁北克市出生了。这是大西洋东侧,拿破仑皇帝在滑铁卢战役中惨败前一年的事情。接下来就到了被后世称为“英美战争”时期的,为了争夺北美大陆霸权,战乱不断的年代……



珂莉安的母亲现在还健在,守着亡父的坟墓,等待珂莉安从巴黎回到加拿大。







“差不多就在珂莉安出生的时候,大陆的南端,我的命运也决定了。”



吃着午饭,拉斐特说。他们进了一家面对街道的小饭馆兼旅馆。午饭只要简单的蔬菜肉汤,面包硬邦邦的很难吃,热乎乎的肉汤却让人从胃里暖到心底。



“你要是有什么精彩的历险故事,一定要分享一下呀。”吃着第三碗肉汤,亚历克充满期待地望着拉斐特说。他总是在寻找戏剧和小说的素材。



“这个嘛,精彩不精彩我也不知道,不过,告诉你们我为什么被三个国家通缉的故事吧。”拉斐特开始讲述。



……一八一二年,法兰西拿破仑皇帝远征俄罗斯失败,失去了大量将士,军队力量整体衰弱了。一直与拿破仑争斗的英国趁机得以喘息,军队上也有些余裕用于其他领域。



独立战争以来,英国和美国关系一直僵持。英国屡次阻挠美国与法兰西之间的贸易往来,深受美国痛恨。彼此的龃龉最终演变成了“英美战争”。



“本来,加拿大独立战争期间,美国就应该从英国的羽翼下独力出来,趁这个时机进攻加拿大,可以把它并入美国领土。”



——美军打着这样的算盘跨过国境,入侵加拿大。没想到,驻守加拿大的英军异常强悍,不仅击退了进攻加拿大的美军,还反守为攻,打进了美国国内。轰轰的枪炮和熊熊的战火直逼首都华盛顿,连总统麦迪逊都舍弃首都逃跑了。



危机的严重程度已经威胁到了美国的生死存亡。美军在北方边境加拿大那边作战的同时,英军大部队从南部进攻。英国大军压境,企图拿下位于密西西比河口的港口城市新奥尔良。如果英军攻下新奥尔良,就可以封锁密西西比河,截断美军物资运输的渠道。甚至,面对英军从南方长驱直入的可能性,整个美国都可能崩溃。



这时候美军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借助新奥尔良附近墨西哥湾一带活动的海盗们的力量。这些海盗中,最勇敢的传奇性人物就是让·拉斐特。



一八一四年,拉斐特三十二岁,已经是西班牙政府通缉捉拿的要犯之一了。因为他袭击了一艘运载着大量奴隶的西班牙商船,释放了众多奴隶,并且抢走了奴隶商人聚敛的财富。



拉斐特当时以密西西比河口附近的巴拉塔利亚岛为主要据点,应美军代表之邀,双方在新奥尔良会面。趁着他不在据点的时机,美军舰队突然袭击巴拉塔利亚岛,烧毁建筑、抢夺船只。海盗们被这种“先招安后征缴”的骗局激怒了,但拉斐特仍然劝服了他们,帮助美军获得了新奥尔良攻防战的胜利。于是,拉斐特在英国政府的通缉名单上也挂了号……



听到这里,蒙塔榭怀疑地盯着海盗绅士:



“但是,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惜代价帮助美军。作为法裔,对英军有反感倒是可以理解……”



“因为美国政府向我承诺,答应如果我协助他们取得胜利,就会废除奴隶制度。”



听到拉斐特的回答,亚历克忍不住大声说:“骗人!美国现在不还是有奴隶制度吗?”



“亚历克说得没错,我彻底被美国政府骗了。打败英军之后,我要求美国政府的代表兑现承诺,他们竟然冷笑着回答,‘美国是个自由国家,强制拥有奴隶的人终止这种制度,是违反自由精神的’。”



“哦,连‘自由’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用上啦!”蒙塔榭苦笑。而珂莉安很愤怒:



“太过分了,早知道这样,根本就不要作什么承诺嘛!”



“就是这样,美国人所谓的自由就是‘拥有奴隶的自由’——这我终于懂了。那么,就别怪我行使自己的自由啦。”



“什么自由?”



“把那个代表臭揍一顿的自由呗!”



蒙塔榭拍手叫好:“干得漂亮,老海盗!”



拉斐特还了个礼,又说:“请叫我船长。”



“你这家伙真是顽固啊。”



“唔,就这样,继西班牙、英国之后,我又成了美国政府榜上有名的人物啦。”



“后来你就来巴黎了?”亚历克问。



拉斐特摇摇头:“不,我在墨西哥呆过一阵儿。那是西班牙的殖民地,独立运动也正闹得如火如荼。我在那里协助他们,但是后来西班牙的手也伸过来了,我就渡过了大西洋。自从来到巴黎,都十年了。”



一时间沉默下来了。打破寂静的是亚历克,他问少女:



“现在这个时节,加拿大什么样儿啊,珂莉安?很冷吧?”



“加拿大非常辽阔,比整个欧洲还大呢。”



珂莉安的回答中充满着骄傲。



“我们所知道的英裔和法裔移民,充其量只是东部的一小部分而已。其他都是原住民和野生动物的天地。”



珂莉安微微闭上眼睛,用吟唱般的声音讲述着。



“深秋时节,漫山遍野都是红叶,仿佛整个森林都在燃烧一般。红叶飘落的时候,雪花就慢慢飘落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雪白。”



“秋如黄金冬似银啊。”



“啊,亚历克果然是个诗人哪。”



“要叫我大文豪啊,船长。”



亚历克不打算再吃第四碗了,就此结束了这顿午饭。几个人走出饭馆,上马继续赶路,拉斐特问蒙塔榭:



“喂,你发现了吧,剑客大叔?”



“哼,你是说那些连马都不会骑,还敢跟踪我们的新手吗?”



蒙塔榭鼻尖哼笑一声,不屑地回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街道。



“就那种骑马的架势,要是在奥斯德利兹的战场上,不到三分钟就被敌人的刀刃劈下来了。哎,怎么样,我一个人就能把他们解决了。”



“唉,不要那么着急嘛。大白天的人多眼杂,对方也不敢轻易下手的。”



说着话,一行人继续东进。



灰色的天空渐渐暗下去,直到天全黑的时候,珂莉安一行四人找了宿处住下来。



拉斐特当代表去砍价钱,跟店老板谈好了,包括当天的晚餐和次日的早餐,一个人九法郎,加上照顾马匹的花费,一共四十五法郎的住宿费。珂莉安的房间很小,不过床上有洗干净的床单和毛毯,房间里还有古旧的陶制脸盆,从店里打来热水就可以洗脸。珂莉安的房间正对面隔着走廊是亚历克的房间,右侧隔着墙是蒙塔榭,左侧是拉斐特。



安顿下来之后珂莉安想去马厩看看,就跟着店老板借了提灯。她想确认一下旅店有没有好好地给马喂过水和草料。



突然之间,她感到一种气息从背后袭来。



随便歪戴着宽沿高礼帽,上衣外面系着时髦的围巾——一个年轻男子从珂莉安背后凑过来。



“你好呀,小姐。”



那张年轻的脸上眉开眼笑的。但那是一种剃刀的刀刃一般,轻薄而危险的笑容。



他正是“拂晓四人组”成员之一蒙特帕纳斯。



珂莉安尽量不让对方察觉,暗中提起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她已经微微提起脚步,做好了任何时候都能飞快逃离的准备。



“不自报姓名是很沒礼帽的哟。别看我这样做,你去问问巴黎的小姑娘们,我这个绅士颇有些名气呢。蒙特帕纳斯就是我,很高兴认识你。”



珂莉安竭力稳定着自己的声音:



“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当然,我只是个热爱蒙特帕纳斯山的巴黎人,所以用山的名字为自己命名。只有父母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不过反正他们抛弃了自己的骨肉,谁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干什么呢。”蒙特帕纳斯沒有丝毫退后的意思,反而向前迈进了一步。他的右手悄悄绕到背后,显然是伸手去拿刀刃或绳子之类的凶器。



“别看是个加拿大乡下跑出来的野丫头,长得还挺不错呢。看来只要经过塞纳河水的洗礼,任何人都能马上变成大美人。”



“不劳你费心。我是沐浴圣罗兰很水长大的,塞纳河太小了,还容不下我呢。”



珂莉安的回答一点都不示弱,但在不知不觉中,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危险的气息越来越重,几乎让人窒息。蒙特帕纳斯故意挥挥左手,右手仍然藏在背后:“要强的个性我也喜欢,比那些动不动就哼哼唧唧哭鼻子的小丫头好多了。不过,做生意就不能考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珂莉安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就在她要拔腿起跑的刹那,去路被封住了,迎面装上了一头大黑熊。



拦在珂莉安面前的正是这样一个大块头。脸上挂着浓密的胡子,眼睛里透出赤红的凶光。再往下看,可以看到他满口大牙——那人说不定是打算笑一笑,那副样子却好像要把珂莉安生吞了似的。



“快退下,小姐!”



响亮的声音从身后飞来,是拉斐特。



“那家伙是古尔梅尔,‘拂晓四人组’之一。他一只手都能拧断你的细脖子哦。”



珂莉安向后闪避。但是,他跟古尔梅尔的距离拉开了,也就跟蒙特帕纳斯靠近了。蒙特帕纳斯露出嘲弄的表情迅速挥出右手,手中的刀子反射着月光,直向珂莉安颈部刺去。



刹那之后,蒙特帕纳斯呻吟着用左手捂住了右手腕。胆子掉在地上发出干硬的声音。大块头古尔梅尔手里攥着绳子,仍然站在那里。看到突然出现的蒙塔榭,蒙特帕纳斯大叫:



“你们几个,竟然打埋伏!”



蒙塔榭悠然答道:



“别把大人看扁了呀,小兄弟。我们早就知道小姐晚上会一个人外出了,也不想想会不会有人加害她。”



被称作“小兄弟”,蒙特帕纳斯又是暴怒又是羞辱,气得脸都扭曲了。蒙塔榭投出的石头狠狠地打中了他的右手腕。他一边挥挥手驱散腕上的麻痹之感,一边扬声大喊:



“既然这样,也没关系。全都给我出来,把这小丫头和他们一伙儿的都干掉!”



不知多少人的脚步声杂乱着。一群暴徒聚集在旅店的建筑物和马厩之间并不宽敞的空地上。







蒙塔榭的手中,剑光闪闪。



拉斐特冷静地数了数聚拢过来的对手人数:



“差不多十个人吧。”



“那只是数量多而已。要是老练的战士,五个人也比这群人难对付得多……”



蒙塔榭冷笑道:



“看他们举手投足,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什么‘拂晓四人组’,名号叫得倒响亮,就这幅德行,连‘黄昏日落组’都不够格。”



话音未落,暴徒们已经冲上来了,立刻展开一场乱斗。即便如此,空间并不宽裕。为了避免敌人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蒙塔榭挺剑迎战。



蒙塔榭空手都很厉害,但他一旦握剑在手,战斗力之强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随着蒙塔榭的剑光像流星一般穿梭,痛苦的哀叫不绝于耳,血花四处飞溅,暴徒们的棍棒和刀剑纷纷落地。



闪身让开背后劈来的棍棒后,蒙塔榭斜向上方一剑刺出。棍棒飞向空中,敌人捂着右手倒在地上。



“手臂沒被斩断算你们运气好了,各位。”



一边挥舞着长剑,蒙塔榭一边自诩。



“我这种出手的位置和力量,就是为了不伤人命。这么轻松的战斗,简直是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



“混蛋,别说大话!”



一个男人大吼一声,从腰带上拔出手枪。



一声哀嚎——只见拉斐特手腕一震,骑马用的马鞭不偏不倚地抽在那人脸上。那人喷着鼻血大步后退,又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是前仰后俯摇来晃去。



“退下,没用的东西!”



大块头男人粗壮的声音和年轻男人尖细的声音同时响起,暴徒们纷纷溃散。棍棒和刀刃,甚至手枪都在昏暗中掉在地上。



亚历克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这下子算打完了吧?”



“他们太低估我们了。不过,下次就不知这样而已。他们一定会做好充足的准备,带上更多人手。”



“如果他们真实有点来头的人物,第二次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不过,那个,总不会马上就来吧。不管怎么说,先把肚子填饱才行。”



年长的拉斐特和蒙塔榭两人商量着。亚历克也来了,他肩膀上扛着棍子,但是好像完全没用上。几乎都是蒙塔榭一个人解决了所有敌人,沒有亚历克出场的机会。



“不过,他们还带了枪。这样子感到莱茵河,不知道得有多少条命才够用哪。”



“长点志气好不好,仲马将军的儿子。”



蒙塔榭笑着拍拍亚历克结实的后背。



“你的父亲啊,能用一个手指拎起重型机枪,真是天生神力的怪物。喏,就是用一个手指插进枪口,勾起来就走。看样子,你的力气应该也不小啊?”



亚历克深深叹气:



“虽然我父亲是那样,但我只是个靠一根笔杆子生活的人啊。”



“是吗,我看沒有个十根八根的,可撑不住你这身材。”



蒙塔榭心情很好,因为他刚刚经过打斗,也没有上气不接下气。他用熟练的手法收剑入鞘,走向旅馆的玄关。



这时候,珂莉安看到了。



蒙塔榭的头发飘起,露出来总是被遮住的耳朵。珂莉安站在蒙塔榭右侧,很自然地,正好看到他的右耳。



蒙塔榭的右耳形状异样——耳朵沒有上半部分,像是被锐利的刀刃劈掉的样子。



只是一下子,飘起的头发又落下来,盖住了他的耳朵。



珂莉安没对别人提起自己在这一瞬间看到的事情。她觉得自己窥看了别人的秘密已经很不好了,更不应该向其他人乱说。



亚历克正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手枪,拉斐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只有珂莉安注意到了蒙塔榭的耳朵。



拉斐特所想的事情在晚饭的饭桌上说出来了:



“各位,你们发现了吧,‘拂晓四人组’当中,只有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出现在我们面前。”



“是那个大块头和年轻小伙子吧,怎么了?”



“我是说,还有两个人呢。”



拉斐特端起盛着红葡萄酒的杯子喝了一口,马上又放回桌子。这个酒的味道似乎不中他的意。



“巴贝和克拉克兹这两个人还没露面。我对这个很在意。”



珂莉安一边掰着大块面包,一边说: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虽然号称四人组,也不一定每次都是四个人一起行动啊。”



亚历克赞成珂莉安的意见:“对呀对呀,说不定只是这群恶徒之间起了内讧吧。或者另外两人还有别的事情呢。”



蒙塔榭沒有加入对话,只是沉默地用刀子切着鸭肉。拉斐特瞥了他一眼,继续说:



“我在巴黎住到现在,但凡我知道的,‘拂晓四人组’都是像他们的名号一样,总是四个人一同行动。不,即使表面上分别行动,实际上都是基于同一个犯罪计划,四个人都会参加,然后四人平分获利。没道理这次就是例外。”



蒙塔榭第一次开口:



“也就是说,你认为‘拂晓四人组’里没有出现的另外两人,巴贝和克拉克兹,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袭击我们,是吧?”



“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出现了。”



珂莉安和亚历克立刻感到一阵寒气,左右张望。旅店的饭厅里,除了他们几个人,沒有其他的客人。



“不要随便吓唬年轻人嘛,海盗船长。”



“可别放松警惕哦,剑客大叔。克拉克兹总是蒙着面,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据说见过他真容的人都被杀死了。即使他现在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认不出来。”



“巴贝呢?”



“据说是个瘦削、中等个头的男人,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描述。讨厌的是,他本来是个舞台演员,应该很擅长变装吧。”



亚历克探身说:



“有关巴贝,我听说的情况可不一样。传说他是个牙医,真的假的啊?”



拉斐特面对亚历克,半开玩笑半吓唬地说:



“这些传闻只有一点没说清楚。听说巴贝是个个性残忍的人,最喜欢折磨拷问他的猎物。他最喜欢的折磨手段,就是把对方捆得动弹不得,用钳子把人的牙一个一个拔下来。”



珂莉安感到一阵恶心。而且她想起一件事,感到更不舒服——拉斐特从巴黎出发前,暗地里会面的那个男人,就是三十多岁,瘦削的中等个头。那个看起来并不像坏人、说德语的男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离珂莉安他们住的旅馆走路不到三十分钟的距离,两个人一脸不爽地走向另一个旅馆。他们就是袭击失败的“拂晓四人组”中的两人。



“喂,蒙特帕纳斯。”



“怎么啦?”



“不怎么。花那么多钱雇了那些家伙,你到底打什么算盘?”



蒙特帕纳斯一时无法回答,大块头男人的声音更大了:



“就那些废物,凑上十个二十个也没什么用,这下子还都开溜了,也不会再回来了。你花了多少钱?一百法郎?两百?真是不心疼啊。”



年轻男人故意长出一口气。



“喂,古尔梅尔,你想想。跟那个小丫头搭伴的三个人,本事都很强,没错吧?”



这次是古尔梅尔无话可说。看他这样,蒙特帕纳斯点拨他似的继续说:



“所以啊,只能靠数量取胜。从现在开始,到莱茵河之前,没完没了地用大量人手袭击他们。不管早晚,不管在城市里还是森林里,统统都上。非把他们累死不可,也不让他们睡觉。就这样来回来去地死缠烂打,早晚一定有机可乘。最后只要一击奏效就行啦。”



蒙特帕纳斯窥探古尔梅尔的表情。像熊一般巨大的男人,也没说什么话,只是露出奇怪的笑容。



“有什么好笑的,古尔梅尔,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蒙特帕纳斯的声音很平静。那是像喷发前的维苏威火山似的宁静,转瞬之间就会爆发火焰和烟雾,涌出沸腾的岩浆。蒙特帕纳斯右手探进衣服口袋,在袋中暗暗握住了刀柄。



古尔梅尔抑住了笑容。他似乎对危险有所察觉,换了一副认真的表情:



“不,我不是笑话你。你有你的想法,我明白了。不过啊。”



“你想说什么?”



“就是说啊,蒙特帕纳斯,按你的做法,花多少钱才是个头儿啊。”



“明明图谋的是大事,气量怎么这么小。将来会有五千万法郎到手呢,总不会连五千法郎都花不起吧。”



蒙特帕纳斯笑了,古尔梅尔正儿八经地应道:



“就算这样,也没必要乱花钱啊。蒙特帕纳斯,你好好想想,小丫头他们一行要去莱茵河。最后一定会在莱茵河边碰上他们。这样的话,我们绕过他们先到那里,在莱茵河边埋伏下来等他们就好了。没错吧,你说不是吗?”



蒙特帕纳斯微微眯起双眼,沉默盯着同行的大汉。古尔梅尔一脸无奈地摊开双手。



“到时候大大方方地花点钱,一下子召来很多人。别说十个二十个,干脆就召个一百两百的。连剑和枪都买上。这样一来,小丫头他们不可能活着渡过莱茵河。”



大汉古尔梅尔充满自信地断言。蒙特帕纳斯微微皱起眉头反驳说:



“莱茵河长着呢。不知道有几百、甚至几千公里,想把整个河岸都拦住,一百两百人哪夠。”



“不管多长的河,能渡河的地方总是固定的。再说,只要暗中盯住小丫头一行人的去向就好了。”



“哼。”



蒙特帕纳斯撇撇嘴唇,下决心似的移开视线:



“这些是你的主意,还是那小子告诉你的主意啊?我倒是有兴趣知道。”



古尔梅尔也向蒙特帕纳斯望着的方向看去。



离他们五十步左右,一个男人坐在桌子旁。他带着面具,也不知道听没听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之间的对话,只是一直盯着提灯里忽明忽暗的火光。



古尔梅尔的视线回到蒙特帕纳斯脸上,压低声音悄悄说:



“谁的主意有什么关系吗。只要是好主意,灵活采用就是了。没错吧?”



“哼,好吧。反正那小子也不信任我们。既然这样,我们也没必要信任他。”



蒙特帕纳斯也悄声答复,然后又露出笑容。像剃刀刀片一般,轻薄而危险的笑容。



“为了五千万法郎到手,杀什么人都一样。至于是什么人嘛,就算不是那小丫头,是别人也没关系。”



“喂!”



古尔梅尔抬起手制止自己的搭档。



蒙面男子突然站了起来,对已经默不作声的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看都不看一眼,男子沿着台阶上了旅馆的二层。在古旧的台阶踢踏作响的脚步声远去之后,蒙特帕纳斯撇撇嘴:



“嘁,阴险的家伙。”



古尔梅尔什么都没说,只是交叉起粗壮的手臂望着天花板。



第三章



珂莉安来到莱茵河,四人迎战一百二十人







珂莉安一行四人,继续向东的旅程。不仅是寒风,冷雨和泥泞的道路也不断地为他们一行制造麻烦。但是“拂晓四人组”沒有再度袭击,差不多十天平安地过去了。



穿过香槟地区,知道洛林,沿途的风景几乎没人任何变化。只有灰色的平原和山丘绵延不绝。



洛林(Lorraine)地区在德语中称为Lothringen,也有过作为独立公国而存在的时代,语言也好服装也好,还有房屋建筑的风格,都明显有恰恰处在法兰西和德意志之中的感觉。



农田和牧场越来越少,森林越来越多了。时常有田鼠和野兔在马腿下钻过去,不时有猎狮的枪声打破宁静。



他们不知道被宪兵拦住查了多少次身份证件。虽然身份证只是薄薄一张纸片,只要是巴黎市政府签发的真证件就不会有什么问题。有一次,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宪兵见到蒙塔榭吃了一惊,本想说什么,蒙塔榭趴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话,他立刻收住了表情,把身份证还给他们,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目送他们离开。



这样,十一月二十五日,珂莉安他们在莱茵河东岸边勒住了马。



遮住天空的云朵裂开缝隙,无数道阳光静静地穿透云层撒向地面。



“珂莉安,这就是莱茵河啦。”



亚历克指指前方。



就在他们眼下,一道波光粼粼的水流编织的长带徐徐展开。从左至右缓缓地流淌着,充满珂莉安的整个视野。初冬微薄的阳光,反而更增加了风景的神秘感。



莱茵河两岸都是山谷,从春天到秋天山谷间都会染上翡翠般的浓绿色,野花遍地开放,葡萄挂满枝头。不过,此刻正值初冬,森林黑压压的一片静谧,葡萄园变成了茶褐色,牧场沉浸在灰色之中。



拉斐特提起手中的马缰感叹道:



“不知道尼勃龙根的财宝沉在这条河的什么地方呢?”



德意志地区有一首著名的叙事长诗——“尼勃龙根之歌”,诗中说到,传说具有不死之身的英雄齐格弗里德遭奸臣哈根阴谋暗算而死,他生前的巨大财富就沉没在莱茵河中。栖身莱茵河的水中精灵们,至今还在守护着这些财宝,不让贪婪的歹徒靠近财宝半步。



他们一行人走下山崖。从山崖上到莱茵河岸边有坡道相通,但是坡度很陡峭,四个人都下了马徒步前行。他们小心翼翼地留神着脚下,过一会儿就停下来休息,望望四周。可以看到附近有几个小小的城堡。据拉斐特说,其中有些是作为战斗工事修建的,更多的则是为了向过路人和航船抽取赋税而建的。



下到谷底,走上通行量比较大的主干道,他们几个人又骑上马。



“英国人很多啊,到处都能听到英语。”



拿破仑皇帝离开宝座十五年了。革命和政变此起彼伏,几乎整个欧洲都处在兵荒马乱之中。经常有人做跨越国境的长途旅行,英国人来到法兰西德意志并不稀奇。莱茵河上也是刚刚出现了渡船搭载乘客的公司,眼见着就能有乘坐五十人左右的渡船顺流而下。



“跟魁北克的圣罗兰河有点像,不过圣罗兰河比莱茵河还要宽一些呢。”珂莉安暗暗地比较着。



故乡的风景历历在目。站在圣罗兰河上的港口边,挥着手目送珂莉安远去的母亲的身影也浮现在眼前。



“妈妈,等着我。我一定会守卫爸爸妈妈的名誉,明年春天就会回到你身边的。”



终于,一行四人在莱茵河边的树林找了一个饭馆兼旅店安顿下来,让马匹歇歇脚,四个人也好好吃一顿午饭。饭桌上的话题仍然是“拂晓四人组”。



“上次袭击失败了,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至今为止他们都沒再次下手,可见……”



“他们会在我们的去路上埋伏起来等着我们。”



“没错,嗯,虽然只是初级的战术,比什么都不考虑蛮干总要强一些。”



“大概我们渡过莱茵河的时候那些家伙就会扑上来了。按他们的计划,肯定会把我们赶到岸边,截断退路一举下手。”



“他们差不多也该安排好了吧。”



拉斐特与西班牙军队和英军为敌,具有丰富的实战经验。蒙塔榭作为军人,在欧洲各地的战场上久经厮杀。两人都是一副对手越多越享受的样子,快五十岁的人了,却像少年一样斗志勃勃。



“那这样,小姐先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蒙塔榭和拉斐特为了商量作战计划,吃完饭立刻外出了。



珂莉安对着面前的葡萄汁考虑了一会儿,对亚历克开口了。



亚历克刚吃了七个咸味面包,又拿起了第八个。



“亚历克,你见过拿破仑皇帝吗?”



“嗯,见过。不,也不算见过,只是一面之缘。”



“哦,是吗?”



亚历克很少见地陷入沉思,似乎要尽量准确地描绘出当时的回忆。第八个面包还握在手里没动。



“那是一八一五年,我十三岁的时候。拿破仑皇帝在滑铁卢与英军和普鲁士军队作战,本打算将这一战作为征服欧洲的最后一战,却遭到前后夹击败北而归。”



珂莉安默默地听着。



“在一个叫克雷特的小村子里。经过滑铁卢战场惨败的法军将士们,裹着满身的泥泞和血汗,疲惫不堪地经过村子。皇帝乘的车马也在其中。”亚历克用蒲扇一样大的左手抹抹脸。



“坐在马车里的,已经不是那个征服了整个欧洲的骄傲的英雄,只是一个被失败击垮了的、绝望的男人。他失去了胜利,失去了未来,失去了整个欧洲。”



亚历克咬了一口右手里握着的面包,咽下去之后接着说:



“我心里激动万分,下意识地冲上去,竭尽全力喊了一句‘皇帝万岁!’”



珂莉安不知为什么感到一种肃然的气氛,用低沉的声音问他:



“后来呢,皇帝说什么了吗?”



“皇帝抬起神色黯淡的脸,看了我一眼。想来真是不可思议的表情,但是那么细微的,他真的试图微微笑了一下。马车飞快地驶远了,我只是淋着雨望着皇帝远去。”



亚历克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那之前,我并不怎么喜欢拿破仑皇帝。因为我父亲,也就是仲马将军,对皇帝的强硬作风多有批判,也找来了皇帝对他的不满。”



“可是,从那以后你就喜欢他了?”



“是啊。皇帝教导我一个道理——不只是我,其他很多年轻人都是——锲而不舍地发挥自己的实力,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历史。”



亚历克手按着已经空了的面包篮。



“后来呢,我就决定来到巴黎,靠自己的才能跟命运赌一赌。现在主要的工作是写戏剧脚本,将来打算向小说发展。我在家乡也有孩子了,一定要争取早日成功呀。”



珂莉安几乎晕倒:



“啊?!亚历克都有孩子了?”



“有啊,今年都六岁了,是个男孩子。”



“那……那个,你太太呢?”



“那是我年轻时候胡闹……”



话沒有说完,亚历克用粗壮的手指挠挠鼻子下面,又像是困扰,又像是害羞。



“总之,大人的世界有很多事情啦。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珂莉安。等你明白的时候,也就成了大人啦。”



真是牵强的结论啊——珂莉安正想着,外面传来脚步声,蒙塔榭和拉斐特回来了。







十分钟后的事情。珂莉安把耳朵贴在河岸边的柳树树干上。蒙塔榭看到之后不解地问:



“你干什么呢,小姐?海盗王和大文豪都走了。”



耳朵从树干上离开,珂莉安回望蒙塔榭:



“我在听树的声音。”



“哦,你能听懂树说话吗?”



蒙塔榭饶有兴趣地走过来,打量着少女和那棵树。



“那么,这棵树说的是法语还是德语啊?”



“柳树语。”



“哈哈,是吗,是这样啊。”



蒙塔榭点点一头灰发的头,头发跟着摇晃起来。虽然看不到他的右耳,珂莉安却忍不住低下头。蒙塔榭自己似乎并不介意。



“我倒想问问你,听说加拿大从枫叔里提炼砂糖,真的吗?”



珂莉安点点头。



“在枫叔的树干割开一道口子,就会流出树液。那种树液很甜的,可以煮出砂糖来。”



聊到故乡的事情,珂莉安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热忱。



“哦,比起甜甜的东西,在下还是更喜欢酒。有没有能用树液煮出酒来的树啊……”



“是吗,有没有呢?要是有人真能发现这种树,一定会变成大富翁吧。”



“大富翁吗……”



蒙塔榭稍稍眯起眼睛。



“小姐,你对伯爵家的财产没兴趣吧。这样不错,比为了财产奔命强多了。不过,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听从伯爵的命令呢?只要说一句‘我不干’,就可以放心回到加拿大去了。”



“我父亲也对财产没什么兴趣,也不想要什么爵位,所以他才会远渡大西洋去了加拿大。但是他去世之前说过,最大的心愿就是再回巴黎看一眼。”



珂莉安说完,沉默像雪花一样落下来。蒙塔榭无言地盯着少女。虽然沒有敌意,但目光严厉,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回答的要是不对,我可不会饶了你。珂莉安全身都感受到了这种无声的压力。



“虽然我沒有见过他,但是对拿破仑皇帝的心情,我也可以体会到一点。”



“什么意思?”



“他肯定也想再看一看巴黎吧。在绝海的孤岛上,眺望着默默入海的夕阳,他心里一定很渴望重回巴黎吧。”



珂莉安轻轻抚摸着柳树的树干。蒙塔榭的目光稍微柔和了一点,但审视珂莉安的态度并没有变。



“所以,如果拿破仑皇帝真的被幽禁在双角兽之塔里,我想带他回巴黎,至少让他再看一眼巴黎。”



珂莉安手抚着树干,直视着蒙塔榭。



“大人们对这件事肯定有很多政治上的判断吧,但我只是这么想的。对皇帝来说,我可能只是多管闲事罢了。但是,我愿意帮他。因为我没能让父亲回到巴黎了偿他一生的心愿。”



蒙塔榭的眼神缓和下来了。他长出一口气,温柔地说:



“小姐,你是个好姑娘。”



“是吗,在加拿大的时候,大家都说我要来巴黎是异想天开、痴人说梦,后来都懒得劝我了。祖父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不,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加拿大最优秀的夫人。可惜我们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天了。”



蒙塔榭稍稍抬起手:



“打扰你了,抱歉。战斗准备好之后我会来叫你的,在那之前慢慢跟柳树聊天吧。”



他正要转身离开,被珂莉安叫住了:



“蒙塔榭。”



“哦,什么事情哪,小姐?”



珂莉安格外客气的说法,让蒙塔榭笑了起来。但他立刻止住了笑容,同样认真地反问道。



珂莉安下定决心似的说:“我想请你教我剑法。”



蒙塔榭动了动一边的眉毛:



“小姐的安全有我和老海盗保护着,突然之间要学剑,也不能速成,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谢谢,但是,我想尽量自己保护自己。”



蒙塔榭沉默地走了几步,一直走到拴着的马旁边,又走了回来,两手各拿一把插在鞘中的长剑,将一把扔给珂莉安。



“接着,小姐。”



珂莉安反射性地接住了。剑的重量从手臂上传到全身。她以为蒙塔榭的意思是要她拔剑,却没想到蒙塔榭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



“好,那么小姐,这样你就赋予了对手杀死你自己的权利。”



瞬间,珂莉安还来不及出声,蒙塔榭刷地一下抬起手腕。还来不及反应,银灰色的剑刃已经抵到了珂莉安的下颌——她甚至不知道剑是什么时候出鞘的。



珂莉安连声音都发布出来,甚至无法呼吸。手里还握着接过来的剑,整个身体像冰一样凝结了。



“小姐,我在战场上打到过相当数量的对手。在奥斯特里兹对战奥地利军,在以埃纳迎击普鲁士军,在波洛蒂诺对付俄军,在滑铁卢面对英军……其他的战役还多的是。”



珂莉安好不容易能发出的声音,干枯得连自己都听不出来。



“拉斐特船长说过,你是个身经百战的勇士。”



“那个老海盗,是个让人吃不透的家伙。但是,他看人的眼光倒是挺准的。”



蒙塔榭一点笑意都没有。紧盯着珂莉安的双眼,比他手中的剑还要锐利,直刺少女的心脏。



“初出茅庐第一次握剑的人,都有一个完全错误的概念——自以为从此就获得了杀人的资格。真是大错特错。持有武器,就意味着赋予了对方杀死自己的权利——这才是真谛。这个道理,在战场上才能体会。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即使活下来,终其一生也算不上战士和勇者,只是杀人生涯的终结而已。”



蒙塔榭仍然盯着珂莉安,撤下了手中的剑。



“对不起啊,小姐,吓着你了吧。”



珂莉安想说“没关系”,却说不出声,只是点了两下头。



她领会的不只是轻言学剑的后果,而是受教终身的道理。



“小姐,你要记住。我挥剑杀过不少人,也开过枪。但是,我从来没有杀死或打伤手无寸铁的人。”



“我相信你。”珂莉安终于能说出话了。她发自内心地说出这句话,又加上一句:



“那么,你肯定也不会伤及女人、小孩、病人和受伤的人吧?”



“当然。”



珂莉安镇静下来之后,突然有点调皮的想法,又问:



“那么,要是被持有武器的女人袭击,怎么办呢?”



“只打落对方的武器。”



“要是做不到呢?”



“那就要用全世界最高明的战术啦。”



“那是什么?”



“能跑多快跑多快啊!”



蒙塔榭特别认真的表情和声音,又让珂莉安觉得心都溶化了似的暖融融的。



“那么,要是我现在拔剑的话,你就会逃跑了?”



这样一说,蒙塔榭露出崩溃似的表情,又收住了:



“小姐,小孩子可不能戏弄大人哦。”



“我是小孩子?”



“用小把戏对付大人,在口头上讨便宜,这本身就是小孩子的想法啊。”



珂莉安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脸红红的。



蒙塔榭像父亲一样宽容地笑了。



“好了,该回阵地去啦。”



“是河岸边的马厩吧?”



“马厩后面就是河,是很容易防守的地方。”



两人并肩,沿着河穿过树林。







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就在珂莉安等人附近。他们一边望着莱茵河丰沛的水流从右边流过,从南向北逼近珂莉安一行。



当然,并不只他们两人。蒙面的男人也与他们同行,而且不到三天的时间,跟随他们的乌合之众已经超过百人。他们在附近的城市和村镇大把地撒出法郎金币,自然吸引了大量无视法律的亡命之徒。



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们确实很着急。还好赶上了——他们都有这样的感觉。



本来古尔梅尔就不擅长骑马。他那副狗熊似的庞大身材,光是坐在马背上都快把马累死了。所以一路之上,他不得不一天换好几次马,差点追不上珂莉安一行。



“喂,古尔梅尔,我们也太丢脸了。”



年轻的蒙特帕纳斯脾气也急躁得很。



“你不是说,我们应该绕过小丫头他们,赶到他们前头埋伏起来吗。结果怎么样,别说超过他们了,简直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追了一路。等那丫头一伙渡过莱茵河到双角兽之塔的时候,我们还在河岸这边咬着手指头干着急呢。”



古尔梅尔默不作声,蒙特帕纳斯的口头更尖酸了。



“这对我们‘拂晓四人组’真是莫大的耻辱。要是我们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到巴黎,还不得被人家笑话死。还有谁会怕我们的名号啊。”



好不容易到了莱茵河边,蒙特帕纳斯的牢骚又转向了其他方面:



“这些家伙懂法语吗?”



蒙特帕纳斯一脸狐疑,回头打量那些召集来的亡命之徒。古尔梅尔说:



“基本上语言能通。反正他们手脚灵活,又不会传什么太复杂的命令,有什么关系呢。”



“嘁,离开巴黎那样由我们称王称霸的花花世界,跑到莱茵河边,招了一堆连法语都不懂的乡下土包子,就为了追杀一个小姑娘,真是了不起啊。我简直感动得都要流泪了。”



“你有完没完,蒙特帕纳斯。”



古尔梅尔怒吼的声音像冬眠醒来的熊一样。这个大家伙要是真的生了气可不是好惹的,想到这点蒙特帕纳斯终于闭了嘴。



追随他们的男人们听从古尔梅尔的命令,搬来了好几个箱子和袋子。古尔梅尔单手就撬开了箱盖,箱盖上钉的钉子对他的动作沒有丝毫阻碍。



蒙特帕纳斯指着箱子说:“喏,武器。”



法兰西出产的火枪,英国的驳壳枪,普鲁士的小型猎枪……总之,陈列着欧洲各国五花八门的武器。



“都是二手货呀,还能用吗?”



“没办法嘛,现在这个世道,稍微多买点武器,立刻会被官府宪兵盯上,都怕你组织革命呢。”



“你不是被骗了吧,花了大钱买一堆不能用的废物。”



“你到底有完没完,蒙特帕纳斯。这回这笔买卖,就你牢骚最多。这么不情愿,你干脆别干这行了。”



被古尔梅尔狠狠瞪了一眼,蒙特帕纳斯赶紧移开视线。满脸胡子的大汉,带着一百二十个经过武装的亡命徒们在树林里待命,偷偷摸摸地张望一番。不知什么时候,蒙面男也来到了他们身边。



“那些家伙脑袋有问题吧。”



蒙特帕纳斯吐出这句话:



“区区四个人,想跟一百二十个人拼命。竟然也不逃跑,真是不要命了。”



“因为他们也很有自信啊。”



“啊,是吗,这样的话,就让那幾個人充满自信地离开这个世界吧。”



一百二十个亡命徒,都带着武器,向莱茵河方向移动。其中十个人左右骑着马。看到他们的样子,附近的人都惊恐万分,慌忙把小孩子和老人带进屋里。



“来了来了!”



马厩里,亚历克透过窗户向外窥看。



“有百人以上哪,咱们能行吗?”



“直面危机需要的是勇气,打败危机需要的是智慧。只有小孩子沒有任何智慧,只会鲁莽行事。”



蒙塔榭一边说着,一边检视完毕,将剑收回鞘中。



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跑了进来。他是车马店的老板。



“各位客人,您这样子我很为难。我经营的是老实买卖。战争结束了十五年了,我可不想惹上什么麻烦。”



“麻烦会自己惹上门来的。”



“这……这个……”



“不过,我们会为给你添的麻烦做出赔偿的。可能在官府通报的时候得麻烦你解释一下情况,对此我们也会付钱的,这样如何?”



拉斐特递出一个相当有分量的袋子,车马店主人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他赶紧止住神情,稍稍打开一点袋口朝里看了看——故意咳嗽一声之后,他说:



“其实这点钱也不太够,不过见人有难我也不能不帮忙,那好吧,有什么要求请只管说。”



“那么,我们要租四套马车,还有马夫。”



拉斐特和车马店主人的密探刚结束没多久,外面发出轰轰的声音。沉重的、摇动地面的声音。



珂莉安从窗户向外望去。



狭窄的街道上,一群人像发狂的牛群一般冲过来——都是手持武器的暴徒。这群人服装五花八门,明显不时统一的军队。领头的是十个骑马的人,左手提着缰绳控制坐下的马,右手端着枪。



“这帮人一点策略都沒有,只管正面冲过来了。”



“以为他们占了人数的优势就不可一世了。”



“真是一群外行。”



“没错。”



蒙塔榭和拉斐特都是双手各执一把垂直双筒手枪,从窗口谨慎地向外瞄准。不知道是谁悄声说了句“好!”,两人同时开火。



骑马的敌人失去了平衡,似乎发出了一声哀叫,可是混在杂乱的马蹄声中,也听不清楚。总之,四个人一个接一个地落马是错不了的。



暴徒们好像被震住了。徒步冲过来的人慌忙散开,躲到房屋和树木的遮挡之中。也有人当即趴在地上,因为路面上毫无遮挡,趴下就不敢再动一动——随便乱动就可能变成射击的靶子。



暴徒们从树木和房屋的隐蔽处开始射击。



枪声不绝于耳,震动着初冬的空气。流弹射中珂莉安身旁的一棵树,树皮崩裂飞散。青灰的烟雾嘭地一下腾起,被风一吹,焦糊的硝烟味立刻扩散开来。



“没事儿吧?”



亚历克有点惊慌地问,蒙塔榭用沉稳的声音答道:



“枪声太大的话,会引起附近军队的注意。那样的话,他们的麻烦才大了。”



“什么军队?”



“这个嘛,就不知道是法军还是普鲁士军队了。不管这些,赶快给枪装好子弹。”



他们的分工是两个年长的人充当射击手,两个年轻人装填子弹。



珂莉安和亚历克赶紧装上弹药。



拉斐特观察着窗外,嘲弄地笑了:“还要等一会儿才能跟上第二波攻击呢。”



“真是一群门外汉。”



“一点不错。”



又是四声枪响划破初冬的空气,四匹马空着鞍子汪左右逃窜跑开了。



蒙塔榭放下枪念叨着:



“这不是教育小孩子的好榜样。我尽量不想杀死他们,不过,运气太差还是死掉的家伙,可不要怨我啊。”



“早晚都会在地狱见面的,没关系。”



拉斐特应道。







转眼工夫就有八个人负伤了,八匹马逃走了,损伤程度完全出乎“拂晓四人组”的预料。蒙特帕纳斯恨得直咬牙,冲古尔梅尔大吼:



“既然这样,还不如所有人一起突击上去算了!”



蒙面男制止了急躁的年轻人:“等等,蒙特帕纳斯,枪声太大的话,会招来军队。”



“都什么时候了还缩手缩脚的,还不赶紧把小丫头一伙收拾了,趁军队没来快跑不就完了。有什么不对吗?”



“算你说的没错,但是光这样正面攻击,只会增加人手的损伤。保持正面的攻击,趁这工夫,你们几个绕到后面偷袭。”



蒙面男并没有说自己绕到后面偷袭——蒙特帕纳斯也注意到这点了,但也没有什么更高明的办法。



他带着十个暴徒,从右手边绕行到车马店店铺的后面。他让两个持刀的男人先行。他们正要打开后门的时候,门突然从房屋内侧猛地打开了。一个年轻大汉挥舞着棍子跳出来:



“别把人看扁了,我可是天才,而且是仲马将军的儿子!”



亚历克挥起粗壮的膀子,用尽全力一抡。



他一棍下去,两把刀子都飞向空中。两个暴徒脑袋上挨了他这拼命一击,惨叫着倒退好几步。蒙特帕纳斯被惹火了:



“射死他!”



枪声随着他的怒吼响起,亚历克慌忙钻回屋中关上门。



“开什么玩笑。我要是死在这里,别说全法兰西,全欧洲的文学史都要改变了!”



“是吗,在你改变文学史之前,先改变眼下的状况吧。”



拉斐特看看蒙塔榭,对亚历克说道。



过了三分钟左右。



在蒙特帕纳斯看来,车马店的情形很古怪。他正觉得马厩里似乎有人影移动,马厩的门突然敞开,一驾二轮马车飞驰而出。赶车人藏着脸,身材不高,看也不看周围的暴徒们,只管拼命飞驶。



“快追那马车!小丫头就藏在马车里!”



古尔梅尔咆哮着。暴徒们个个发出吼声,挥舞着手枪和棍棒冲上去。他们刚跑了几步,蒙特帕纳斯突然大声喝止。古尔梅尔莫名其妙地转向他,他一言不发,只是抬手一指。马厩里又冲出一驾马车,朝着第一驾马车正相反的方向飞奔。



一个暴徒大叫:“应该追哪辆马车啊?”



这个问题立刻又变成了如下这样:



“喂,到底该追哪俩马车啊?!”



第三驾马车出现了,朝另一个不一样的方向绝尘而去。



看到紧接着冲出来的第四驾,暴徒们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茫然呆立着。



蒙特帕纳斯朝他们怒吼:“别被那些幌子骗了!快找出来哪个是真的!”



“怎么找?”



这也是当然的问题。蒙特帕纳斯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有在愤怒和混乱中呆呆地站着。倒是古尔梅尔大声下达了指示:



“二十个人追一辆车!剩下的人跟着我们。蒙特帕纳斯,不饶我们为什么召集这么多人。快点分散兵力!”



仿佛如梦初醒,蒙特帕纳斯这才点点头。年轻的脸上带着肉食类动物才有的狠毒表情。



“还不是跟我原来的计划一样。抓住小丫头,其他人当场杀死。”



被蒙特帕纳斯煽动起来的暴徒们,发出兴奋的吼叫声杀到房子跟前,冲向刚才亚历克露过面的门口,用力撞上去。门被撞破了,向房间里倒下。



第一个跳进去的男人,哇地大叫一声跪在地上。里面射出的子弹正中他的大腿,一击倒地。男人大腿上中弹的地方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裤子。



“我们有剑!”



第二个男人恐吓着里面的人为自己壮胆,但是随着枪响,他捂着右肩呻吟起来,手指间喷出红色的东西。



“我们不仅有剑,还有枪呢。”



含笑说出这句话的是拉斐特,



“爱惜性命的就赶紧逃吧。我们不会追杀的。为了几个巴黎来的三流坏蛋赔上性命可不值得哦!”



“混蛋,我先把你的舌头切下来再杀你!”



蒙特帕纳斯右手握着刀子,背靠着房屋的墙壁,小心翼翼地从侧面接近门口。古尔梅尔也跟在他后面。右手拔出军刀,左手握着粗大的棍子。暴徒们重新鼓起勇气,试图冲进屋里。



一件块头很大的不知什么东西从门内飞出来。暴徒们叫唤着一起招呼上去,棍子和刀子一起落下。“干掉一个了!”暴徒们的欢声齐喝,但那只有一瞬间。



“别被障眼法骗了,白痴!”



蒙特帕纳斯一脚踢飞那个物体,众人才发现那东西看起来像个人性,其实是破毛毯卷成的,外面套了几件破衣服。



这时候,古尔梅尔像猛兽一般冲进门。突然之间从明处进入暗处,一时间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古尔梅尔在看不见的状态下抡起左手的棍子。



“滚出来!别磨磨蹭蹭的,小心我把你们的头拧下来!”



这家伙真是拥有让人恐怖的怪力。仅仅用棍子一击之下,就把粗壮的柱子打折了。木头的碎片飞溅,屋顶摇摇晃晃,天花板落下一片一片的尘土。



古尔梅尔左右的亡命徒们恐惧地缩着头。要是整个房子塌下来,他们很可能被埋在里面。



“不,不在这里!我们出去吧!”



几个人声音颤抖地叫嚷着,哆哆嗦嗦地逃出小屋。几乎就在同时,有人发出惨叫。



“哇,他们在这里!”



古尔梅尔跳到屋外。他只看到几个捂着肩膀和大腿伤的暴徒。



就在他想摆出攻击姿势的瞬间,银色的光线在他眼前一闪。灼热的痛楚刺入了古尔梅尔的左胸。



“别动,大块头。”



别说动了,古尔梅尔连声音都发布出来。右手挥舞着巨大的军刀,左手仍然抓着棍子,只能狠狠地瞪着敌人——微笑着举起剑的蒙塔榭。



“刚才在下的剑已经刺穿了你的衣服和皮肤,刺进了左胸的肌肉——正在第三根肋骨和第四根肋骨之间。”



“唔……”



“注意,我的剑刃可是横着的。就这样再向前刺进一英寸,剑尖就会直透心脏。你就死定了。”



“……”



“不想死的话,赶快把武器放下。”



古尔梅尔咆哮起来。咆哮结束后,军刀和棍子从他两只大手中落到地上。



“古尔梅尔被抓住了!”



“打不过了,快跑啊!”



随着一阵混乱的叫喊,暴徒们抱着头四下逃窜。



“白痴,跑什么跑,没用的废物!”



蒙特帕纳斯吼叫着,突然感到有人接近,不由颤栗起来。拉斐特正站在距他三步左右的地方。



“看来你对自己的刀法颇有自信啊,年轻小子。”



“我是全巴黎第一的刀法高手!”



蒙特帕纳斯挥着刀炫耀着,拉斐特只是噗哧一笑。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不过,巴黎比加勒比海要小得多啦。”



“你什么意思?”



“你这点刀法,要是在加勒比海,离高手还差得远呢。”



蒙特帕纳斯什么都没说,只是上前一步,刀子在空中疾驰而过。这把刀至今为止不知杀了多少人。本来,拉斐特应该会从咽喉处飘出鲜血,倒地不起,但他只需要优雅地一闪身,就避开了刀锋。



“我教你海盗之间的决斗方式吧,蒙特帕纳斯君。”



拉斐特左手握着一条丝绸手帕,右手则握着一把柄上雕刻着人鱼的利刃。



“这块手帕的两端,你我两人各咬一头。就保持这样斗上一斗。”



蒙特帕纳斯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很快理解了,发出苦涩的笑声重新握好刀子。



“这倒有点意思。双方限制在几乎贴身的最近距离,不能逃也不能躲藏。好吧,我就用海盗的方式杀了你。”







一边留意着旁边三个伙伴的情形,拉斐特递出手帕。



“如果沒咬住手帕让它掉下来,那可是比死更严重的耻辱,你要记住了,蒙特帕纳斯君。”



“会蒙上耻辱的只有你!”



“斗志倒是不低,那么,开始吧!”



拉斐特咬住手帕的一角。斜对角的另一端由蒙特帕纳斯咬住。他像要把手帕扯破似的,狠狠地瞪着拉斐特。凶暴的火焰在双眼中腾起。珂莉安和亚历克不敢做声,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前所未有的决斗开始了。



蒙特帕纳斯刀光一闪,直取拉斐特的心窝。但是早在他右手伸出之前,拉斐特的刀子已经横空劈过。随着尖锐的金属相撞之声,蒙特帕纳斯的刀子被挡了回去。



两人的间隔非常狭小,不过是一块大手帕对角线的长度。别说手臂伸不直,只要手肘以下的小臂动作稍微大一点,刀锋都会彼此相击。



两人咬着手帕忽左忽右地移动着。右手的刀子相碰打出激烈的火花,左手不时伸出去抓对手或打击对手。一个人弯腰一刀挥起,拉斐特和蒙特帕纳斯都是大汗淋漓。仔细一看,两人上衣的衣襟上、胸口的部位,都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



蒙特帕纳斯突然向前跃起一步,刀锋劈向拉斐特的脸。珂莉安看到拉斐特左颊上似乎有血花涌出,惊得尖叫起来。但是拉斐特丝毫没有动摇。他左脚后撤一步,千钧一发之际将对手的刀子拨向一旁,然后猛然刺出自己的刀子。



“他妈的!”



蒙特帕纳斯发出含混的怒骂。虽然出了声音,手帕还是沒有从口中掉下。



蒙特帕纳斯败了。拉斐特这一刀笔直刺出而去势不停,他只好吐出手帕向后躲闪才能逃过一命。



手帕也从拉斐特口中落下,左手一抓正好接住,潇洒地扔向一旁。



“我赢了,蒙特帕纳斯君。”



拉斐特微微摊开两手,一副从容的样子。



“不过,你的本事倒也不赖吗,蒙特帕纳斯君。我把你当小孩子,低估了你。”



蒙特帕纳斯恼羞成怒,双手握刀,狠命向拉斐特冲过去。



“危险,船长!”



珂莉安不禁大叫。而她的行动比叫声更快,捡起暴徒们仍在地上的一根棍子,朝着蒙特帕纳斯的腿脚处扔去。



棍子绊住了蒙特帕纳斯的脚。他翻了个跟头栽倒在地,刀子也从手里飞了出去,正好落在大汉古尔梅尔的脚边,但是他也不能帮蒙特帕纳斯捡起刀。在他身后,蒙塔榭的长剑正压在他颈动脉边上。



“多谢了,小姐,身手不错啊。”



拉斐特夸奖着珂莉安,伸手抓住试图爬起身的蒙特帕纳斯的衣襟。



“我可不能杀手无寸铁的人。虽然要惹很多麻烦,不过只好把你这家伙捆起来了。”



“他们为什么要加害珂莉安,这个原因问都不用问了。”亚历克说。



拉斐特用充满嘲弄的目光盯着蒙特帕纳斯。



“谁都知道他们最根本的原因——布里克尔伯爵家的财产。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内情。但是想必问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回答。为了怕教坏小孩子,我也不想拷问他们,再说也没有时间了。”



“我赞成。”



蒙塔榭应道。



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两人背对背站在树下。拉斐特用粗壮的绳子绕在两人脖子上,同样是绳子的这一端捆在两人手腕,另一端被他抛过树枝,垂下来后捆在树干上。



“这可是海盗式的捆绑方式。妄自挣扎的话,反而会勒住脖子。不过,反正你们几个早晚也是要上绞刑架的,就当是预先演戏一下吧。”



蒙特帕纳斯更加恼火,转过脸对着拉斐特想要叫骂。突然,古尔梅尔的脖子被勒紧了:



“混……混蛋,你想勒死我啊!”



古尔梅尔拼命摇头挣扎,这下变成蒙特帕纳斯的脖子被勒住:



“你……你才是呢,别动了!”



蒙特帕纳斯想要挣脱,右手用力挣扎,结果更加勒紧了古尔梅尔的左手。拉斐特海盗式的捆绑方法,必须得同时解开两个人才行。终于,两人放弃了挣扎,垂头丧气地不敢再动。拉斐特对伙伴们笑道:



“好了,就这么仍在西岸别管了,我们几个渡河去吧。”



“终于要踏上去往‘双角兽之塔’的路了。”



“反正渡过了莱茵河再好好打探才能找到正路,我们先去找合适的渡船吧。”



四个人很快地整理了行李,重新上马。



珂莉安等人离去后,一个人影接替他们似的出现了。戴着面具只露出眼睛和嘴的男人,帽子也戴得很低。他小跑着靠近背靠背捆在的古尔梅尔和蒙特帕纳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刀子,切断了粗绳子上的三个地方,解放了两人。



“别以为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偷偷摸摸躲到现在才敢出来。”



被救的蒙特帕纳斯别说道谢了,更多的是抱怨。他一边抱怨,一边皱着眉头摸着脖子。绳子勒紧的痕迹留了皮肤里。



古尔梅尔倒是沒有抱怨,只是没头没脑问:



“那,接下来怎么办?”



蒙面男人面向古尔梅尔,但什么话都没说。古尔梅尔加重了声音问道:



“我在问你,我们几个要不要也过莱茵河去?”



“不,沒这个必要。”



“那怎么办,就这样罢手吗?花了那么多工夫做准备,这样就算完了?”



“我也沒这么说。”



“我可不想干了!”



蒙特帕纳斯突然爆发了,带着急促的脚步往回走。



“这么费劲的活,我可不想干了。你们想干随便你们。我要回巴黎。”



“带着一百二十个人,倒被四个人打败了,这样你也肯罢手?”



蒙特帕纳斯停住了脚步,慢慢转回身面对蒙面男人,眼中露出凶恶的光芒。但蒙面男人毫不在意。



“就这样回巴黎的话,你就只是一只丧家之犬。黑暗街的兄弟们,当初听到‘拂晓四人组’的名号就吓得发抖,打这以后可没戏了。听到蒙特帕纳斯和古尔梅尔的名字,还不让人家笑破肚皮。”



听着蒙面男人的话,蒙特帕纳斯盯着地面。刚才捆着他的绳子还散落在地面上。



“是,的确可能会这样。不过,那也只有回去之后胡说八道才有可能。”



蒙特帕纳斯伸手绷紧绳子。



“干脆,连你的嘴也堵上不就完了。那个自大的老海盗不知道,其实我用绳子的手段跟用刀一样出色。”



“住手,蒙特帕纳斯。”



古尔梅尔的声音像受伤的熊发出的咆哮一般。蒙特帕纳斯双手仍然绷紧绳子,停止了动作。



古尔梅尔盯着蒙面男人:



“我先说清楚,不只蒙特帕纳斯,被人笑话的话,也少不了我。为了你自己着想,你说话之前想清楚一点。”



“我确实说过火了,无论如何,别生气。”



蒙面男人稍稍低下头。看到这个情形,古尔梅尔又问:



“你说没必要渡过莱茵河,那不就是眼睁睁看他们几个溜走了吗?”



“我们只要在莱茵河西岸等着就好了。就算小丫头他们一伙到了双角兽之塔达成了目的,也会马上渡河回来的。那时候再埋伏下来就好。”



古尔梅尔歪着头:



“他们要是打不成目的呢?”



“那时候小丫头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不用脏了我们自己的手,就能除掉他们几个。”



“说得倒轻巧。”



古尔梅尔的声音中充满讽刺,但蒙面男人似乎并不介意。



蒙特帕纳斯咬牙切齿还想多问几句,蒙面男却不再搭茬。



“你没必要知道得更多。”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按住了帽子——其实帽子并没有被风吹跑的意思。然后又摸摸了假面确实没什么问题,很快转过身背对着蒙特帕纳斯和古尔梅尔,快步走开了。



古尔梅尔也没说话,只是跟在后面。蒙特帕纳斯把手里的绳子仍在地上:



“真讨厌这家伙,我最讨厌这家伙了。”



蒙特帕纳斯嘟囔的声音,乘着从莱茵河水面上掠过的北风,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第四章



珂莉安渡过莱茵河,来到双角兽之塔







乘船渡过莱茵河的时候,一阵浓雾从上流飘过来。仿佛冬日的云层沉降到地面上似的,转眼之间河谷已经被返青的灰色气体淹没了。



眼睛无法看到的冬日女神,用冰冷湿润的手抚过每个人。蓦然反应过来的时候,脸颊、衣服和帽子,都好像浸过水一样湿淋淋的。



站在渡过莱茵河的小船上,珂莉安立起衣领抵御寒气。吐出的呼吸应该是白茫茫的,不过随着吐气的同时,立刻融进周围的浓雾之中,再也看不见了。亚历克时不时发出盛大的喷嚏声打破这种平静。



小船到达东岸,周围热闹起来了。摆渡码头上有很多艺人,拉着小提琴,唱着流行的歌谣,迎接观光客的到来。这是最近刚刚开始流行的“罗蕾莱”:



不知是何缘故,我竟是如此悲伤;



一个古老童话,我总是难以遗忘。



天色以晚,空气清凉,



莱茵河静静地流淌,落日的余晖照耀山岗。



“是首很感伤的歌曲啊。”



拉斐特回应着蒙塔榭的话:



“不过,曲子不错嘛。”



“还行,不是太差。”蒙塔榭勉勉强强地承认了。紧接着,他问:



“作者是谁?”



“作词的是海因里希·海涅,作曲是弗里德里希·西尔歇尔。”



“你很清楚嘛。”



“海涅是最近很受欢迎的诗人呢。”



已经正午时分了,一行四人到处找吃饭的地方。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总算看到高台上有一家小饭馆。他们正要进门,大约十个英国人正好从里面走出来。拉斐特用德语向正在收拾桌子的店主搭话:



“英国人真多啊。”



“嗯,没错。英国人越来越多,我都不得不让我儿子学英语了。客人里差不多有一半都是英国人,不懂英语连生意都没法做了。时代真是变了啊。”



听起来像是抱怨,店主的脸色却是很高兴的样子。一年有六万多客人从英国来观光,他当然高兴。



“来了这么多英国人,不会惹什么麻烦吗?”



“倒也没什么麻烦的,对了对了,那些英国佬不知道为什么,最喜欢幽灵鬼怪之类的怪谈的怪谈。喏,那不是有座小城吗?”



店主粗壮的手指指向玻璃窗外。



“雾太大了,看不清。”



“就在那边哦。雾散了就能看见了,等会就好。”



店主一边说,一边把装面包的篮子摆上桌。



“之前有个英国佬来了,指着那座城,问个没完没了。什么城里有没有幽灵出没之类的。”



“真的有吗?”



“怎么可能。不过是大概一百年前,为了向行商旅人收通行税建起的小城堡罢了,哪有什么幽灵出没,最多只有强行征税的下等差人出没而已。不过,那些人比幽灵还讨厌呢——我要是这么说,可讨不了客人欢喜。是吧,客观?”



“那倒是。那么,你怎么回答呢?”



听到拉斐特的问题,店主善意地笑笑:



“我跟他说,城堡里有吸血鬼出没。这么一说,那个英国佬果然大为高兴,还刨根问底地问了半天,什么样的吸血鬼啊,是男的是女的啦,是贵族还是平民啦……真是,简直像是有毛病。”



店主眨了眨眼,耸耸肩。



正在这时候,老板娘端着香喷喷的童子鸡汤送过来了,听到老板的话问道:



“哎呀,你这老鬼,你又在说吸血鬼出没的事了呀?”



“说了呀,那不是为了做生意嘛。怎么了?”



“哎呀,我说的是完全不一样的话。这不是露馅了吗。”



“你说了什么?”



“我说有狼人出没。这么一说,对方也很高兴,后来就东拉西扯的说了好多。”



“嗨,你瞎担心什么。吸血鬼和狼人不是差不多的东西吗。只有英国佬才会对这种东西上心,再说那些人这辈子也不会再到这莱茵河第二次了。他们只有看看美景,听听恐怖的故事,也就心满意足地回英国去了。这不是一生的美好回忆吗。我们哪,只要给他们制造一点回忆就好了。他们应该感激我们呢。”



老板的演说很精彩,几个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鼓掌了。



在桌子上摆好餐具以后,老板立刻回到厨房。脸蛋红扑扑的显出很好的气色,不过有点肥胖的老板娘悄声问他:



“喂,那几个客人你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