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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你们根本没有必要调查这件事情的原因吧?」



佐原以严肃的口吻抛出这句话,直人可以明显感受到坐在她身旁的枣身上传来的紧张情绪。直人也为佐原突然改变态度一事感到十分惊讶,毕竟即便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而跑来保健室的绫乃,佐原也从未以如此严厉地态度对待她。



「如果只是出于好奇心而询问此事,那么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们。」



「不是的,我们是因为……」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什么会想要知道这件事情呢?」



枣不禁低头不语,她大概没料到在美术社也算是熟人的佐原老师,竟会以如此强硬的态度拒绝回答自己的问题吧。



「……那个,我们真的不是出于好奇心才来的。」



直人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接着开口解释。



「该怎么说才好呢?要是没办法找出第一个作了那场梦的人究竞是谁,将会导致更严重的事态发生……日后可能会有更多同学像牧野一样,陷入沉眠不醒的状态。」



绫乃之前也说过,非得设法尽快找出梦神的『创造者』不可,否则梦神极有可能因此而闯入现实世界。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



佐原难以理解地回问,不过,现在的直人也无法将此事解释清楚。



「我们其实也还处在摸不着头绪的阶段啊。是因为绫乃叫我们查出『第一个作梦的人』的身分,我们才会到处打听消息……」



岸杜同学,这样不太好吧——枣轻轻拉了拉直人的衣袖,但是他却充耳不闻。除了亮出自己的底牌之外,他实在想不到还能用什么方法从佐原口中问出情报。此外,虽然不晓得为什么,但他就是不想对佐原说谎——或许是因为直人本身很希望绫乃能够毫无隐瞒地向他吐露一切实情吧。



「……久世同学正在调查这件事?」



直人点了点头。



「虽然不太清楚,不过,绫乃好像特别了解这一类的现象……她或许是个问题学生,但说的话大多不会有错,所以……」



在说出口之后,他才猛然惊觉这正是父亲生前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说的话,大多都是正确的唷——感觉上他好像在不经意间认同了父亲的看法,直人暗自对这样的自己发起脾气。



「你还真是信任久世同学呢!」



「什么?不不,老师你误会了,哪来的信任啊。」



才没有这回事——后面这半句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即使他始终觉得绫乃是个爱闹别扭又任性的女孩子,然而自己却从来都不认为她会骗人,就连一次也没有。即便是刚才在河堤听她说明有关于梦神的事情,他也没怀疑过她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可能……大概……算是有点信任吧。」



直人胸口莫名其妙地浮现一股认输的感觉。枣也轻轻放开原本拉住他衣袖的手指。



「……原来如此。」



佐原的表情顿时缓和下来,只见她宛如在眺望远方似的眯起了双眼。



「你们所提到的那位名叫『YOMIZI』的自杀女学生,事实上并不存在喔。」



「咦?」



直人与枣同时间惊叫出声。



「但是,在我们刚入学的时候,校内确实发生过一起学生跳楼的骚动吧……?」



枣开口询问。



「嗯,当时的确是有一名女学生从三楼教室不幸坠楼身亡。不过她并非跳楼自杀,而是放学后独自留下来打扫教室的时候,不小心失足坠楼的。就连警方也判定这是一起意外身亡事故,所以媒体才没有报导此事不是吗?她的姓名汉字是由给与的与和美丽岛屿所组成的,就写成『与美岛(YOMIZIMA)』,『YOMIZI』只是她的绰号罢了。」



直人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便直觉联想到二贝泉路『YOMIZI』,看来八成是别人冲着这个双关语而取的绰号吧?不但被众人取了个这么不吉利的绰号,而且明明不是自杀,还莫名被谣言渲染成跳楼自尽。如此说来——



「难不成……她是一个遭到班上同学欺负的女孩子?」



现场鸦雀无声,直人明显感受到佐原为了压抑心中怒火而咬紧牙根。



「我不太清楚她本人的感受如何……但总而言之,她在班上的确受到了彻底的排挤。」



佐原出声说道。



「当时的她都已经快要毕业了,而在她就读的班级,有个由数名颇有影响力的女孩子组成的小团体。由于与该团体的一名成员发生了一场小纠纷,以至于她后来成为那个团体欺负的目标……那群女孩子做事有多小心谨慎,手段就有多阴险毒辣。不是故意集体推荐她担任她本人一点也不想承接的干部职位,就是作出恶作剧的行为后,再害她去背黑锅……特别是关于恋爱方面的谣言,传得更是过火。她们先是到处散播她与某位男性教师正在交往的谣言,再假装不小心在她面前说出来,她们就这么毫无节制地重复散播着谣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甚至被形容成曾向所有校内未满四十岁的男性教师表白过的花痴。」



佐原脸上浮现了一抹苦笑。未免也太狠了吧?直人心里这么想着。对方如果是以巧妙的手段丑化她,那么其他学生便极有可能认为她是个骗子,而老师们也很难向她伸出援手。



「当然,这也导致班上的同学开始不信任她。虽然她一直以坚强的态度面对,但到了第二学期之后,她似乎也觉得在教室有点待不下去了,因此便时常往我这里跑。」



「请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喔。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境都不为所动,拥有沉默寡言与让人觉得难以亲近的特质……即使到保健室来,也不常找我聊天,总是独自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看书。」



直人听着佐原对与美岛的描述,感到愈来愈不对劲,总觉得她好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很熟悉的人。或许是察觉到直人脸上的微妙表情吧?只见佐原露出了微笑。



「你是不是觉得她很像久世同学呢?」



「……是的。」



「久世同学仿佛像是为了取代与美岛同学而考进这所学校一样。说实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呢,因为这两人就连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都很相似……所以,起初我还一度很担心久世同学,我在想她搞不好会跟与美岛同学一样,遭到其他人的欺凌。」



随后,她轮流看着直人与枣的脸。



「但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杞人忧天罢了。因为得知久世同学身边有你们这两位好朋友……我认为她之所以还能够好好地在学校享受着校园生活,两位可说是对她发挥了极大影响力的存在喔!」



直人忍不住开始想像绫乃在少了自己与枣的陪伴下,身陷上述困境中的情形——如果换成是绫乃的话,她又会怎么做呢?不对,说穿了,他根本就无法想像绫乃一味忍让的模样。即便一开始闷不吭声,但相信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必定会以非常惊人的方法展开绝地大反攻。



「那位与美岛同学——」



直人开口说道。



「她为什么不干脆休学算了呢……不然至少也还有转学这条路可以走啊?」



「我也跟其他老师商量过这件事。虽然已经采取必要的措施,然而成效却不如预期……我们当然也试着劝她接受这些提议,不过她本人却坚持不肯接受。无论遭受什么样的欺凌,依旧每天面不改色地到学校来上课。」



「……为什么呢?」



枣开口询问。



「我也不清楚。」



佐原静静地摇了摇头。



「她似乎是基于某种理由,无论如何都想继续留在这所学校。不过,一直到最后,她仍旧不愿意告诉我详细的理由……如果我当时能够设法问出原因的话,说不定状况就会有所改变,而那起意外事故搞不好也不会……」



佐原突然强忍住悲痛的紧闭双眼。



「……看样子,我似乎很不擅长倾听他人的烦恼啊。」



这番轻松的语气,反而像在描述她心中的悔恨有多深刻一般,让直人与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不过等她再度张开双眼时,已经回复为原本的模样了。



「之前那么严厉地对你们说话,真的很不好意嗯。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些有关于『YOMIZI』的谣言……因为听起来根本就是在描述与我认识的与美岛同学全然不同的某人。她既不是个会自杀的孩子,也不是会出现在不晓得她长相的学弟妹梦境当中,害得众人担心害怕的孩子……她是一名意志坚定且自尊心极高的女孩子啊!」



直人默默倾听佐原的描述——他认为这名叫与美岛的少女,确实跟那个梦神截然不同。可是,那只怪物确实也拥有某种意志,它到底在想些什么?又打算做什么呢?



「……虽然不晓得你们到底在调查什么,不过,正如你们相信久世同学一样,我也决定信任你们所采取的行动。」



佐原说到这里时,一度停下。



「上个星期向我提起梦境相关话题的学生就是牧野同学。」



「什么……?」



梦神的第一个目标正是她的灵魂——但照理说梦神要闯进现实世界,应该还需要「创造者」的协助才行。



「但是,她并未提到自己作过那场梦。她只是在参加社团活动之前,顺路过来向我打招呼,然后就丢出『对了,我刚刚听说啊……』这句开头语,并将梦境的内容说给我听。」



直人不禁转头与枣互看了一眼。这也表示「最先梦到『YOMIZI』出现在梦境里的」另有其人。



「请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枣探出身子询问,佐原瞬间将视线栘向半空中。



「我记得……是星期五放学之后喔。」



她这么回答。



「牧野在星期五放学之后才见过的人……应该相当有限吧?」



离开保健室之后,直人在走上楼梯时这么说道。



「可是……当天放学前的班会时间一结束,弥生好像马上就离开教室了说。我记得她似乎有提到要去办什么事……」



枣则是边走边侧头思索,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要去办什么事。



「……待会儿再问问班上卜的其他同学吧。」



两人正在回到三楼教室的途中。现在是自修时间,应该可以很轻易地就向同学们打听到相关消息才对。



直人能够如此坦率地开口询问,全因为刚才与绫乃争执的那一幕,还停留在他的脑海中。



(绫乃那家伙不晓得现在在做什么?)



结果,他仍旧一直挂念着她。虽然之前曾撂下狠话要她自己解决,但这并不代表直人当真就此袖手旁观。他原本就不是迫于无奈才出手协助绫乃,而是主动决定参与这件事的调查。



此外,刚才在保健室里也已经不小心承认了——自己似乎还满信任绫乃,并认为她的所作所为大多都不会有错。



两人走上三楼之后,愈是靠近2年E班的教室,传入耳里的嘈杂声也就愈来愈大,好像是有人在大声说话。他们打开后门,正想要走进教室时——



「……仔细听我说。」



突然听见了绫乃的声音,两人立刻吓得停下脚步,索性站在门边透过门缝窥视着教室内的情况。



只见绫乃站在讲台上,双手撑着讲桌,看来她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学校了。



「那家伙站在讲台上想干嘛啊?」



「……这是怎么回事呢?」



枣也侧头露出不解的神情。黑板上以红色的粉笔写下了「不准睡」三个潦草大字。



「你们今天晚上回到家之后,尽可能不要睡着。」



她边说边缓缓地环顾了教室一圈。



「一旦睡着,就会和牧野同学以及永田同学一样喔!」



学生之间立刻掀起了一阵骚动。绫乃刚才在公园时曾说过要「将受害程度控制在最低状态」,而她现在正试图呼吁班上同学照着她的话去做。



「等一下,难道连永田也出事了吗?」



坐在教室正中央的山中率先开口询问。说的也是——直人在心里想着。在场的所有同学,几乎都只看见弥生被背出教室的那一幕而已。他们根本不清楚遭到梦神吞噬的人类,究竟会落得何种下场。



「他也被送进医院,现在已经陷入沉睡状态——就跟牧野同学一样。」



一股夹杂着不安的喧闹声再度扩散开来。



「那是某种原因不明的疾病吗?」



山中扯开了嗓门追问着。在这个班级里面,就属他跟永田的交情最要好,直人猜他今天八成也担心了一整天吧。



「他们并不是生病,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们说不定会就此沉睡不起……」



「请问……如果不是生病的话,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香奈战战兢兢地出声询问。



「那是……」



绫乃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山中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如果你知道些什么,能不能麻烦你一五一十地向我们解释清楚呢?你说他们可能就此沉睡不起,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是真的。」



她以疲惫的语调回答。跟刚才与直人对话时比较起来,她现在的回答明显缺乏一股气势。



「不过,我无法一一解释给你们听。总之,希望大家能够照我的话去做。」



教室内顿时被一阵夹杂着不悦情绪的沉默所笼罩。



「那个……你突然这么要求,我们也觉得很困扰啊。」



香奈以有点强硬的语气回答。但是很难得的是——绫乃在遭到反驳之后,居然保持沉默,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奇怪了?直人心里头忍不住这么想着。换作平常的她,管它是强词夺理还是怎样,肯定都会大声地吼回去吧。



或许是觉得比往常少了几分魄力的绫乃没什么好怕吧,只见班上同学开始七嘴八舌地发泄起心中的不满。突然要我们熬夜,这算什么啊?每个人都要求你说明清楚,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说呢?什么叫做就此沉睡不起,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嘛!还有,你为什么会知道永田同学已经住院了呢……(图)



「……吵死了。」



绫乃突然以彷佛从地底深处窜出来的低沉嗓音说出了这三个字,然而现场的不满声浪仍不见止息。于是她不发一语,以炯炯有神的锐利目光缓缓扫视了整间教室一圈。只见她刻意地一个个瞪视着班上同学的眼睛,在她那格外有魄力的注视下,讲话的声音慢慢停了下来,最后终于变得鸦雀无声,连一声轻咳都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要我说明、要我说明……你们到底要讲几次才肯罢休啊?」



绫乃极为不屑地撂下这句话。他们有说很多次吗?直人微微侧着头想着。



「明明什么都不晓得,却只会一个劲地抱怨。要我说明是吧?那还不简单!我随时随地都可以解释给你们听,问题是你们听过之后,真的就能心满意足了吗?不管听见什么事情都绝不后悔——你真的有这样的自信吗?已经作好承担起责任的心理准备了吗?」



毫无抑扬顿挫可言的声音响彻整间教室。直人站在教室门口,动也不动地听着绫乃的这番说辞。搞不好这是——



「你以为我是自愿选择保持沉默的吗?为什么我不说明,原因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就是有人吩咐我『不要说』啊,为什么你就是无法理解呢……?」



所有同学都露出一脸困惑的神情,开始和其他人交换眼神。因为这段话讲到一半,似乎已经不是针对他们而说的。



(……这是她原本打算对我说的话。)



直人胸口顿觉一阵刺痛。



站在他身旁的枣则是悄悄展开了行动,她伸手搭在门上,准备要走进教室。看样子,她打算帮助绫乃度过这个难关。



「仓野,先等一下。」



直人小声地制止枣,他觉得唯有此事不能交给他人处理。他打开门走进教室,众人的目光立刻集中到他身上,这种感觉宛如自己迟到般,令他颇为尴尬。



绫乃一脸愕然地站在讲台上。大概是没料到刚才那段话会被直人听到吧,只见她双眼瞪得老大,窘得连耳朵都红了。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她依然不改倔强本性地开口抱怨。直人没有回答她,目光迳自往教室的正中央扫去。



「山中。」



山中不发一语地望着直人。



「很抱歉,没有事先通知你一声,其实我刚刚才跟绫乃去永田家确认过他的情形。我们亲眼看到永田被救护车送往医院去了。」



直人说完,随即又环顾了其他同学一圈。



「我想各位或许无法理解这番话的涵义,不过,绫乃说的全部都是真的……在梦中被那只『YOMIZI』吃掉的人,就再也无法醒过来,我在梦中亲眼目睹两名同学被那只怪物所杀。你们若是真的想知道在梦中被它吃掉的人会变成什么模样,只要去医院探望永田他们,应该就可以得到满意的答案才对。」



教室内依然鸦雀无声,自己这番话八成无法博得班上所有同学的信任吧?即使是这样,只要能让同学们因此对那个梦神提高警觉,那也就足够了。



真要说自己能够做些什么,似乎顶多也只能帮上这么一点忙。



直人一说完,绫乃便走下讲台,头也不回地离开教室。教室各个角落瞬间传出阵阵窃窃私语的声浪,枣也加入了女同学们的谈话圈子,应该是在询问她们上周五与弥生碰面交谈的究竟是谁吧。



以山中为首的几名问学,则是向直人打听永川的情况。等谈话告—段落,直人便为了找寻绫乃而离开教室。他有预感,总觉得绫乃应该个会跑不远——结果正如他所料,某间位于走廊尽头、平常都是处于大门深锁状态的空教室,如今门上却开了一道小缝隙。



直人透过那个缝隙往教室里头窥探,立刻就发现了坐在讲台边缘,留着一头长发的背影。他一踏进教室里面,一股霉味立即扑鼻而来。明明听到了脚步声,但绫乃却没有转身的意嗯,她的背影看起来也比平常还要纤弱许多。



「……你连这种地方的钥匙都有啊?」



只见一串由银色铁环串起来的钥匙被她随手丢在一旁。直人听说过一则谣言,据说绫乃习惯擅自复制校内各个地方的备份钥匙——不,搞不好并不仅止于校内。在那串钥匙中,甚至还包含了一看就知道是投币式置物柜专用的钥匙,以及感觉连中世纪的牢房都能随意开启的旧式钥匙——尽是一些不禁令人担心像她这样带在身上、难保不会惹麻烦上身的问题钥匙。



「……你刚刚的举动是什么意嗯……」



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平静,语调听起来也不像是在责备他。



「明明让我独自解决问题,然后丢下我,一个人跑回学校来。」



「你白己还不是说我很不可靠。」



直人开口说道。



「那句话听在我耳里,就好像是我老爸在训斥我一样。或许就是因为我把你跟我老爸重叠在一起,才会认为你总是不肯告诉我任何重要的事情……」



「我才没有说过那种话,你是笨蛋不成啊?」



「……也是啦。」



刚才她也说过并非是自愿选择保持沉默,可能是有什么重大理由,逼她不得不出此下策。正如枣先前说过的一般,有时候「不说明也算是一种解释」。



直人决定多花一点时间陪她面对她正在着手处理的事情。



「下次敢再无视我,自行闪人的话,我保证一定会秒杀你。」



「知道了……但拜托一下,别用秒杀的好不好。」



「这样啊?那好,我就慢慢宰……」



「听起来反而更可怕耶!难道就没有好一点的说辞吗?」



绫乃突然站了起来,动作轻盈地转身面向直人。



「……再多信任我一点,好吗?」



她站得很近,近到直人都可以清楚感受到她的体温了,他有点紧张地点点头,绫乃随即轻哼了一声,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不知为何,她的笑容看起来格外耀眼,直人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并栘开了视线。只见那串被她随手丢下的钥匙,仍孤伶伶地躺在讲台上。



「你、你也真是够了,钥匙要好好放在身上才对吧!」



直人捡起那串钥匙,放到她的右手掌心。手指头好像梢微触碰到她的手掌——就在直人脑中浮现这个念头的瞬间,他的手竟连同钥匙串被绫乃紧紧地握住,纤细雪白的手指触及直人的手背。这是小时候两人一起玩耍时,他不晓得握过多少次的手掌。



「怎、怎么回事?」



「没什么,你稍微安静一下。」



只见她低着头,以寻常的语调回答。



「还说没什么……别闹了啦,快点把手……」



直人话讲到一半,剩下的『放开』两个字便自动蒸发掉了。绫乃的手冷冰冰的,仿佛正等着有人能够回握住一般。



「绫乃……?」



虽然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正当他想着——看来我还是回握一下比较妥当时——



「啊……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绫乃啪一声放开手,隔着直人的肩膀望向走廊。



「哦,是枣啊。」



绫乃一脸若无其事地出声打招呼,枣则是慢慢地走进教室里。



「……结果,还是不晓得向牧野同学提及梦境话题的人究竟是谁吗?」



绫乃开口询问。枣正在向她说明自己在问遍全班同学之后,所得到的结论。



「嗯……在她前往保健室之前,班上没人跟弥生聊过天;另外,当天放学前的班会时间一结束,她便起身离开教室,接着就再也没人见过她。虽然前往保健室之前,她好像还有其他事;情得处理,不过,大家都说没听她提过到底是什么事……」



「那么,在她离开教室之前……难道都没有跟班上的同学讲到话吗?」



直人一开口询问,枣不知为何竟露出一脸困惑的表情。



「真要找出跟她讲过话的人,其实也不是没有啦……只是我左思右想,发现放学之后,好像就只有我……是唯一一个……在教室内跟弥生讲过话的人……」



经她这么一说,直人才想起枣正是听弥生亲口讲过「有事得处理」的人。枣一察觉到直人的视线,脸色顿时转为苍白,只见她抓着自己的胸口极力否认:



「不是的!第一个作恶梦的人并不是我喔……」



「我、我并没有怀疑你啊!况且仓野也不可能对我们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



直人嘴里急忙否定,内心却涌现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直到昨天为止,他都无法如此亲近地与枣对话,然而在不知不觉当中,他跟她好像也逐渐发展出「朋友」的关系。



「……现在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了。」



绫乃开口说道。



「不是在我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还有其他人作了那场恶梦……就是班上有人说谎欺骗我们。」



「可是,其他班级好像都没有人作过那场有关『YOMIZI』的梦。另外,在那场恶梦当中,似乎也不曾出现过我们班以外的学生,再加上,好像也只有我们班的教室会成为那场恶梦的场景……」



绫乃还没有向枣提起关于「梦神」的事。她可能在等待最佳的开口时机到来,或者早已决定不再向直人以外的任何人提起此事。想必其中也隐含着某种重大理由吧。



「这么说来,就代表班上有人说谎啰?」



直人话一出口,枣便马上出声反驳:



「可是,那个人是基于什么理由要隐瞒此事呢?如果我是第一个梦见那场恶梦的人,我觉得我应该会很想要告诉别人才对。况且,那个人不是也很稀松平常地将这件事情说给弥生听吗?」



「说得也是……」直人也侧头陷入了沉思。



「照现在这个情形看来,我们今天可能没办法查出这名『第一个梦见的人』到底是谁了。」



绫乃以低沉的声调说出结论,三个人互看了一眼。



「嗯……」



如果就这样等到放学后及夜晚来临,搞不好又会有灵魂遭到梦神吞噬的牺牲者出现



「……我们是不是也不要睡着比较好?」



枣询问绫乃。



「当然!」



她用力点了点头,随后又突然抓住直人的手臂。



「听清楚了没?你也绝对不可以给我睡着喔!」



「我知道了啦……」



直人的回答语气之所以变得这么微妙,是因为他很在意另外一件事。他甚至感到很不可思议,为什么自己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绫乃,你没作过这场『YOMIZI』的梦对不对?」



那一瞬间,直人觉得她脸上的表情好像在突然问消失了。



「……我确实没作过。」



「为什么你没作过那场恶梦啊?」



「我几乎没有作过任何一场梦,我天生就拥有这样的特殊体质。」



绫乃凝视着直人,在说出『特殊』这两个字时加重了语气。



(因为我有点特别。)



当直人询问为什么只有绫乃被孝臣选为「徒弟」时,她以这句话回答直人。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直人心想。既然不会作恶梦,自然就不必担心灵魂会遭到梦神吞噬了。



6



结果直人他们终究还是没能找到第一个梦见『YOMIZI』的「创造者」。表面上这一天跟往常没什么两样,2年E班的学生们在上完整天的课程之后,便各自回家休息。不过,相信每个人心中必定都怀着忐忑不安的情绪,不晓得接下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在追查『创造者』的过程中,有一件事令我觉得有点在意。」



在放学返家的途中,绫乃等路上只剩下她与直人之后,才开口说明。



「恶梦乃是对人类抱持的恐惧、不安意念产生反应,进而衍生出来的产物……虽然知道有人曾经死在我们上课的教室,会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不过,班上同学有可能只因为知道这件事,就产生足以招致恶梦侵袭的强烈恐惧感吗?毕竟我们又不是那名少女的同班同学。」



直人十分认同地点点头,换成是他的话,确实也不会过度在意此事。如果有人内心怀着如此强烈的惧怕情绪,那就表示——



「……这个人从以前就认识与美岛?」



「没错。不过,如果这个人原本就认识她,那就会牵扯出另一个不可思议的状况——为什么这个人在与美岛身亡时毫无异常,却等事隔一年之后,才开始作这场恶梦呢?」



这表示很可能直到最近这一段期间,他才遭遇到某种迫使他不得不作恶梦的状况也说不定。虽然两人针对各种可能性进行了一番讨论,但最后还是没能归纳出一个合理的结论。



「……总而言之,我们必须尽快找出『创造者』,好迅速终结掉眼前这个麻烦状况才行。」



绫乃说道。人类一旦缺乏睡眠,根本就无法好好地活下去。纵使今天晚上有办法熬夜撑过去,隔天可就没人敢保证自己是否还能够继续保持清醒。梦神在这一点上面,可说是占尽了压倒性的优势。



绫乃依旧不打算说明她到底打算用怎样的具体方法切除恶梦与「创造者」之间的关联。她只是不停地以『今天晚上绝对不可以睡着』这句话来告诫直人。



「枣大概不成问题,不过,你这副随时都有可能入睡的模样,真的很令我担心。我想我还是事先采取必要的对策比较妥当。」



直人觉得绫乃似乎又准备说出什么离奇古怪的方案来,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但是,她后来也只是一路骑回家去,好像忘记了自己刚刚讲过的话。真是的,害我瞎操心一场——直人在心里这么嘀咕着。



「……哥哥。」



陷入沉思的直人,直到听见妹妹的声音才回过神来。



「你不再多吃一碗饭吗?」



直人他们两兄妹此时坐在厨房旁边的餐桌前享用着晚餐,今天的菜色是姜丝炒猪肉搭配马铃薯沙拉。水穗早已经吃饱了,直人则是手持空空如也的饭碗及筷子,一脸发呆的表情。



「啊……嗯,不用了……我吃饱了。」



「粗茶淡饭而已,感谢赏光。」



水穗细若蚊鸣地说完这句话之后,马上身手俐落地展开收拾善后的工作。她先将剩余的菜肴收进冰箱,等把饭碗及碟子栘至流理台后,再拿条抹布将餐桌擦拭干净。就在直人觉得自己多少也该帮忙一下,而从椅子上站起身之际,眼前已经出现一杯冒着热气的餐后日本茶。



直人只好边看着妹妹清洗碗盘的背影、边无奈地暍起她端出来的这杯热茶。



「……哥哥,你今天早上为什么那么早就出门?」



水穗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开口询问。今天早上,直人连早餐也没有吃便冲出家门,而在这一天当中,也着实发生了不少事。



「喔,我今天早上有事跟绫乃……」



直人一发现自己不慎说溜嘴,立刻在心中暗叫不妙。只见水穗已经回过头来,那双藏于眼镜后方的眼眸,射出一道冰冷的目光。



「跟那种人相亲相爱的人,不配进入我们家……」



在水穗面前,任何跟绫乃有关的字句全都是禁语。这个生性乖巧又文静的妹妹,很难得会如此讨厌一个人。



「……等一下,你也犯不着把话说得那么绝吧……」



直人语带保留地提出抗议,不料她却顿时瞪大了双眼。



「你该不会……正在跟那种人交往……」



「才没有咧,拜托你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水穗总是以「那种人」来称呼绫乃,而且也一直很在意直人是不是跟「那种人」走得太近。



虽然如此,水穗却又跟「那种人」的母亲虹子相处得十分融洽,或许是因为直人他们的母亲很早就过世,才会造成这种情形吧。虽说当事人八成不肯承认,不过直人觉得水穗的情形其实就跟绫乃很黏孝臣的状况有点类似。



(结果说穿了,她们俩在这方面还真像呢!)



所以才会让水穗更加的抗拒绫乃吧?只不过绫乃完全不在意水穗表现出来的排挤态度,硬要说的话,反而给人一种她以捉弄水穗为乐趣的感觉。如此一来,只会搞得夹在两人中间的人头痛不已。



(老爸是否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呢?)



直人暍了一口热茶,缓缓叹了口气。就白天他所听到的内容来判断,绫乃似乎是被自己的老爸定位为「徒弟」。照理说,他应该是以不同于对待亲生女儿的方式来与绫乃相处才对,不过,这种事情从外表实在是看不出来。



(……咦?)



直人拿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突然问,存在于脑海里的诸多线索开始互相串联成形。



据绫乃说,孝臣好像拥有各式各样与恶梦有关的专业知识。而在发生车祸的当时,警方也说过父亲出车祸是因为睡眠不足所导致的。那么……假设直人近来作的那场恶梦,便是导致父亲睡眠不足的原因;假设父亲的死与恶梦有所关连的话,就表示说不定正因为绫乃是老爸的「徒弟」,所以他才会在临死之前,叫出绫乃的名字——



「……水穗。」



「什么事?」



「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有提过……老爸在医院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开口叫了绫乃的名字,对不对?」



接着是一阵沉默。一时间,厨房里只听得到流水声。



「我觉得……应该是我听错了。」



水穗以细小的声音回答。不过,刚才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件事——在她内心里并不这么认为。但是,她也不想认定父亲当时真的叫出绫乃的名字,这才是她的真心话。



「嗯……就算是听错了也没关系,可是,你记得当时老爸还有说过什么吗?如果还能想起其他的事情,不管什么都可以,你尽管说……」



「红色……眼珠。」



一阵寒意顿时袭向直人的胸口。



「你说什么……?」



「那时候,爸爸突然爬起来……然后说了红色眼珠这几个字。」



直人想起在梦中吞噬人类的那个梦神,那只怪物也有红色眼珠。



昨天他在保健室提起那场恶梦的时候,绫乃率先抛出来的问题,就是那只怪物有没有「红色眼珠」。接着是放学后,在公寓前面聊天时,她也说过这么一句话——那只有着红色眼珠的怪物没有对你采取任何行动吧?



(……她早就知道了。)



孝臣的死与那场会出现「红眼怪物」的恶梦之间,一定有某种程度的关联。



此时,放在运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发出振动。他打开手机一看,是绫乃传来简讯,既没有附上任何标题,内文也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过来我家』



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吧。直人伸手扶住餐桌,缓缓从椅子上起身。



「……怎么了吗?」



不知何时,水穗也停下了洗碗盘的动作,转身望着直人。



「我现在要去绫乃家一趟。」



「……」



「就跟你说过我们真的没有在交往嘛……纯粹是为了处理学校的事情啦!」



直人搬出这个藉口来敷衍。他觉得八成是与梦神的事有关吧,而且他也非得向她问清楚关于「红色眼珠」的事情不可。



过没多久之后,直人便已经站在久世家的玄关前。虽然从这面被藤蔓攻占大半面积的墙上找到门铃,不过即便按了,仍不见有人前来开门的征兆。



「大门没锁,自己进来吧!」



直人听见虹子的宏亮嗓音从屋内传出,随即开门走了进去。



「打扰了……」



虽然每天早上都会从这问房子前面经过,但是,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进来过里面了。内部装潢跟他上次来的时候相较毫无改变。一盏昏暗的灯光微微照亮楼梯问的挑高玄关,老旧的土墙与木造地板则发出一股独特的微湿气味。



直人脱下鞋子,踏上会发出轧吱声响的地板。



「哎呀,晚安。」



一声招呼从开着的房门内传出,挑高玄关的旁边便是久世家的客厅,虹子此时正慵懒地坐在表皮磨损得十分严重的沙发椅上。裹住她那身巨大身躯的,虽然只是一件极其普通的睡衣与长袖睡袍,不过,两件衣服都跟她白天时所穿的衣服一样,是相当刺眼的鲜橘色色调。饲养的黑色花斑猫则是静静地躺在她的膝盖上。



「……阿姨晚安。」



「听说你今天晚上要在我们家过夜啊?」



「什么?」



直人听见这句话,不禁怀疑自己耳朵是否有问题,他压根儿没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



「哦……不是吗?我听绫乃说因为你上次期中考的成绩是全学年最后一名,要是在明天补考没办法拿到像样一点的分数,就会被学校勒令退学。所以,你今晚决定要在绫乃的房间K一整晚的功课……」



这段过于乱七八糟又牵强的虚构故事,听得直人一整个头晕目眩。看来,绫乃所说的「事先采取必要对策」,指的就是这个方案吧。今晚她大概打算彻底监视直人,确保他不会入睡。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觉得你本来就不是一块读书的料,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竟然会糟糕到这种程度啊……孝臣要是听见这件事,八成会很生气吧……」



虹子说完一脸难以置信地叹了口气。直人觉得自己才是那个真正需要叹气的人,现在的他也是身不由己啊。



「不、不好意嗯……」



他只能无奈地低头道歉。就算要瞎掰,他希望绫乃好歹也能掰个比较无伤大雅的情节。



「总之,虽然你正处于紧要关头,不过,我们家女儿今天也算不上有精神,所以拜托你可别害她累过头喔。别看她那样,终究也只是个女孩子啊。」



「……她身体不舒服吗?」



虽然今天一整天几乎都待在绫乃身边,直人却完全没察觉到她有什么异状。



「她昨天晚上好像没睡好的样子,回到家之后,就看她猛打呵欠。」



「这样啊……」



「两只眼睛也红通通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你把她惹哭了呢。」



虹子嘻嘻笑了几声。但是,直到刚才都还在思考着「红色眼珠」的直人,实在笑不出来。



「嗯?怎么了吗?」



她知道孝臣的死与梦神有关联吗:—照理来说,多半不晓得。绫乃说过虹子并未听说过任何有关于梦神的话题;而绫乃之所以被孝臣选为徒弟,全拜她「不会作梦」的特殊体质所赐。



「阿姨,你平常多多少少会作梦吧……?」



「怎么搞的,突然问我这种问题……我当然会作梦啊,这世上找不到不会作梦的人啦。」



看来果然只有绫乃具备那样的「体质」——直人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虹子似乎不晓得绫乃具有特殊体质一事,她们母女俩都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虹子有可能从未察觉到这件事吗?纵使是这样好了,那么身为外人的孝臣,又是如何得知这件连她自己的母亲都不晓得的秘密呢?



「哎呀,直人?」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直人转过身去,只见身上穿着长袖T恤的绫乃正从走廊底端缓缓走向客厅。她似乎才刚洗完澡,一头湿淋淋的头发绽放着光芒。直人不由自主的定睛凝视这副少见的身影。



「比我想像的还要早到呢,你窝在我家客厅干嘛?」



「……原来你跑去洗澡啦?」



或许是过于紧张的缘故,直人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句理所当然的话。绫乃则是一脸疑惑地皱起眉头。



「我好歹也还知道要洗澡啊,有什么不对吗?」



「……不,没什么。」



绫乃隔着直人的肩膀望向客厅,那具紧贴着直人的身躯散发一股带着沐浴乳香味的热气,直人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冲上脑门了。当事人毫无自觉的举动,让直人倍感困扰。



「哦哦……是我开口叫住直人的啦。」



虹子对绫乃解释道。



「我会负责锁好下面的门窗,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了。你们接下来不是还得忙着准备考试吗?」



「嗯……妈妈,真是不好意嗯。」



即便是生性泼辣的绫乃,在母亲面前也变得十分乖巧。她伸手拉了拉直人的衣袖。



「那现在就到我的房间去吧。」



「啊……嗯。」



直人跟在绫乃身后,一起走上楼梯。



7



绫乃的房间是一间坐北朝南,可以俯瞰自家庭院的西式房间,房里各个角落都整理得相当干净。除了床铺、衣柜以及电脑书桌外,还摆了好几个塞满厚重书籍的大型书柜。与其说这是一间女孩子的房间,倒不如说比较像是研究者在住的。



「你的房间以前是这个样子吗……喔,原来你还有个人电脑啊?」



直人还记得她以前使用的是一张附有书架的书桌,而在床铺旁边则是摆满了布偶与洋娃娃才对。



「当然不可能一直维持着过去的样子嘛!你最后一次进这房间都已经是小学时候的事了耶!」



绫乃坐在床上,拿着浴巾擦拭头发。直人实在不晓得自己到底要坐在什么地方比较恰当,就算两人再怎么熟,也不能跟着坐在床上吧。他迟疑了一会儿之后,才拉出位于电脑书桌前的椅子坐下。两人的身高毕竟不一样,因此坐在这张椅子上,腰部位置理所当然地也比自己房间那张椅子还要低,这点给他一种坐立难安的感觉。



「你叫我过来的原因是为了要监视我,好防止我不小心睡着,对吧?」



「没错。」



「……那么从现在起直到天亮,我们要做什么才好?」



「什么都不做,反正晚上也没什么事可做。就发呆度过今晚啰。」



绫乃若无其事地继续以浴巾擦拭着头发,整个人完全处于放松的状态;反观直人的心境则显得有些复杂。对方若有考量到跟同年龄的男孩子共度一晚究竟代表何种意义的话,照理说应该就不会是这副毫无防备的态度才对。



话说回来,如果她真的意识到这件事,自己也只会落得被轰出房间的下场吧。虽然这种结果他并不乐见——



(……等一下。)



其实绫乃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搞不好真正在意的只有自己而已。之前他一直认定绫乃是个普通的青梅竹马,因此每当被问到两人是否正在交往时,他总是会立刻反射性地加以否定。即使只有一次也好,他是否曾经认真地正视过自己的心情呢?



「怎么啦?你看起来一副很难受的样子。」



绫乃一脸狐疑地观察着直人的表情。



「没什么,你想太多了。」



「可是,你刚才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耶?就好像是……」



绫乃顿时倒抽了一口气,接着有点尴尬地垂下了目光。她该不会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吧?就在直人脑中冒出这个念头之际——



「……厕所在一楼。你想去就去,用不着客气啊!」



「我又没有肚子痛……」



看来她压根儿不晓得自己的想法,直人硬是驱走了脑海里的念头。对现在的自己而言,这些事根本无关紧要,因为眼前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思考。



「仓野曾经来过这间房间吗?」



直人为了改变话题而抛出问题。



「嗯。不过,最近顶多也只有枣来过我的房间吧。我平常其实很少邀请别人进我房间的。」



「呃、是喔……」



绫乃又回了一句令直人不知道该如何解读的话。为了保持内心的平静,他百无聊赖地盯着最近的书籍书背猛看——那是荷马的着作『奥迪赛』,不过,他完全不晓得这本书的内容究竟在写些什么。就在这时候,绫乃又补上了一句:



「你父亲……岸杜伯父过去也经常来找我。」



坐在椅子上的直人顿时挺直背杆,因为打从走进这间屋子以来,他就在思索着该如何提出有关于父亲的话题。绫乃停下擦拭头发的动作,一脸认真地看着直人。



「怎、怎么了吗?」



「『YOMIZI』是不是杀死我老爸的凶手?」



绫乃闻言倒抽了一口气,随即从他身上转开了视线。



「……你干吗突然丢出这种问题啊?」



不知何时,擦拭的动作已经全然停止,绫乃的态度很明显地产生了动摇。



「『YOMIZI』是直到最近才开始出现的,没错吧?可是,你父亲却是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身亡了,不是吗?」



「……但我老爸的确是被梦神杀死的,这一点你就无法否认了吧?」



绫乃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不是一直很在意梦神究竟有没有『红色眼珠』吗?刚才水穗告诉我,我老爸在临死之前曾经说出『红色眼珠』这个字眼……你知道些什么吧?」



直人正面注视着她的脸。默默承受着这道目光的绫乃,最后终于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



「岸杜伯父在身亡之前,曾经来过这个房间找我谈话……他说自己很可能被具有『红色眼珠』的梦神给盯上了。虽然伯父当时不肯明确告诉我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却提到由于那个梦神相当危险,因此要我尽可能别跟它扯上关系。于是,我便一直保持着警戒状态,;随时注意是否有类似的梦神出现在你我的身旁……」



「那个梦神就是『YOMIZI』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才会一直都没有对你提起这件事。我刚才也说了,岸杜伯父是在一年前身亡的,当时我也曾稍微调查了一下伯父遭遇的那场车祸,但是,却找不到任何足以显示梦神涉入其中的迹象。说不定伯父真的纯粹是因为车祸事故而身亡,只是我猜伯父生前确实对有着『红色眼珠』的梦神一事感到十分烦恼。」



直人其实早已心知肚明。虽然绫乃告诉他父亲是个「详知恶梦相关知识的人」,不过,他却认为父亲的真实身分,根本无法以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轻松带过。



「所谓的被盯上,就代表老爸与梦神是处于敌对的立场,我说得没错吧……也就是说,老爸是不是采取过某种会让梦神仇视他的举动?例如受某人所托,企图打败梦神?」



父亲似乎拥有某项「副业」,每到周六、日都会独自出门。他该不会除了到公司上班之外,还抽空扮演驱除梦神的猎人吧?不对,说不定后者才是父亲的本行。



绫乃突然面露微笑,虽然不知道自己猜中了几分,但看来至少并没有说错。



「我先前不是也说过了吗?没有人能够打倒梦神的……在这个现实世界当中。」



「可是,你也有说过有办法阻止梦神,不是吗?」(图)



「……如果想要阻止某种杀不死的东西,你觉得该怎么做比较好呢?」



虽然不懂自己怎么会成了被询问的对象,但直人还是姑且思索了一番。



「我想……不是让目标变得无法动弹,就是把它关进某个地方吧?」



「嗯,不过在这种状况下,我们必需考虑的问题就会变成——要用什么方法让目标变得无法动弹,以及究竟要把目标关进什么地方。」



直人即便听她这样描述,依然摸不着头绪。而绫乃似乎也不打算继续说明下去。



「接下来的话……又是说不得的内容吗?」



这个问题也没换来任何答案。原本挂在绫乃嘴角的笑意已经消失,凝视着他的双眼夹杂着一丝略带疲惫的忧郁神色。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大概。」



直人内心突然涌现某种直觉。绫乃并不是很单纯地把答案隐藏起来而已,她同时还设法引导他主动去思索出答案。而这项举动本身八成也有其意义存在吧。



「直人。」



「嗯?」



「就算你知道所有的事情真相,我希望你也能够维持现在这样,永远都不会改变。」



绫乃以耳语般的声调说道。



「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呃……嗯,我知道了。不过……」



直人开口回应。但这不代表他能理解绫乃话里头的涵义,他认为绫乃只是希望自己能亲口说出她想听到的答案。不过既然已经回答,就代表他是真心地想要实现她的心愿——至少这远比听到她要求自己「在各个方面都要变得跟现在截然不同」要来得简单许多。



他就只是抱持着这种程度的随意心态罢了。



「你所谓的马上就会知道,到底是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直人一拾起头,顿时哑口无言。绫乃居然就这么维持着坐在床缘的姿势,整颗头颓然垂向前方。



「绫乃?」



不管直人再怎么叫,绫乃都没有反应。他起身离开椅子,快步走到床边,才刚触碰到那纤细的肩头而已,她便整个人倒卧在床上。



「你是怎么了……」



从她双唇间溢出规律的轻浅呼吸声,直人不禁双脚为之一软。他这才回想起来,刚刚虹子也说过绫乃睡眠不足。明明是为了监视直人,才特地把他叫来家里的,结果……



「……你就这么睡着了,那我怎么办啊?」



直人原本想要叫醒她,后来想想还是决定作罢。保持清醒这点小事,凭他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应该办得到才对。他以不致吵醒绫乃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将她缓缓栘到床铺的正中央,并为她盖上棉被。她的身体既温暖又柔软,每当她身上那件T恤因为挪栘的动作而稍微往上掀开时,直人的双手便会忍不住颤抖,这让他有点不知所措。脑海中虽然不时浮现出——刚洗完澡的女孩子会穿内衣吗?——这类不像话的下流妄想,不过,他还是告诫自己别想太多,最后总算是度过了这个难关。



等他再次坐回那张电脑椅的时候,已经是累到暂时动弹不得的程度了。



必须独自一人度过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直人只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回头望向时钟时,应该已经超过半夜一点了。他就这么坐在椅子上望着床铺的方向,而绫乃则是连一次也没有翻过身,动也不动地躺在床上熟睡着。自己到底是来这里干嘛的啊?直人不禁这么想着。



他还是有打电话跟妹妹水穗联络,不过,他才刚提到自己要在久世家过夜而已,水穗就马上挂断电话。等他明天回家之后,八成会被狠狠地刮上一顿吧。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进得了公寓,甚至觉得水穗可能会以此威胁他,不准他再踏进家门一步——



一思及此,直人突然回过神来。



曾几何时,他已经置身在教室当中了。



第三章王国



和往常一样,桌上照例摆着摊开的教科书与笔记本。



「咦……?我……」



他张开嘴巴嘀咕了几声。虽然很不想承认,不过,他立刻就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在绫乃的房间里面发呆的时候,他似乎一不小心就打起了瞌睡,而这个结果导致他瞬间被拖进了恶梦当中。



直人低头看着摆在眼前的笔记本,虽然仍旧看不懂页面上到底在写些什么,但是跟昨天不一样的是,上面到处布满了以红笔画成的小圆圈。他伸出手指去触摸小圆圈,发现那些小圆圈是以格外浓稠的红色墨水画出来的。



(……不对!)



那些小圆圈是血迹,鲜血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飞溅至页面上。



教室内的气氛也跟之前截然不同。不仅再也听不到任何讲课的声音,而且还弥漫着一股呛鼻的内脏腥臭味,令人觉得十分难受。



直人提心吊胆地缓缓拾起头来。



「呜……」



一声呻吟不禁脱口而出。讲台那边此时看不到半个人影,黑板上则是留有一道仿佛以饱含汁液的水果用力投掷,进而造成的放射状红色渍痕,而且还有一条粗大的血迹从黑板上缓缓流向了地板。虽然被讲桌挡住以致无法看见,不过,肯定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在讲台下面。只是直人死也不想去确认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噗叽……噗叽……



从他背后传来了一阵微弱的诡异声响,听起来像是在撕裂带骨肉块时,连筋一同扯断所发出的声音。直人全身顿时狂冒冷汗,他知道除了自己以外,还有某人也在这间教室里面。



突然,有个物体无声无息地从视野一角直飞过来,先是掠过直人的脸颊,再啪叽一声掉落在桌上的笔记本上头。



「呜哇啊啊啊啊!!」



直人发出惨叫,只见掉落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只人类的手掌。宛如才刚被人从身上硬扯下来一般,手掌断裂处仍不停地溢出带着气泡的鲜血。逐渐失去血色的指尖指向天花板,断断绩续地抽搐着,食指的指甲上还贴有花俏的法式指甲贴片,可见这是一只女孩子的手掌。



(这同时也是我们班上某个同学的手掌。)



直人一边思索、一边压抑着从胃部窜上来的作呕感。这只手掌的主人,每天都跟他待在同一间教室里头上课。他开始觉得自己至少得确定一下,在梦境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直人咬紧牙根,缓缓转过身往背后看去。



一阵强烈的战栗随即袭向脊梁,他忍不住以双手捣住嘴巴,硬是忍住了悲鸣与呕吐感。



整间教室看起来和昨天完全不一样,原本略显昏暗的室内此时变得十分明亮,让人能够看清楚教室里的各个摆设。除了直人坐的这个角落之外,所有课桌椅全被粗鲁地堆到了教室的左右两侧,以致正中央出现了一块宽敞的空间。



到处都看不见那只灰色怪物的踪影。不过无论是墙壁也好、天花板也罢,在双眼能看见的范围内,宛如有人曾拿着水管使劲喷洒过一般,染上了一层鲜红色彩,那些红色液体不断地滴落下来。脚边则是被浓稠黏腻的血液完全覆盖住,变成了无法称之为地板的区域。另外,有许多看不出形状的人体部位被弃置在教室的各个角落。光是想像到底要牺牲多少人,才有办法打造出这幅可怕的地狱光景,便足以令直人吓破胆子。



(明明都已经……事先警告过大家了……)



直人不禁咬牙切齿。不过,他也很清楚要大家维持清醒状态地撑过一整晚,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毕竟就连警告过众人的自己都置身在这间教室里。那只怪物似乎是一个接一个地将落入睡眠中的同学给吞进肚子里。除了直人以外,教室内再也找不到其他还活着的人——



「……咦?」



直人突然发现在堆积如山的课桌椅前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动来动去,他立刻定睛凝视着那个物体。



那是一个还活着的人。一名留着长发的女学生蜷缩在地上,全身微微颤抖着。或许是因为她不止头上被鲜血淋过,手脚也覆盖着一层早巳凝固的暗红色血渍,以致直人没在第一时间看出来。



直人顿时松了口气,原来还有同学没有遭到那只怪物的毒手。只见她先是微微转头往左右两侧窥探了一番,随后便维持着低头的姿势,缓缓地从地板上站起身。



对方的举动让直人吓得一颗心脏差点从嘴巴蹦出来。要是被那只怪物发现,该怎么办才好?



「喂、喂喂……你别乱动啦!」



直人立即出声制止,但她却没有因此而停下来,最后终于完全站了起来。



「要是被那只怪物发现……」



直人将还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吞回肚子里,因为他突然清楚地看见少女的右手好像拿着什么东西。起初在他看来,少女似乎是在跟谁握手,然而对方的身体却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只扯断的右手掌,垂挂在少女的右手中。



另外,这名少女能够从地板上站起身,就是个相当奇怪的现象。毕竟连身为男性的直人,在这场恶梦中部无法随心所欲地移动身体。



伫立在血池中央的少女首度拾起头来。在长长的刘海底下是一张鹅蛋形的脸庞、一对单眼皮的眼眸、以及薄薄的嘴唇——虽然就整体而言,这是一张堪称美女的容貌,不过,隐藏于眼睑深处的眼珠,却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红色光芒。



「……YOMIZI!」



对方的外形已经完全转变为人类的模样。一瞬间,只见梦神宛如蛇一般张开血盆大口,咕噜一声吃掉了拿在手上的人类手掌。



『YOMIZI』接着转眼凝视着直人,她似乎已经将直人锁定为下一个猎物。只见她拖着双脚,开始缓缓朝直人接近。



直人的两排牙齿发出咔喳咔喳的撞击声——我就要被吃掉了,直人心里这么想着。就如同以永田与牧野为首的众多同班同学一样。



他伸手撑着桌子,拚命地想要站起身,即使身体不听使唤,他还是咬紧牙根,将全身力气贯注到两只膝盖上。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奇迹似的以双脚站起来了。



「啊……」



不过『YOMIZI』也已经逼近到只和他相距一步之遥的距离了。某人的鲜血仍旧不断地由她的指尖与发梢滴落。直人眼见自己再也无路可逃——至少也要把头转开——就在蹦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她却悠然从他身旁经过,迳自走向了讲台。



「咦?」



视线跟着她移动的直人忍不住大惊失色。他看见黑板上原本留有血迹的部位附近,居然出现了一扇附有复杂图案的浮雕装饰的白色门扉。直到刚才为止,他明明还没有看到那里有扇门啊。



(……门?)



直人想起绫乃说过的话——连接恶梦与现实的门扉。



这八成就是所谓的「非存之门」吧。一旦那扇门被打开,这个梦神就会闯进现实世界中。只见她站在白色门扉前面,抓住门把并缓缓地转动,不过门却毫无开启的迹象,直人见状不禁松了口气。绫乃说过,除了具备资格的人类以外,没人能够打开那扇「非存之门」。而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只有创造出恶梦的人才具备这项资格。



换句话说,这扇门现在还不会被打开,因为这里就只有直人一名人类。



『YOMIZI』突然转过身,以那对濡湿的红色眼珠看着直人。



「守门,之民。」



一阵宛如自动答录机一般,无机质且毫无抑扬顿挫的女性嗓音从她的唇畔溢出。



直人足足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理解到她是在对自己说话。



「……我吗?」



「打开,这扇门。」



直人听到这句话,张大嘴巴一脸惊愕的表情。她到底在说什么啊?自己又不是这场恶梦的「创造者」,怎么可能有办法打开那扇门呢?



突然间,梦神以僵硬死板的动作走到直人身旁。带着血腥味的气息随即向直人的颜面扑来,下一杪,『YOMIZI』的双手竟然拙住他的颈项,并逐渐加强了力道。



「守门,之民。」



她以相同的语调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打开,这扇门。」



脖子的血管被紧紧勒住,让直人陷入一种脑袋仿佛就快要由内往外爆开的痛觉,就连意识也逐渐模糊了。



「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



对方有如机器故障似的重覆着这句话,直人的颈骨发出一声咔叽声响,他出奇冷静地想着——再这样下去,自己肯定会死在她手上。



「绫乃……」



他最后说出口的,是青梅竹马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一种她好像正在某个地方呼唤着自己的感觉。



「直人!直人!直人!」



有人正以十分强劲的力道摇晃着他的肩膀,那种感觉就好像是遇到地震一样。等到睁开双眼一看,绫乃的脸就在正上方,而直人则是倒卧在她房间的地板上。



「……现在几点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亮了。绫乃怎么突然又不见了?他心里才这么想着而已,绫乃已经将一个闹钟举到他眼前。现在时间是早上五点多,看样子,他好像睡了一段比自己想像中还要长的时间。



「拜托你别自己先睡着好不好……」



直人忍不住开口向瘫坐在地板上的绫乃抱怨了一下。



「不、不好意思啦!」



绫乃话才说完便将头撇向了一旁,直人这时才注意到她拿着闹钟的手正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脸色看起来也十分苍白。看来她似乎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直人见状自然也不忍心再继续责备她了。



「算了,不过还好多亏有你叫醒我才救了我一命呢!」



直人边说着、边缓缓坐起身来,绫乃仍旧不敢转过头来看他。直人突然回想起那个梦神的外貌,或许纯属偶然,不过,对方不论是那一头长发或是脸部的轮廓,在在都令他联想到绫乃的特征。



「……绫乃。」



「怎、怎样啦?」



「『非存之门』出现在我梦里面了。」



绫乃双眼圆睁。



「……那扇门的颜色是?」



「是一扇白色的门。」



颜色有那么重要吗?直人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回答。不料绫乃一听表情立刻僵住,接着便踮着脚尖从地板上站起身,似乎打算向直人说些什么。



「等一下,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直人抢先开口说道。



「你到底想问什么啊!现在没有那种时间……」



「『守门之民』是什么意思?那个梦神在梦境当中这样叫我耶!」



绫乃的表情又更增添了一抹紧张情绪。看来这个名词果然具备某种重大涵义。只见她低头沉思了好一会儿,然后——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先出门再说吧。」



「出门……要去哪里啊?」



「学校。」



绫乃这么回答。



2



仓野枣在学校警卫才刚打开校舍大门不久,便抵达学校,因此校舍里自然还感受不到任何人的气息。这个时间,校内所有社团都还没有开始进行晨间练习。她心里想着——搞不好自己是今天第一个到校的学生呢。



枣一边在鞋柜前换上室内鞋、一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昨天晚上她依照绫乃他们的指示,熬夜一整晚都没有睡觉。由于这是她第一次彻夜未眠,因此觉得整颗脑袋彷佛被套上了一层薄膜般,思绪也显得有点混沌。



(不晓得其他同学要不要紧?)



她不认为全班同学都肯听从建议熬夜不睡觉,总觉得大概又会像昨天一样,有同学再度陷入沉眠不醒的状态。



她走在不见任何人影的走廊上,今天之所以这么早就到学校来,主要是为了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思考一些事。



班上第一个作那场恶梦的同学究竟是谁呢?



枣经过了保健室门口。上个星期五放学后,弥生先前往某个地方处理好「事情」之后,才到保健室来。而「这件事情」八成就是跟某人见面,并在见面时听说了有关于恶梦的事情吧。



她回想弥生离开教室时的那一幕。当时她一听见最后一堂课的下课铃响起,马上起身走出教室。



(……搞不好是我的思考方向有所偏差。)



之前她只顾着思索弥生在放学之后,是否跑去某个地方和某人见面的可能性,不过事实证明,她显然早已决定好要先去处理那件「事情」。假设真有蛛丝马迹可寻,那就代表肯定是在上周五的白天上课时段这个期间。



枣一边走上楼梯、一边搜寻着脑海里的记忆。当天弥生的表现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顶多也只能想到她打瞌睡打得特别凶这一点而已,而且不仅是在上课时间打瞌睡,就连早上及傍晚的班会时间也都睡得很熟。



不对啊,这点小事似乎没什么重要性可言,事实上,弥生在隔周便很少于课堂上打瞌睡了



枣停下脚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来到了2年E班的教室门口。



但是照理来说,即使隔了一个礼拜,她上课时爱打瞌睡的状况应该也不会有所改变才对。她记得弥生本人在最后那堂课之前,也有提到自己近来很容易打瞌睡。为什么后来她就变得比较不会打瞌睡了呢?



枣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想法。



(……说不定是那个人……)



如果找弥生谈话的真的是「那个人」,那也难怪他们之前无论再怎么调查也查不到这个人的真实身分,因为他们在基本的假设上便已经出现严重的误判。枣一边走进看不见半个同学的教室、一边拿出手机,她满子只想着要快点打电话联络绫乃。



「……咦?」



按着数字键的手指突然停下动作。教室里面看起来就跟昨天放学回家时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挂着黑板的那面墙上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物体。



「这是什么东西啊……」



只见黑板中央部位以及下面的墙壁遭到一股外力任意切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扇镶嵌于其上的巨大白色门扉。而直到昨天为止,她当然未曾在教室里看过这扇门。



枣小心翼翼地走近那扇门,这是一扇附有复杂图案的浮雕装饰、整体设计得十分富丽堂皇、看起来很像是只存在于某国皇宫内的门扉,跟这问教室显得格格不入。



(在这扇门的另一端,到底有什么东西呢?)



她望着门上那个大大的手把,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内心却毫无尝试要伸手转动门把的念头。



然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裙摆上出现了一道钥匙孔形状的红色光芒。原来是有一道光线从门把下方的钥匙孔里面透射出来。



她迟疑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蹲下来看看那个钥匙孔。钥匙孔的口径大小大概就跟枣的手指头差不多,因此足以让她看清楚门扉另一端的景象。



起初她看到了一颗绽放出湿亮光泽的红宝石,这颗宝石彻底堵住了整个钥匙孔。就在枣心里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瞬间,这颗「宝石」居然眨动了一下。



「啊!」



枣手一挥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原来那并不是宝石,而是一颗眼珠。枣认为那肯定是她昨天在弥生病房里所看到的那只怪物,它就潜伏在这扇门的另一端。



就在这时候,一直拿在手上的手机突然响起了来电铃声。她低头观看手机画面,发现是绫乃打来的。



『早安,枣。你现在人在哪里?』



友人这阵无异于往常的声音,不禁让她松了口气。



「我现在……在学校的教室里面。」



她语音颤抖地回答,电话另一端的绫乃顿时噤口不语。枣听到了附近传来人行道号志灯的向导音讯,因此猜想绫乃目前八成是在赶来学校的途中,并利用等红绿灯的空档打电话给自己。而且说不定直人也和她在一起。



『……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或状况?』



枣回头看了那扇白色门扉一眼,她觉得绫乃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情,所以,她才会这么早就动身赶来学校。



「教室里面……多出了一扇白色的门。」



『现在立刻远离那扇门!快!』



她问不容缓地以严厉声调说出了这句话。



「嗯,我知道了。」



枣边讲手机、边回到走廊上。瞬间,她感受到周围除了自己之外,还多出了另一个人的气息。不过她看了看走廊两端之后,并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身影,看来似乎是自己多虑了。



『我马上赶到学校,千万不要让任何人走进那间教室。』



绫乃一讲完这句话之后,便准备结束通话,看来号志灯应该已经转为绿灯。枣连忙对着手机说道:



「绫乃,先别挂电话……我大概已经知道第一个梦见那场恶梦的人是谁了。」



手机另一头传来一阵刺耳的煞车声。



『……是谁?』



「嗯,那个人就是……」



隔壁教室的门突然打开,一道人影接着无声无息地窜出来。枣全身僵硬,如果她刚才不是在讲这通电话,或许还有办法避开对方的攻击。但是,枣内心却在那一瞬间产生了迷惘,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告诉绫乃这个人的名字。



手机由枣的手里飞了出去,就在枣弯腰试图捡起在走廊上滚动的手机时,那道黑色身影悄然从她背后将她整个人覆盖住。



直人跟在绫乃身后,快步冲进杏无人烟的校舍大门。他伸手打算从鞋柜里拿出室内鞋,绫乃马上对他大吼着:



「搞什么鬼啊!那种小事根本无关紧要吧?」



绫乃直接穿着鞋子踏上走廊。她说得一点都没错,直人同时也动身冲向楼梯,全力追赶跑在前面的绫乃。



自从枣的手机突然失去讯号以来已经过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而且当时枣正打算告诉他们那场恶梦的创造者是谁。之后虽然又重新拨打了好几次电话,不过一直打不通。两人虽然都没有说出口,但是内心却不约而同涌上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就在即将爬完这道楼梯之际,绫乃突然停下了脚步。害得直人一时煞车不及,差点撞上了她的背部。



「怎么了吗?」



绫乃弯腰捡起了某样东西,直人探头隔着她的肩膀看过去,发现她手上拿着一支摔坏的手机。这支手机的外观设计看起来十分眼熟。



(是仓野的手机!)



直人他们从楼梯直奔走廊,迅速朝左右两端巡视了一圈,不过,完全没有看到手机主人的踪影。他们一路赶往2年E班的教室,然后从后门观察教室里面的状况。



「你看那里。」



直人顺着绫乃的视线看过去,一脸的愕然。因为他看见就在跟梦境场景相同的地方,出现了一扇一模一样的白色门扉。



「为、为什么那扇门也会出现在现实世界里面啊?」



「门是用来连接两个不同地点的东西。」



绫乃以教导式的语气说道。



「想也知道嘛,这世上哪里找得到只存在于其中一边的门呢?」



「……也就是说,现实世界已经正式与恶梦世界连接在一起了吗?」



她先瞄了直人一眼,才又再度将视线转回到「非存之门」上头。



「没错,接下来只要动手打开这扇门,梦神便能够进入现实世界。」



绫乃走近讲台蹲在那扇白色的门前面,将眼睛凑到门把下面的钥匙孔前方,定晴注视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将位置让给直人。



「你也过来看看吧。」



直人依照绫乃的指示,透过钥匙孔窥视门里的光景。另一端虽然也是一间一间教室,不过,却与他们所在的这间教室完全不同——是那个被鲜血以及人类内脏所染红的恶梦世界。



「门的另一端,应该就是你最近经常梦见的那个恶梦世界吧?」



直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但是,跟之前不同的是——那些课桌椅已经全部消失了,现在直人可以清楚看见那个占据教室中央的暗红色血池。



「……啊。」



直人发出惊呼声,他看到枣横躺在血池的中心点位置。



「仓野……?」



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为、为什么她会出现在那里……」



「躺在那边的是她的灵魂,肯定是某人动手让她失去意识的吧。」



绫乃压低声音回答,看样子,她似乎正竭力压抑着满腔怒火。直人不假思索地起身环顾了周遭一圈,她刚刚明明还在这间教室里面的。



「我猜枣的身体八成在我们赶到学校之前,就被移到别的地方去安置了……这是为了不让我们有叫醒她的机会。」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



「想也知道吧?当然就是创造出那场恶梦的元凶啊。此人怕我们查出他的真实身分……所以才故意将枣的灵魂丢给梦神吞噬,打算藉此封住她的嘴巴。」



「可、可是,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要帮助那个人耶?他为什么还要采取这种根本是在协助梦神的举动呢?」



「我也不清楚。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将隐藏自己的身分,看得比摆脱恶梦纠缠还要重要……」



绫乃紧咬嘴唇、陷入沉嗯,直人则是将嘴巴贴近钥匙孔放声大喊着:



「仓野!仓野!」



不过,枣也只是稍微扭动一下身体而已,纵使听得见直人的呼唤,但在恶梦的世界里,她是无法自由行动的。



「可恶……」



直人置于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状,要是『YOMIZI』此时出现的话,他不就得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被梦神给吞噬掉——就像永田与牧野他们一样。



噗通。他的心脏用力狂跳了一下。一阵类似痛楚的感觉迅速窜过全身,他不禁伸手压住了自己的左胸口。



(……我不要!)



再也不想看见有人类的灵魂遭到梦神吞噬,直人的心跳逐渐加快。只要能阻止这种情形继续发生,凡是他的能力所及,要他做什么都可以。直人转过头去看着绫乃。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够拯救仓野脱离险境?」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到枣的身体,并及时叫醒她。不过,现在大概没什么时间可以执行这个方法。」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绫乃欲言又止,只见她犹豫了一下。



「……只剩下一个办法,只是未曾梦见过『YOMIZI』的我没办法跟你一起去救枣就是了……」



「到底是什么办法?」



直人一脸焦急地问道。那个梦神搞不好就快现身了,届时它会吃掉枣的灵魂啊。



但是绫乃却并拢双膝,十分慎重其事地摆出正坐姿势,随后以极近的距离抬起头仰望着直人的脸。



「……接下来,你必须独自一个人去救她喔!」



绫乃声音沙哑地嘟哝着。



「我不在意。」



「你不怕遇到任何危险吗?」



「不怕。」



直人斩钉截铁地回答。时间若是倒回到几天前,他肯定无法想像自己的态度竟然会变得这么坚定。自从这起事件发生以来,他就一直很想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助自己与同学摆脱恶梦的纠缠。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有那种主动想要去救助某人的决心,因为他一直认定自己根本不可能完成这类拯救他人的壮举。



「你有将痛苦全数招揽在自己身上的觉悟吗?」



「……有。」



直人猛然意会到一件事,这并非只是单纯的确认而已,而是基于某种法则的问答——某种型态的仪式。



「你渴望的东西是什么?」



问题的内容开始变得很抽象。不过,直人也只迟疑了一瞬间而已,他不假思索地说出浮现在脑海里的答案:



「……力量。」



「那股力量是从何而来的呢?」



「从我自身……不,是从我内心某个深邃场所涌上来的。」



「为那个深邃场所取个名字吧。」



直人闻言闭上双眼,然后答案真的就这么从他的内心深处——也就是位于记忆最深层的某处浮现出来。



「……(王国)。」



绫乃一听见这个答案,表情立刻愣住了。看样子,这似乎是最重要的一个答案。



「将(王国)与你串联在一起的东西是什么?」



「门扉。」



「你需要用什么东西来打开门扉?」



「……钥匙。」



一阵沉默笼罩在两人间。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这段问答究竟有何意义,与其说是自己开口说出来,倒不如说这些字句感觉上更像是由他的内心深处被打捞出来的。



「如此一来,你便已经获得了资格。」



「……资格?」



「知悉一切真相的资格。」



绫乃从口袋里掏出一串以铁圈扣住的钥匙,她将其中一把体积较大的黑色钥匙取出来,交到直人的手中。那是一把仿佛在古董艺品店才买得到的古老钥匙,长度大约等于一把小型匕首,钥匙表面刻有如同浪花般的美丽花纹。



直人将钥匙置于右手掌心,并定睛凝视了一会儿。接着,钥匙表面突然发出热能,花纹也跟着缓缓动了起来,仿佛这支钥匙拥有生命力似的,直人吓得差点挥手将它甩开。



「那是(王国)的钥匙——莫斐斯。」



绫乃轻声向他说道。



「是守门之民……(王国)守护者的证明。」



在昨天的梦里,『YOMIZI』也曾经这么称呼过他。



「守门……之民……?」



「他们是负责管理所有连接现实世界与梦境之门的一族——而你则是这一族的末裔。」



3



「据说守门之民长久以来都是生活在现实与梦境之间。」



绫乃开口说道。



「这一族的使命乃是持续监视怀有自我意志的恶意……也就是梦神,是否打算侵犯现实世界。你的父亲也继承了这项使命。」



直人望着手中的钥匙。绫乃一提到孝臣,他顿时觉得全身涌出一股暖流。



「那把钥匙原本是岸杜伯父使用的物品。伯父在意外身亡的前一段时日,才将钥匙寄放在我这边,并嘱咐我在必要时刻来临时,依照既定程序将钥匙交到你手上。刚才我问你的那些问题,全都是伯父事先告诉我的。这是守门之民将(王国)钥匙传承给下一代时,必须进行的一项仪式。」



「你之前也说过是因为听从我老爸的指示,才没有开口向我提起此事对吧?」



绫乃垂下了目光。



「因为必须拥有资格才能掌控这把钥匙。并非单纯地由某人手中传承过来,而是非得主动追求拥有这把钥匙的力量不可……就像你刚才所做的一样。」



的确,如果自己从一开始便获知一切真相,那么若不是因为思绪过于混乱以致心生畏怯,大概也只会乖乖依照吩咐,继承这把钥匙的使用权利。他没自信那会是自己在审慎思考过后,归纳出来的确切结论。



「在提供最低限度情报之际,也一边等待你自行作出抉择……这便是岸杜伯父托付给我的任务,同时还得尽可能确保你的生命不致受到任何威胁。一旦你无法继任『守护者』的职责,便没有能力保护他人。虽然我不认为自己能顺利完成托付,但还是费尽心思试图执行伯父的遗嘱。」



「原来如此……」



直人总算了解绫乃以『现在还无法说明』这句话作为回应的意义何在了。这是直人这边的问题,而非她的个人因素所致。



「对了,昨天我在那间空教室捡起钥匙时,你的反应似乎有点不太寻常,那是……」



「当时是为了确认这把钥匙是否会对你产生反应。我偶尔也会找机会让你握握这把钥匙,以观察钥匙的反应。像是你到保健室睡觉的时候我也会这么做。」



这么说来,绫乃当时的举动并不是代表她想握自己的于。还好没有对她造成什么误解,直人不禁松了口气。



「这把钥匙……莫斐斯具有什么样的力量呢?」



「只要拥有这把钥匙,便可打开任何一扇『非存之门』,即便你不是恶梦的创造者也一样。另外,也可以用它来封印梦神本体,并解放先前遭到梦神所吞噬的人类灵魂;除此之外,还可以……」



绫乃话说到一半,突然察觉到某种气息而噤口不语。她立刻冲到钥匙孔前面去观看,接着微微咂了一下舌头。



「……大事不妙了。」



绫乃手一伸,直人的脸便被她一把拉了过去。直人与她肩并肩,一起窥视着位于钥匙孔另一端的异世界光景。枣此时依然横躺于地板中央,不过,教室一角却出现了一名全身染成鲜红色的少女。



「……是『YOMIZI』!」



直人不禁发出呻吟。



「你打算去救她吗?」



「当然!」



他既不希望牺牲者继续增加,也不想再看见朋友在自己眼前惨遭吞噬的残忍光景。



「……我明白了。」



绫乃开口说道。



「可是,我猜你八成还不能完全掌控这把钥匙的力量,你现在还无法与梦神对峙。」



「总之,只要将仓野救回现实世界就可以了吧?」



直人紧握手中的钥匙,抬头注视眼前这扇白色门扉。绫乃说他能利用这把莫斐斯打开世上所有的「非存之门」。枣就近在咫尺,只要打开一道缝隙,并在抢救到她的灵魂之后,马上退回现实世界的话——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你该不会打算开启这扇白色门扉吧?」



「难道不行?」



「废话,当然不行!」



绫乃很激动地摇了摇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想方设法地阻止这扇门被打开啊?一旦打开了这扇门,哪怕是只有一次也好,那个梦神也绝不可能会错放那道微小的缝隙,它绝对会趁机闯入现实世界,而且它搞不好就是在等待这样的时机到来。所以你们只能利用别的办法,从梦境当中回到现实世界。」



「……别的办法?」



「『非存之门』有两种……分别是白色门扉以及黑色门扉。照理说,你应该可以使用莫斐斯打开黑色门扉才对;只要你可以逃进黑色门扉的另一端,我保证那个梦神绝对不会跟着追过去。」



「不会跟着追过来……那扇门到底是通往什么地方啊?」



直人并未错过瞬间闪过绫乃双眸的不安神色,总觉得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白色门扉是连接到现实世界,不过黑色门扉却恰好相反——它是连接到梦境世界的最深处。只要是钥匙的主人,多半都可以经由那个地方,重新回归到现实世界才对。」



「多半……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话一说出口,直人随即察觉到这句话问得根本毫无意义。毕竟不冒这个风险,就无法救出枣的灵魂。而这样的行动,本来就没办法百分之百保证能成功。



「……知道了,总之,我会尽力一试的。」



在钥匙孔的另一端,『YOMIZI』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走向枣。此时此刻,不容直人再犹豫下去了。



「咦?等一下,既然这扇门不能打开,那我要怎么进入梦境世界啊?」



绫乃缓缓站起身,静静将双手交握在一起。



「……务必握紧那把钥匙,一旦从手里掉落,你便无法将钥匙带进梦中。」



可恶……直人顿时领悟,原来她打算来这招。只见绫乃高高举起交握的双手,绕到了直人背后,而他则是加强右手力道握紧钥匙,然后认命地闭上双眼。



「我要动手罗!」



直人连回答『来吧』的时间都没有,只觉后脑勺传来一阵强烈的剧痛,接着意识就跟着被抽离了。



一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蜷缩在满是血渍的地板上,而地点就位于他在窗边的座位附近。右手中确实还存有那把黑色钥匙的触感,看来自己已顺利将钥匙带进梦境里了。



直人抬起头来,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刚才目睹到的光景的后续发展。『YOMIZI』伸出沾满鲜血的双手,缓缓走向倒卧在教室正中央的枣。



(……仓野!)



非得赶紧将她救出去不可;—就在心生这个念头的瞬问,他感受到握在右手掌心的莫斐斯发出一阵传遍全身的轻微震动,身体顿时变得十分轻盈。直人简直是不敢置信,因为之前在这场恶梦当中,他每次都是处于全身不听使唤的状态下。



他踮脚猛蹴黏稠不堪的地板,快速奔到枣的身边,伸手将动弹不得的她给抱起来,随即往后跳开一大步,再转头望向『YOMIZI』。只见有着少女外貌的梦神停下脚步,僵硬地转动脖子凝视着直人他们,红色眼珠射出灼热光芒。



「岸杜……同学……」



被直人抱在怀里的枣轻声叫了他的名字。虽然满脸都沾上了鲜血,不过,看来她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直人顿时松了口气。



「守门,之民。」



机械式的女性嗓音传来。声调虽然跟昨天晚上一模一样,不过音量却变得更加宏亮了。一股寒意顿时窜上了直人的背脊。



「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打开,这扇门……」



梦神高举双臂,缓缓朝直人他们所在的位置逼近,那快得出乎意料的动作,…吓得直人瞬间呆立不动。梦神的右手夹带强烈破风声直劈而下,依旧将枣抱在怀里的直人直至最后一刻才纵身往旁边跳开。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幸运避开这一击之际,耳边却传来一声不祥的咔哩声响,整只右手顿时像遭到灼伤似的疼痛不已。



「呜……」



「岸杜同学!」



躺在直人怀里的枣吓得浑身颤抖,只见他的右手衣袖遭梦神撕裂,渐渐被鲜血染红。或许是因为手臂肌肉被梦神刨掉一部分,导致指尖的握力开始变弱。为了不让钥匙掉出手心,他暂时用嘴巴叼住原本紧握在右手中的钥匙。



直人背靠着墙壁立于墙缘,那些弄脏水泥墙壁的黏稠血液,冷冰冰地沾湿了他的背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梦神缓缓转身对准窗户方位,双手指甲宛如猛禽类的利爪一般,呈现长长的钩状。直人手臂上的伤口便是被这双利爪抓伤的,这让他再次深刻体会到对方果然不是人类。



直人一边横着往旁边移动、一边以眼角余光扫视教室内的各个角落。绫乃说过,他可以利用莫斐斯来打开黑色门扉——意思也就是说,那扇「门」应该就存在于教室内的某处才对。不过,想在这间遭到赤色洪水洗礼过的教室中清楚分辨出哪里有什么东西,实在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



突然,一阵金属磨擦所造成的轧吱声响遍整间教室。只见横倒在地上的课桌椅在满是鲜血的地板上滑动,笔直朝二人冲撞过来,这是『YOMIZI』干的好事。直人虽然也想要纵身往旁边跳开,无奈却受阻于堆积如山的课桌椅,以致不锈钢制的课桌侧板就这么直接击中他的膝盖下方。



「……好痛!」



这阵强烈剧痛痛得他脑袋立时一片空白。他抱着枣跪倒在地,虽然强忍着痛楚,试图要再度站起身,不过身体却彷佛被绑上了铅块一样,变得异常沉重。原来是刚才那一阵撞击力道让他的钥匙飞脱出去,不知道掉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啊……)



他急忙动手拨开附近已累积成池的血水,拚命找寻那把黑色钥匙。在寻找的过程中,手指不时触摸到属于某人的毛发与骨头碎片等残骸,一股近似痛楚的呕吐感在他的胃里深处不停打转。『YOMIZI』的脚步声已经逐渐逼近,无法言喻的恐惧袭向全身,简直快要令他动弹不得。



「……岸杜同学。」



倒卧在直人身旁的枣,伸手抓住他那只没受伤的左手。



「在那边……」



她指着直人身边的墙壁,只见莫斐斯的前端呈垂直状地刺人墙壁中。不过是一把钥匙而已,为什么有办法刺穿这面坚硬的水泥墙呢?直人一脸疑惑地伸手抓住钥匙,没想到不但无法拔出那把黑色钥匙,反而还让它连根没入墙壁里面。



(咦?)



眼前的光景不禁令他日瞪口呆,因为黑色钥匙竟然出现了脉动迹象。接着,钥匙周围仿佛是在呼应这阵脉动般,浮出了一个钥匙孔,随后墙壁内侧便缓缓隆起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空间。等直人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已经出现一扇黑色门扉,而且不管是大小也好、门板上的雕刻装饰也罢,都跟讲台上的白色门扉如出一辙。



(……原来她并不是要我找出黑色门扉在哪里。)



直人一边思索着一边伸手转动门把。



(而是要我运用莫斐斯的力量来制造出这扇黑色门扉吗?)



他以拾起门扉的劲道打开一道缝隙,门扉的另一端只看得到白浊的浓雾。一阵宛如某人的呼吸般,夹杂着些许温度与湿气的强风呼啸而至。



直人设法再度将枣抱起来,同时忍不住怀疑走进这扇门是否真的是最佳选择。总觉得一旦走进这扇门,很有可能会遇见以另一个角度来看,远比近在眼前的『YOMIZI』还要可怕的存在——



等瞥见沾着血渍的赤脚映入视野一角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有着少女外貌的梦神已经从旁边伸出手臂,企图攻击他们。



现在已无暇再去思考门扉的另一端究竟存在着什么东西了。直人用力抽出原本插在钥匙孔上的莫斐斯,黑色门扉随即大大敞开,宛如盾牌般挡下了『YOMIZI』的攻击。一阵强烈的冲击劲道扩散开来,震得门扉剧烈地晃动了起来。



直人抱着枣的身体,一鼓作气滑进了位于门扉另一端的空间。



4



直人与枣重重跌落在某个空白空间的地面上。



「……好痛!」



刚才被课桌撞到的脚传来一阵疼痛。直人自己伸出手触摸伤处,发现骨头似乎没有什么异状,看来伤势还不至于严重到无法行走的地步。



「仓野?」



他撑起上半身,开口叫唤对方,但是却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你还好吧?」



只见枣神情痛苦地紧闭双眼。她的模样跟刚才截然不同,似乎连开口说话都显得很困难。



(我们现在是位于梦境世界的最深处吗……?)



除了拥有莫斐斯的守护者之外,一般人在进入此处时,说不定会陷入全身都不听使唤的状态。直人花了点时间才缓缓站起身,接着环顾了周遭一圈。



两人身处在彷佛笼罩着一层浓雾的白色世界中,视野糟到不禁要令人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绫乃说过只要行经此处,就可以顺利地回到现实世界中。但是,直人不知道究竟是该主动找寻回到现实世界的出口,还是只要乖乖留在原地等待,意识就会自行恢复。不管怎样,先移动到其他地方,似乎比留在原地要来得妥当一些。



直人将枣背在背上,拖着脚缓缓迈开步伐。



到目前为止,这一带尚未感受到第三者存在的气息。他弯腰定睛凝视着地面,发现他们好像正位于一条道路上,不管是前进或后退,都无法确定究竟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



「咦……?」



一股寒意突然袭向全身,他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知道这个地方。在睡觉的时候,他曾经数度前来。



「……是那场梦!」



突然问,他十分确信,自己正置身于从数个月前就开始侵扰他的那场恶梦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人以颤抖的声音自言自语着。为什么自己作的那场恶梦,就是「梦境世界的最深处」呢?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仿佛一座巨大山脉般的物体。搞不好只要抵达那个地方,就可以脱离这场梦境了。直人强忍着脚痛,尽可能加快速度往前迈进。



随着距离不断拉近,那个物体也逐渐在浓雾中现出原形。直人再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后,才发现之前看起来像是山脉棱线的部位,原来是由直线所组成的,而那个庞然大物也不是什么山脉之类的天然景观,而是经由某人之手打造出来的建筑物。那里有朝着水平方向延伸的屋檐、垂直指向天际的尖塔,以及围绕在建筑物周边的高耸城墙。



「(王国)……」



直人低声咕哝道——存在我内心深处的地方。



那指的是否就是这个地方呢?绫乃曾说直人是(王国)的守护者,不过,真要说这里是凭他一己之力所创造出来的,那这个「梦境」的空间未免也太过庞大了。此外,假设自己真的是「守护者」,那么这场梦境为何又要不断地折磨自己呢?



就在这时候,直人察觉有人刻意踮着脚尖压抑声响,由后方追赶而至。由那股气息来看应该不止一、二人,甚至还夹带着明显的敌意。



(糟了。)



他瞬间忘了自己的脚痛,开始拚了命地朝着城堡跑去。城堡的轮廓变得愈来愈清晰,同时也让他清楚地看出耸立于外侧的城墙究竟有多高。虽然希望渺茫,不过,只要能够及时抵达那座城堡,说不定自己与枣都能够获救。



追赶自己的不明人士长长的影子延伸到脚边来,数不清的脚步声有如地震般回荡在耳边,他们逼近至身后不远处了。



直人的双眼已经可以清楚看见拱型的城门。但是,就在他来到距离城门只剩下十步之遥左右的地方时,却因为脚被对方抓住,以致整个人摔倒在地,某人的獠牙立时咬中他那只并未受伤的右脚脚踝。光是为了设法不让枣直接撞上地面,就几乎耗尽了直人所有的力气。



直人像是要藏起枣那娇小身躯似的趴到了她身上。虽然很清楚自己才是这群追击者的目标,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就不会遭受到任何的意外伤害。



突然,围在四周围的无数牙齿一同发出了声响。



咔喳、咔喳、咔喳……



这阵声响宛如信号般,围在周遭的不明人士同时蜂拥而上,类似牙齿的物体瞬间刺入直人的手、脚、颈项、背部等各个部位,导致他全身多处开始流出了温热的鲜血。受到这阵教人头晕目眩的剧痛侵袭,直人忍不住开口发出了哀嚎。与其说他是在保护枣、不让她受到伤害,倒不如说他只是为了强忍住这股痛楚而蜷缩在地上。



「这些家伙……)



直人脑海里浮现一个模糊的念头:只要他们有心,随时都可以取走我的性命。之所以没有这么做,足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杀害自己的打算,这纯粹是为了要折磨他、以让他感到痛楚为目的的行为——也就是所谓的拷问。



直人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那些獠牙已经离开他的身体,他一边急促地喘着气、一边忍受伴随着心跳脉动不断袭向全身的剧痛。这场「拷问」显然已经遭到某人中途打断,数道气息将他团团包围住,以便随时可以再度对他展开攻击。



一阵脚步声传来,直人缓缓抬起头,眯着眼以不甚清晰的视野凝视来者。



曾几何时,城门已经开启。



一名梦神从城里缓缓走向自己所在位置,对方身上罩着一件看似黑色斗篷的服装。虽然没有任何特征,直人却直觉认定他就是这座城的城主。



肯定也是他下令中断这场「拷问」的吧。



梦神在直人面前停下脚步,突然伸手揪住他的头发,粗暴地将他的头往上拉起。



「……不是那个女孩?」



一阵沙哑的男性嗓音传人耳中。看样子,他似乎是在确认躺在直人底下的枣长什么样子。



直人觉得这并不是自己第一次与这个人见面,他过去就曾听过对方的嗓音。



「你、你到底是谁……?」



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来。他没有乞求对方的帮助或是饶恕,因为他知道,即使那么做也只是白费唇舌罢了。



「你依然处于遗忘的状态吗?」



对方的声音里夹杂着一股轻蔑。遗忘什么啊?直人不禁思考着——我到底忘记了什么啊?



「……回想起来吧!」



两只大手缓缓伸出,紧捉住直人的头部。梦神站在视野之外,以叮咛般的语气在他耳边低语着:



「现在……该是你回想起一切的时候了!」



梦神的手指应声刺入直人脑中。(王国)的景象瞬间如同残影般晃动了起来,并开始回旋打转着,直人只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子好像直接遭到搅拌似的。(图)



他的意识急速被抽离。



原以为会永无止境持续下去的极彩色回转现象,毫无预警地停止了。



直人站在一个铺满草皮的小庭院里,眼前是一栋老旧的两层楼建筑。他回头望去,发现在低矮的栅栏对面可以看见宽阔且眼熟的饭见市风景。



这栋位于高台地区的房屋,任何一样东西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这里是我家。)



不是现在住的公寓,而是那栋位于高台地区,他们一直住到十年前左右才搬走的老旧房屋,那是直人兄妹的父母亲还陪伴在他们身边的时期。



看样子,这里似乎存在于直人的记忆中,八成是众多梦境的其中一种。



他走到面向庭院的落地窗前面,窗户后面是一间和式房间。有个头上绑了两根辫子,年约二、三岁的小女孩,呈大字型的躺在两块并排在一起的座垫上面。原本应该是盖在身上的浴巾则是被她踢到了脚边。



(……那是水穗。)



现在想想,水穗小时候每当午觉睡醒之后,总是经常感冒生病。看来睡相不好或许就是最大的原因吧。



家里非常安静,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老妈跑哪去了呢?



「那个糖果好吃吗?」



直人听见有声音从玄关那边传来,于是离开窗边,转身走向玄关。他看见一名年约五岁的小男孩蹲在玄关前的磁砖上头,看起来就是一脸很不可靠的表情,即便没有在说话,嘴巴依然微微地张着。



(是我……)



眼前的光景令他差点倒抽一口气。客观来说,小时候的他长得跟现在还算是满像的。有一名留着长发,身穿附有衣襟的黑色连身洋装的小女孩,坐在小男孩的正对面。小女孩在外貌上也存在着许多与现在诸多重叠的特征。



(绫乃)。



以她身上穿的衣服来判断,这似乎是直人第一次遇见她的那一天。细致的容貌与偏淡的发色,加上一身仿佛丧服般的连身洋装——简直就像是一个洋娃娃。



绫乃将棒棒糖放进嘴里,微微转动了几下。她的神情看起来略显不安,还不时地转头左顾右盼一番。



「那个糖果好吃吗?」



年幼的直人一脸认真地询问着。



「……拜托,这是值得连问两次的问题吗?」



虽然自己不由自主地脱口说出这句话,但那两个孩子却毫无反应。这似乎纯粹只是过往时光的重现场景,因此对他们而言,现在的直人并不存在。



年幼的绫乃梢微将嘴里的棒棒糖拿出来一下。



「好吃……」



只见她神色羞赧地细声回答,随即又低下头去。



「那个,谢……谢谢你。」



虽然直人一直以为自己多少还记得这一天的事情,然而近距离目睹整个对话过程,却带给他很大的冲击,因为绫乃的个性跟现在简直是判若两人。如果这种羞怯又文静的个性能够伴随她一路成长到今天的话——



(……感觉上两人好像会变得无话可说。)



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跟文静版的绫乃相处,似乎毫无乐趣可言。



只见年幼的直人把一大堆玩具摆在玄关前面。不过,绝大多数都是跟垃圾差不多的东西,其中还夹杂着父亲的煤油打火机,以及母亲的琥珀胸针等贵重物品。这个年纪的他,时常因为擅自拿走父母亲的东西而挨上一顿骂。



直人隔着小男孩的肩膀看着这些物品,原本挂在嘴角的笑容已经不见了。现在的他绝对不会再挨骂,因为眼前这些物品全都成了双亲的遗物。



一股热流涌上胸口,直人忍不住转过身去背对玄关。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住在(王国)的那个梦神刻意让他看见的梦境。回想起来吧……那个梦神对他这么说,到底是要他回想起什么事情呢?



正准备走回庭院的直人,发现玄关前面的停车格里面并没有停放车子。



(……对了,老爸跟老妈一起出门了。)



记得他们是出门去采买晚餐的食材吧。当然啦,这并不代表他们就这样把小孩子丢在家里。



「嗯——呀!」



他听见摆放在庭院一角的躺椅上,传出了一声女性嗓音,对方似乎正在伸懒腰。直人踏过草皮、走近庭院一角,并绕到躺椅前面去确认声音的主人。



只见一名穿着深绿色连身套装的女性躺在上头翻阅文库本。她脸上戴着一副浅色镜片的太阳眼镜,顶着一头染成金色的头发,脸上的雀斑让她看起来显得有点孩子气,不过,实际年龄应该已经有三十几岁,是个身材纤细的漂亮女性。



「这、这应该是九识阿姨……没错吧……?)



当时的她跟现在截然不同,不但脂粉末施,身上穿的衣物色调也较为朴素,体重则是最为明显的差异点——唯有待在别人家,还能如此从容悠闲的胆识这一点丝毫没变。



虽然不太记得前后的事情了,但是,这一天应该是她跟绫乃两人一起来岸杜家拜访才对。直人轮流看了虹子与在玄关玩耍的绫乃一眼,不管身材纤细与否,虹子跟绫乃这对母女都是长得一点也不像。



这时,过去的直人有点战战兢兢地走向躺在躺椅上的虹子。虹子只是短暂地抬头看了一下,随即强忍着笑意将视线栘回手里的书本。



「怎么了吗?」



虹子这句话令过去的直人停下脚步。他虽然忸忸怩怩地花了点时间扭动身子,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开口回答:



「给我点心。」



「你刚才不是已经拿过了吗?」



「……我没吃。」



直人总算是回想起这件事。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把母亲给他的棒棒糖送给绫乃吃,之所以一再追问糖果的味道如何,是由于他舍不得那根棒棒糖。结果因为想要属于自己的那份点心,于是便硬着头皮跑来向虹子撒娇。



「阿姨最讨厌说谎的小孩喔。」



虹子双眼眯成了一条线,这是她生气时的习惯动作。仔细一看,并没有很用力地皱起眉头,这表示她没有真的动怒——当然啦,当时的直人根本就看不出来。



他换上一张泫然欲泣的表情,准备转身逃开,就在这时候,嘴里叼着棒棒糖的绫乃走到他身旁。还是很想吃到糖果的直人好像改变了主意,只见他一边吓得全身颤抖、一边重新转过身去面对虹子。



「因、因为我送给她,所以我没吃到点心。」



虹子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绫乃,但不晓得为什么,她却仿佛看见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生物一般,顿时眯起了双眼。



直人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为什么明明有两个同年龄的小孩子在家,但是,大人们却只准备了一人份的点心而已呢?在这个时期,老妈照理说应该有买很多同一款的棒棒糖放在家里才对啊。



「这样啊,那我可得再拿一根给你才行罗。」



只见虹子嘴角浮现笑容,轻轻阖上了书本。她一起身离开躺椅,随即弯腰蹲在绫乃面前,但不知为何,绫乃却一脸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面对自己的母亲,怎么会是这种反应呢?直人不禁侧头纳闷着。



虹子好像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她再度靠近绫乃,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然后,她带着一脸微笑开口对绫乃说道:



「小朋友,你是谁家的小孩呢?」



「什么……?」



直人宛如被冻住一般,全身动弹不得。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全然无法理解自己的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绫乃似乎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嗯……虹子一边沉吟着一边站起身,她转头望着年幼的直人。



「直人应该知道吧?这个小女孩是打哪来的呢?」



年幼的直人一脸困惑地思考了好一会儿,最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耶。」



5



一睁开双眼,天花板的日光灯随即映入眼帘,直人此时横躺在讲台上的「非存之门」旁边。看样子,他似乎已经顺利回到现实世界的教室了,绫乃在视野外探头凝视着他的脸。



「哎呀,你醒来啦?」



她的嘴角浮现一抹笑容,直人转开视线慢慢地从地板上坐起身。刚才目睹到的光景对他来说太过震撼,以至于现在实在不晓得该用何种态度来面对她才好。原以为自己对她的了解已经够多、够深入,不过,如果梦中那段对话真的曾经发生过,那就表示绫乃并不是虹子的亲生女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枣的状况如何?」



直人一脸错愕。经她这么一问,这才想起当自己被送进那场重现过往记忆的梦境后,就不晓得枣变成什么模样了。



「我也……不太清楚。虽然我跟她一起进入(王国),但是我中途就……」



绫乃听到他这么说后,似乎立刻安心了不少。



「既然你们是一起进入的,那就不成问题了。一般人即便不小心误人(王国),照理说也不至于遭受到任何危害才对。」



「是吗……那就好……」



他起身看了教室的时钟一眼。虽然觉得似乎接连发生了不少事情,不过,自从他陷入沉眠以来,其实也还不到半小时的时间。



「……好像还没有其他同学到校呢!」



教室里面就只有他与绫乃两个人。换成平常的状况,现在已经快到即便有学生抵达学校,也不足为奇的时间了。



「哦,关于这件事……」



这时候,教室的门传来一阵咔喳咔喳的声响,并稍微往前后动了动。「咦?」随后便听见有人发出困惑声。看来教室的门似乎被锁上了。



「喂~~里面有人吗?」



是同班同学泽村笑子的声音。



「是有人没错,不过现在不能开门让你进来。」



绫乃以沉着的语调回答对方。



「咦?刚刚讲话的是久世同学吗?你躲在教室里面做什么?」



「我用不着回答你这个问题。」



「那个~我接下来要去参加晨间练习,只是先过来拿我忘记带回家的东西……」



笑子支支吾吾地说着。她是女篮队的球员,能够前来上学,就表示她昨晚肯定是彻夜未眠,而她现在竟然还打算去参加社团活动,这点让直人感到相当佩服。



「真的想进教室,就去帮我把枣找出来。她现在应该在校内的某个地方才对,如果你有办法带她过来,我立刻开门让你进教室。」



啥?直人不禁小声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怪条件啊?当然,笑子似乎也和他抱持着同样的疑问。



「呃?这这这……你这到底是什么……」



「废话少说!快点去找!」



绫乃突然放声大吼,直人觉得所有窗户的玻璃好像都微微震动了一下。在一瞬间的寂静之后,笑子的脚步声随即转向右边,逐渐远离了这间教室。她还真的乖乖听话去找啊?直人大吃一惊。



「……你该不会对其他来到教室门口的同学也提出了相同的要求吧?」



「嗯,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她一脸若无其事地回答。



「现在绝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教室,虽然不晓得他们是否真的会乖乖去找,但是,如果能够找到枣的话,不也算是一石二鸟之计吗?」



直人转头望向「非存之门」。现在还不知道创造出那场噬人恶梦、同时袭击枣的凶手究竟是谁,因此确实不能让这个班级的学生接近教室。因为那场恶梦的创造者,很有可能会在不小心的情况下打开这扇门扉。



「……你在(王国)碰到了某种状况,对不对?」



绫乃以平静的口吻说道。



「咦……」



突然听她开口提起那件事,直人根本无法掩饰内心的动摇。



「你好像也很清楚位于黑色门扉另一端的空问,就是所谓的(王国)……你在那个地方遇见了什么人吗?」



「嗯……算是吧……」



他含糊其词地说。有太多事情同时发生,以致他想要寻求答案的问题多到像山一样高。



「那个(王国)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我是『守护者』,是否就代表那是我创造出来的梦境呢?」



「不是的。」



绫乃摇头否定。



「那是守门之民代代相传的一场梦,位于梦境世界最深处,号称梦境中的梦境。虽然你现在已经成为『守护者』,所以那也算是一场属于你的梦,但是,那并不是人类所创造出来的梦。」



「照你这么说,那待在(王国)里面的那群人又是何方神圣?他们不也是梦神吗?」



绫乃在开口回答之前,先定睛凝视着直人的双眼。彷佛是想确认直人是否真有资格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住在(王国)的居民们,全是一些遭到守门之民惩罚的梦神——那是一个用来监禁梦神的空间……一个类似流放地的地方。」



没人有办法杀死梦神——直人想起绫乃曾经说过这句话。若她所言属实,那么就必需设置一个能够将它们关起来的地方——也就是那座(王国)。一想到袭击他的无数獠牙,直人不禁吓得全身发抖。



「这么说,住在那个地方的梦神,全都是由人类所作的恶梦当中衍生出来的梦神啰……?」



「不是的,一开始确实只有那样的梦神存在于该处,不过随着梦神的数量增多,秩序也就跟着诞生,并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社会……甚至还能够养儿育女。在现实世界中,不也是有好几个由流放地发展而成的国家共同体吗?那里现在已经成为那个世界诞生的国王所统治的世界,所以才会叫作(王国)。」



直人脑中浮现那个城主的身影,他猜那人肯定就是「国王」。



「这代表我在那个(王国)里必定很惹人厌吧?」



他边说边苦笑着,所以才会连那名「国王」也展现出憎恨直人的态度。



「每次我只要作了关于那个地方的梦,总是会遭受到类似拷问的对待。」



「……那并不是拷问。」



绫乃摇了摇头。



「那是惩罚。」



「惩罚?针对什么事情所做的惩罚?」



他不禁回问道。



「你过去曾经犯下罪行,所以(王国)才会让你梦见那样的恶梦。」



直人完全无法理解这个答案的涵义,他直到几个月前才开始梦见有关于(王国)的恶梦。在那之前,他根本未曾与梦神这种奇特的存在扯上任何关系,(王国)实在没有理由逼自己梦见这么难受的恶梦才对。



「这算啥……我究竟是犯了什么过错啊?」



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直人觉得自己似乎一时失言,说出一句非常要命的气话。



「的确,你会这么想并不奇怪……」



只见她垂下双眼、轻声作出回应。而这举动马上令直人联想到刚才在梦中看见的年幼绫乃。



「那个……」



就在直人开口想对她说些什么时,复数以上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教室后门。



「喂,久世!」



咚咚咚。有人在外面用力地敲门,是班导师驹江的声音。



「你们到底躲在教室里面干什么啊!现在就给我开门!」



直人与绫乃对看了一下。



他们也听见笑子的声音出现在走廊上。看来她八成没有试着去找枣,而是直接跑去教职员办公室叫班导过来吧。仔细想想,这也算是很理所当然的行动。



「……这下不妙了。」



绫乃轻声嘀咕着。



「再不开门的话,我要直接进教室了喔!」



驹江的声音再度传来。对了……直人突然理解到现在的状况。教师有权自由使用教室的钥匙,即便他们从内侧将教室的门给锁住,也没有意义。



「老师,请等一下。」



绫乃离开讲台,往教室后门走去。



「教室里面有一个攸关人命安危的危险物品。这个东西绝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因此麻烦老师独自进入教室。」



接着是一阵沉默。位于另一端的驹江似乎正在思考着该如何应对这个要求。



「攸关人命安危……那你们不要紧吧?」



那语调听起来好像很担心他们,直人顿感愕然。看来驹江并不是一个无法沟通的老师。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大凝。」



「……知道了,那就先让我独自一人进教室去确认状况,这样可以吧?」



「是的。」



走廊上传来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驹江似乎正在吩咐笑子,要她暂时离开教室。随后便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门扉伴随着钥匙的回转声缓缓开启,高大的驹江走进教室。他一边伸手到背后关门、一边转眼环顾了整间教室一圈,才刚看见那扇白色的门扉便吓得愣住了。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这是一扇连接梦境世界的门,里面有一只杀人的怪物。」



绫乃以简单到不像话的扼要描述向驹江说明。当然,驹江也露出一脸有听没有懂的表情。



「你、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



直人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在刚刚的对话中,有个小地方令他颇为在意。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请老师透过钥匙孔观看门扉另一端的状况,再判断这扇门到底危不危险。相信老师至少可以看出有谁躲在那里。」



驹江走上讲台,定睛凝视着立于直人身旁的白色门扉。



「只要从这里看进去就可以了吗?」



他指着钥匙孔询问,绫乃点头回应。于是他弯下腰,准备窥视门扉另一端的世界。



「老师。」



直人出声叫他,驹江则是仿佛现在才察觉到直人在场似的抬起头来。



「请问……有人对老师说过我也在教室里面吗?」



「嗯?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啦,我只是很好奇老师怎么会知道除了绫乃以外,还有其他人在这间教室里面呢?刚刚老师不是用『你们』这个复数词和她交谈吗?」



驹江在走廊上的那段期问,直人没有开口讲过一句话,而且从外面也看不见这间教室的内部状态。



「……是泽村告诉我的啦!」



原来如此——虽然直人表示出可以接受的态度,但这次却轮到绫乃开口了:



「直人并没有跟泽村同学讲过话。」



教室内顿时鸦雀无声。直人轮流看着驹江与绫乃的脸,虽然他只是一时好奇而开口询问,不过谈话的内容却变得十分诡谲。



「不对,我记得泽村同学确实有这么说过喔。」



绫乃朝着讲台缓缓移动脚步。



「请问老师在上周五放学之后,是否曾经跟牧野同学谈过话?」



「上周五?这个嘛……我也不太记得了……」



只见他双臂交抱、微微侧头思索着——一副几乎可以说是极其自然的反应,但是,视线却是怎么也不肯对着绫乃。



「久世,你到底想说什么?」



「……绫乃是想问老师是不是就是第一个梦见『YOMIZI』的人?」



这阵嗓音促使所有人同时转过头望向教室后门。只见以手帕捂着额头的枣站在门口,看样子她的头好像被人揍了一拳,再加上或许后来还被丢进一个久未打扫的肮脏地方,以致身上的制服沾满了灰尘。她八成是清醒过来之后,自行走回教室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驹江那对隐藏于眼镜后方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枣则是一脸不在意地走进教室。



「刚才那一下真的很痛耶,老师。」



她以冰冷的语调说道。



「上周五放学之后,老师是不是为了警告弥生,而找她到教职员办公室去谈话呢?因为她打瞌睡的次数实在多到不像话……当时老师也聊到了自己所作的梦,对不对?」



啊!直人不禁叫出声来。至今为止,他一直认定只有班上的同学会作那场梦,却完全忘记除了学生之外,还有另一名登场人物也出现在那场恶梦当中——就是站在黑板前面上课的那名老师。



驹江无言地站在白色门扉前面,等于是他已经默认了枣所说的那番话。



直人则是一脸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注视着驹江那张看起来很老实的侧脸。他到现在还无法相信驹江竟然狠得下心袭击枣。虽然自从他当上班导师以来,至今也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不过他既热心又照顾学生,班上同学对他的评价都相当不错。在弥生失去意识时,也是驹江背着她一路从教室跑到保健室去的。



「老师为何要隐瞒自己作恶梦一事呢?」



绫乃语调平静地开口说道。



「如果交给我们处理,我们就能帮助老师摆脱恶梦的纠缠啊。」



站在驹江旁边的直人,清楚听见驹江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接着连额头也开始冒出冷汗,彷佛他很畏惧绫乃似的。



「你……你真的有办法帮我摆脱那场恶梦吗?」



他以呻吟般的语调询问。绫乃往前踏出一步——驹江则是朝后退。



「你……果然如我所料!」



「老师……?」



绫乃出声叫他。突然问,仿佛对绫乃这句话产生反应似的,只听见白色门扉的另一端传出一阵机械式的女性嗓音:



「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



驹江马上从门扉前面跳开,并以双手掩住那张吓得惨白的脸。



『YOMIZI』不断地呼唤着——不对,不知不觉问,呼唤的字句已经开始有了些许改变。



「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老师,我爱你……」



「别再说了!」



驹江彷佛再也忍受不了地放声大吼。没想到声音居然真的戛然而止,宛如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整间教室里只听得到他激动的喘息声。



(刚刚那是……)



存在于门扉另一端的恶梦,乃是由驹江心中抱持的意念所衍生出来的产物。这表示那个『YOMIZI』应该也能反映出他的内心世界才对。很显然地,驹江对于去年不幸身亡的少女怀有某种特殊情感。



「难道老师……跟那名叫作与美岛的女孩交往过?」



驹江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直人想起他跟枣从佐原口中打听到的情报,这名叫与美岛的学生,似乎有某种「无论如何都想继续留在这所学校」的理由,而驹江说不定就是她坚持留下来的理由。如果真的是这样,也难怪她始终不肯开口解释清楚了。



「如果只是这样,应该还不至于构成隐瞒自己作恶梦的理由才对。」



绫乃在讲台边停下脚步,以冰冷的语调接着说道:



「那个女孩子是在独自留下来打扫这间教室的时候,不慎失足坠楼身亡的,对吧?」



驹江再度瞪大双眼,全身也抖动得更厉害了。



「……事实上……是老师动手杀了那名女学生,对不对?」



驹江克巳打算当一名「好老师」。



这并不一定能够与「受欢迎的老师」一词划上等号。



只要学生还留在校内,他就会认真上课、严格指导学生的生活态度;只要是学生们说的话,就算内容尽是抱怨与不满,他也会耐心倾听,在应对方面总是尽可能地全力以赴。他知道一旦自己过于唠叨,只会让学生们对他产生某种程度的畏惧,同时他也十分清楚,有过半数的学生都能够接受这样的管教态度。



绝大多数的学生只要稍微叮咛一下,其实都会乖乖地听话。他也早已下定决心,绝不会对学生们说出『最近的小孩子真是』这一类的抱怨字句。毕竟把这些话挂在嘴边,也无法让事态获得好转,他认为那是怠惰者才会采取的作法。



虽然当老师已经当了十几年,不过到目前为止,从未发生过什么足以颠覆信念的状况。他对自己感到相当地满意。



一开始,与美岛千鹤不过是他那一年负责教导的、超过百名以上学生当中的一人罢了。她的成绩虽然不错,但是生性沉默寡言又缺乏协调性,根本不肯听从老师的教诲。与这种学生应对的时候,最好还是保持适当的距离比较妥当。



后来是因为校内传出自己与她正在交往的谣言,这才使得他开始意识到千鹤的存在。这并不是第一则有关千鹤与教师不正当交往的谣言,打从入学以来,她便与好几名更年轻的男老师传过好多次谣言。



他也曾耳闻这些谣言其实是她自己私下散布的,并对周遭反应乐在其中的说法。教师们虽然知道那全是一派胡言,但或许是因为千鹤是个美人胚子的缘故,以致那些男性教师全都没有表态否认。驹江完全无法理解以散布这类谣言为乐、且高兴自己成为主角的心态。



如果只是要追求乐趣,那只要放出一些稀松平常的谣言不就得了?



然而千鹤主动找驹江谈话的举动,却让一切产生了重大的变化。以往无论传出任何谣言都不为所动的她,竟然搬出——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这只是个马上就会烟消雾散的谣传——等说辞,十分认真地向驹江说明。



「那全是胡说八道,请老师快点忘掉这种无聊的谣言。」



她气冲冲地丢下这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去。



千鹤之所以特地前来向驹江说明,是因为不希望被他误解。而驹江也不是一个迟钝到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的男人。



千鹤已经爱上了驹江。



与千鹤有关的所有谣言,全都是部分人士基于恶意去散布的。在驹江知道一切事实真相的时候,他与千鹤之间也已经发展成会在私底下见面的关系。



为什么会接受千鹤,这一点就连驹江本人也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因为一向不善与人交际的她,只对自己表达的好感令他觉得很可爱也说不定。至今为止,他从不曾与学生发展出恋爱关系,而他甚至还无法冷静下来思索到底该继续维持现状、偷偷摸摸地经营这段关系,还是先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比较妥当。



在他把问题丢在一旁拖延着的同时,她被欺凌的情况也变得愈来愈严重。事情演变到后来,她甚至很少待在数室里面上课,反而经常跑到保健室去。以保健老师佐原为首的部分教师们,也开始将她遭遇到的欺凌举动视为重大问题。



驹江始终采取袖手旁观的对应方式。他并不是千鹤班上的导师,同时也很怕一旦插手此事,搞不好会让自己与千鹤的恋情跟着曝光。



千鹤对于他这种不闻不问的态度,从未开口抱怨过。



「没关系,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她以淡然的语气说着。



「因为我很喜欢老师。」



不知为何,驹江竟然觉得毛骨悚然。她似乎只要有这句话作为依靠,就能够承受发生在身上的任何事情。但驹江并没有同样的觉悟,曾几何时,他已经打从心底对这段关系感到疲惫与厌烦。



即便千鹤后来升上二年级了,事态依旧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因为欺侮她的团体成员大多都是三年级的学生,而她们统统都还没有毕业。就在第一学期开始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驹江最害怕的状况终于化为现实向他袭来。



校内再度传出有关驹江与千鹤关系匪浅的传闻,只是这一次似乎不是先前那个团体去散布的,说不定是自己私下与千鹤见面的时候被别人撞见了。虽然绝大多数的人士都没有认真看待这个传闻,不过他们迟早会改变看法的。



那一天放学之后,驹江到学校各个楼层去巡视。在检查校舍门窗以及电气设备是否确实关紧的过程中,并没有发现任何社团还在进行活动,校内也几乎看不见半个学生的身影,所以当他来到2年E班教室的时候,完全没料到千鹤居然还留在教室里面打扫,因为打扫时间早就结束了。



「……怎么了吗?」



驹江走进教室,开口询问拿着抹布在擦拭窗户的千鹤。



「我在打扫。」



他的问题只换来一句简短的回答。只有她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其他人好像都回家了。



窗户玻璃上布满了由黑色签字笔写下的涂鸦,似乎是因此才导致她必须花比较多的时间来作清洁的工作。仔细一看,涂鸦内容是至今为止曾与她传过徘闻的所有数师姓名。



这也是一种恶作剧的手法。



突然,他发现驹江克巳这个名字写得特别大。



「……没关系的。」



或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吧,千鹤语气平静地开口说道。



「我……绝对不会转到其他学校去。」



有部分的涂鸦甚至还故意写在玻璃外侧那一面,八成是打算让她花更多的工夫做清理吧。千鹤将身子探到窗户外面,开始移动手上的抹布。



驹江眼神呆滞地凝视着她的身影。她是用不着转学没错,然而两人的关系一旦曝光,自己马上就会被赶出这所学校,往后再也无法继续从事教师一职。



全身开始颤抖不已,自己一定是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究竟该如何是好?



他抬起头来,与坐在窗框上的千鹤四日相接。她背对着万里无云的晴空,巧笑倩兮,那是一张令他心痛不已的笑脸。



她是那么地漂亮。



「老师,我爱你。」(图)



那一瞬间,他整个脑袋一片空白。



之后身体便采取行动。从窗边摔落时,她始终没有发出过一声悲鸣。



与美岛千鹤的死,最后被认定为意外坠楼事故。



起初他很担心自己的行为说不定在哪一天会被人拆穿,但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依然没有人出面指控他的罪行。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最后他内心浮现出这个想法。自己只是在偶然间不小心偏离了一下正道罢了,而之所以能够免遭问罪,乃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启示,要他今后以一名「好老师」的身分好好活下去。



从此他便每天埋首于教学工作中。很快地,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他获得班导师的职位,即便知道自己接任的班级是2年E班,也没有特别在意。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因为上课的缘故而数度出入那间教室,事到如今,自然也不可能再心生动摇。



不过,在他主持第一次的班会,并于点名之际确认班上所有同学的姓名与长相时,其中一名女学生的身影却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一头长发、坚定的眼神、以及紧抿的双唇——全都像极了千鹤。



「我叫久世绫乃。」



冷淡的语调也与千鹤相差无几。



久世绫乃甚至连行动模式都跟千鹤如出一辙。她不常待在教室上课,反而喜欢窝在保健室里看书,成绩虽然很好却不肯听从老师的敦诲。即使自认为是站在「好老师」的立场来指导对方的言行举止,不过,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未免有点管太多了。他实在不想再犯下像先前面对千鹤时的「失败」了。



然后有一天,他开始作起了那场恶梦。



他梦到自己在教室里面卜课,不过嘴里说出来的话,以及写在黑板上的文字,全都化为胡言乱语和没人看得懂的潦草字迹。就在度过了一段空虚的时光之后,有一只勉强看得出具有人型的灰色怪物突然从窗外爬进教室,宛如由地狱深渊重回人间一般。



(是千鹤。)



看到彷佛在寻找某种东西而到处爬行的千鹤,他又开始不由自主地继续讲课——



由于每晚不停地遭到恶梦侵扰,以至于他在与学生们谈话时,经常都是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中。



「……看你打瞌睡打得那么凶,有没有作过什么梦啊?」



就连在教职员办公室对牧野弥生说教说得正起劲时,竟然也莫名其妙地抛出这个问题。换成是平常的自己,绝不可能提及这种话题。



「这个嘛——人家才不会每次打瞌睡都作梦咧——」



弥生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或许是因为说教就此而中断,只见她反而很高兴地主动聊起了这个话题。



「老师在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会作梦吗?」



这也是个换作是平常的他,一定会置之不理的问题。不过,他此时已经被逼到只想找个人聊聊这件事的极限状态。



「其实我最近……」



没多久之后,那场恶梦中开始出现有人遭到杀害的场面,而在梦中被杀的人,在现实世界也会跟着陷入沉眠不醒的状态。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呢?到底是谁引起这么可怕的事端?这几天他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自己总是竭尽全力努力付出,克尽职责地扮演好「好老师」的角色,所以原因肯定是出在别的地方。



现在他总算搞清楚原因何在了。一切的元凶、所有不幸的源头就是——



「……就是你,久世绫乃!」



原本垂头丧气、全身颤抖不已的驹江突然扬起头来放声大吼。这声吼叫吓得离他最近的直人差点跳起来。只见驹江表现出一股判若两人的憎恶情绪。



「什么……?」



无端被他点名的绫乃也是一脸困惑。



「自从你出现之后,一切全都失去了控制!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就能够继续当个『好老师』,事情也不会演变到这种地步!你要负起全部的责任……」



他以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绫乃。



「这、这……」



直人闻言不禁怒火中烧。在昨天以前,驹江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坦承自己也作了那场恶梦,如果他肯老实说出来的话,昨天晚上那场梦中大屠杀或许就不会发生了。难不成他也要把先前出手袭击枣、害她失去意识的行动,怪罪到绫乃的身上吗?



「作那场恶梦的人明明是你耶!跟绫乃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你根本什么都不晓得啊,岸杜。」



驹江瞬间又换回往常那副沉稳的教师口吻。



「我是在这个女人出现之后,才开始受到恶梦的侵扰。是这家伙把恶梦带进我的睡眠中,是她操纵着那场恶梦……不对,应该说她本身就是那场恶梦。全班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作过恶梦,这就是最好的证据啊!岸杜,即便是我也早就察觉到这一点了!」



「这是因为……」



绫乃拥有不会作梦的特殊体质所致。他准备开口反驳,却又注意到绫乃一脸不悦地噤口不语。都已经被他批评得体无完肤了,你为什么还不肯出声反击呢?



「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老师……」



梦神的声音再度传人众人耳中。



驹江整个人立即为之一震,接着,缓缓地转过头去望着门扉。



「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请打开,这扇门……」



那个声音宛如要将整间教室填满似的不断传出来。而驹江则是一脸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只见他的手心里不知何时竟然多出了一把白色的钥匙。那把钥匙不论是大小或是形状,都跟直人拥有的黑色钥匙一模一样。



「啊……」



直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见驹江伸手握住门把,顺势将钥匙插进钥匙孔当中。



「住手!」



绫乃以压过梦神呼唤的音量放声大吼。



「一旦打开那扇门,你马上就会被梦神给杀害的!」



『YOMIZI』的呼唤声戛然而止,驹江则是边颤抖着、边转过身看着绫乃。一旁的直人见状不禁松了口气,因为驹江还没有转动钥匙,只是把钥匙插进钥匙孔罢了。



「你说谎。位于门扉另一端的,可是之前曾经跟我交往过的女孩子……她绝对不可能杀害我的,她应该会乖乖听从我的吩咐才对……」



驹江以颤抖的语调回答,听起来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我并没有说谎,这点相信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才对。躲在那扇门扉另一端的,才不是你的旧情人,那只是存在你内心深处的恐惧与不安所幻化出来的实体罢了……它跟当时还活着的女孩截然不同,它并不是人类。」



他的视线不停地在绫乃与门扉之间来回飘栘。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然后以渴求帮助的虚弱声音开口询问。



「没错,所以快点把钥匙交给我吧。」



绫乃笔直地朝他伸出手臂,驹江则是彷佛试图从中读取出答案一般,定睛凝视着她的白皙手掌。最后,他的目光突然恢复了平静。



「我很害怕这场恶梦。」



驹江以一种奇特的沙哑语调说道。



「我差一点就被拖进恶梦的世界里……」



他重新转身面向「非存之门」,握住白色钥匙,缓缓将钥匙抽出。



「我想结束掉这场恶梦……然而我现在总算察觉到一件事情。」



就在钥匙即将拔出之前,他却突然停手了。



「……那就是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便身陷在恶梦世界中了……这个世界就是我的恶梦。」



(什么?)



这句话令直人大吃一惊,只见驹江再度将白色钥匙完全插进钥匙孔里,然后上下转动,一声咔喳声随即响起。



「住手!那扇门是……」



驹江打断绫乃的话,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以,我要这场由你们所构成的恶梦纳命来!」



下一秒,白色门扉便有如弹簧机关般的大大敞开,一阵夹杂着血腥味的强烈阵风从恶梦空间里狂扫而出。



7



最先从白色门扉另一端出现的,是一只鲜红色的手臂。梦神轻松地由门后一把拙住站在门扉旁的驹江颈项,呈三角状的尖锐利爪一下刺穿了喉结部位的皮肤。



「咕……」



悲鸣与鲜血同时由驹江的嘴裏溢出。只见『YOMIZI』身上那套沾满鲜血的制服发出亮光,接着便一脚踏进了现实世界。



她看着直人,脸上浮现一抹微笑。沾满黏稠红色液体的脸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直人这才想到自己现在就站在距离梦神只有数步之遥的危险位置。



(啊……)



那一瞬问,他只觉双腿发软,而翻着白眼的驹江则在他眼前呈现全身不停抖动的痉挛状态——『YOMIZI』以一手将他的身体高举,轻轻松松地甩来甩去,宛如小孩子在玩腻手中洋娃娃时惯有的举动。接着,驹江的双脚猛然逼近自己眼前。



「咦!」



突然有个人伸手抓住直人的衣襟,就在他被对方一把拉倒在地板上的同时,驹江的身体也刚好从他头上呼啸而过。



「别再发呆了!」



绫乃的脸出现在一旁——原来是她救了自己。



忽然威受到一股带刺的视线,只见站在讲台上的『YOMIZI』正定睛看着自己与绫乃。



正打算从地板上爬起身的直人与绫乃停下了动作,而在下一秒,『YOMIZI』与驹江的身体竟然从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踪影,随即便传来一阵打破玻璃的声音,她已经破窗而出、纵身跃向半空中了。



直人立刻飞奔至窗边,刚好目睹梦神带着驹江的身体一起落在花圃中,随后快步往校门口冲去。校门口那边可以看见到校的学生稀稀落落地在路上走着,梦神一手拖着驹江的身体,以另一只手接连推倒了几名挡住去路的学生。



她完全不理会那些被她推倒在地的学生,从容不迫地冲出了校门。



「可恶……」



再这样下去,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非得快点追上他们不可——因为自己是守门之民。



当他正准备离开窗边,不料却听到绫乃的叫声:



「直人!快点过来帮忙!」



只见她以背抵着那扇白色门扉,试图要将它关上,不过,门关闭的速度却显得格外缓慢。



「你在做什么啊!梦神……」



「不对!关上这扇门才是首要之务!」



直人顿时瞪大双眼。只见那扇门的周围开始产生异常现象,整个空间彷佛游丝般出现扭曲现象,并逐渐转成鲜艳的红色。



「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何会出现这种……」



「『非存之门』一旦开启过久,现实与梦境世界就会开始互相混合……最后导致这扇门再也无法关闭。」



绫乃边解释着、边咬紧牙根使劲地推着门。在她说话的同时,周围的空间仍旧持续变化着。红色领域转眼间便扩散开来,门扉周边此时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被夕阳染红的天际一般。



「……只要把门推回去就可以了吧?」



枣虽然也跟着紧紧压住门边,但门扉却依然纹风不动。



「岸杜同学,你也快点过来帮忙吧!」



「呃,好……」



直人急忙伸出双手搭在枣所压住的门缘正上方部位。



「由我负责发号施令,我们再一起出力把门关上。」



枣边说边站稳脚步。直人与绫乃点了点头,只见她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



「一、二、三!」



门扉远比直人预期的还要容易推动,一下子就嵌进了门框里。



「直人,钥匙!」



直人连忙取出那把黑色钥匙将门锁上——在「非存之门」完全关闭之际,空间的异常现象也马上跟着止息。



直人双手撑在膝盖上,调整急促的呼吸。不过,绫乃却紧接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代表『咱们走吧』的暗号。直人点点头,随即挺直了背杆。



「……抱歉,我们现在要去追赶『YOMIZI』,能否麻烦枣留在这里呢?我希望你能从里面将教室前后的两扇门锁住,记得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扇白色门扉。」



枣用力地点点头。



「我知道……你们两个人也要小心一点喔。」



就在那一瞬间,直人与枣四目相交。虽然她看起来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但结果还是面带笑容地向他挥挥手,直人则是轻轻地挥手回应,随即便与绫乃并肩离开了教室。



『YOMIZI』一边感受着柏油路面坚硬的触感,一边快步奔驰在马路上。



这个世界好宽广——真的是能够无限延伸到任何地方。她打算任由本能引导自己不断地往前迈进。



自从获得自我意识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品尝到幸福的滋味。



她发现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在这个世界来回移动,她简单将这些东西分成两大类。



一种是人类、另一种则是非人类的物体。



不管吃掉多少人类都没有关系,因为他们拥有灵魂。



至于非人类的物体就没有食用的价值了,所以再怎么破坏也无所谓。



有时候,体积庞大的「非人类的物体」会一边发出噪音、一边从她的身边呼啸而过。如果她没有主动避开,对方就会手忙脚乱地拚命闪避自己。



接着,一个非人类的物体由正前方迎面撞上,将她与拖着走的「行李」一同撞飞到路旁;而撞上她的街体也像颗陀螺一样,在原地打转了好几圈之后才停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马上挺直上半身坐起来,指着撞飞自己的「对手」哈哈大笑。一些原本靠过来想要关心她伤势的人类,又被吓得纷纷往四处走避。她试着要站起身,这才发现右脚的脚踝已经完全扭转到反方向了。



她无视自己的脚伤,就这么迈步前行,走不到二十步,脚踝便自动转回前方,让她重新获得正常行走的能力。梦神并不会因为受伤而死亡,就算受到外力伤害,只要放着不管,伤势也会很快地自动痊愈。即便在获得近似人类的外形之后,这项特征依然不会有所改变。



在经过几个巷道转角、穿越数条马路之后,她来到了一座大桥前,桥上看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当她走到桥梁的正中央时,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饥饿感。现在的她必须持续吞噬人类的灵魂才行,如果无法办到的话,她八成会发疯而死。因为人类灵魂是她来到现实世界之后,最先品尝到的「属于人类世界的物体」。



突然,她想起自己还没有丢下「老师」这个玩意儿。只是经过这一段长途路程的拖行后,他早已经被磨得满身疮痍,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红黑相间的破烂抹布。



「我要,吃掉老师。」



她大声宣布之后,才将「老师」一把摔到地上。虽然已经拥有足以在现实世界自由行动的「实体」,不过她有预感,只要能够吞噬更多的人类灵魂,自己便可以获得更进一步的成长。这副躯体若是愈接近人类的肉体构造,照理说也能获得更像人类的复杂思考能力才对。



「……老师。」



她开口叫道。令人惊讶的是「老师」居然还活着,只见他微微睁开双眼、转动眼眸之后,对着她露出了微笑。



「……千、鹤。」



她也一样面带微笑。她根本不晓得原来自己有名字,看来这个人类应该会很心甘情愿地被她吃掉才对。虽然她比较喜欢吞噬又哭又叫的人类,不过吃掉这个面带笑容的人类,感觉好像也满有趣的。



「千鹤……我真的……好想念你……」



她并未察觉到自己是被当成一名人类来对待与呼唤。因为她是个典型的梦神——满脑子想着求生存,只会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而进行杀戮与吞噬。



「老师……老师……」



她不晓得「老师」这个字眼有何涵义,只是很单纯地用这个字句来叫唤眼前的人类罢了。她张开血盆大口,整个咬住了这名濒死之人的头部,而她口中的「老师」,依然专心三思地继续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根本不想再听他说话,甚至连哪里才是结尾都搞不清楚。



「那时……我没能……说出口,其实我也……对你……」



她用力阖上了嘴巴。



嘴里传出一声咔哩声响,「老师」的头盖骨应声碎裂。



直人跟在绫乃身后,沿着河畔的道路往前行驶。他们虽然准确找到了『YOMIZI』的行经路线,不过,由于在途中遇见警察设下路障进行盘问,以致他们的追踪行动意外受到阻挠。那个梦神似乎在许多地方都引发了交通事故。



「……往这边走。」



绫乃话一说完后,便立即转向另一条通往河边的道路。看样子,她好像已经事先预测到『YOMIZI』的行踪。两人逐渐接近位于郊区的某座大桥,覆盖住上半部的钢筋拱桥跟着映入眼帘。



「直人!」



骑在前方的绫乃伸手指向桥梁的中央。他凝神细看,随即看见一个红色身影盘坐在车流完全中断的桥梁上面。



(……是『YOMIZI』!)



她坐在那里干什么啊?两人将自行车停放在桥梁附近,接着小心翼翼地靠近对方。他们蹲在位于桥梁人口处的主要梁柱后面,梦神此时依然坐在同一个位置,似乎还没有发现他们的到来。



「你怎么知道她会跑来这里啊?」



「你仔细看看四周。」



他心想这里只是一座毫无特色可言的老旧铁桥啊——不过奇怪的是,在他们藏身处的旁边,却有部分的栏杆换上全新零件,好像只有这个部位曾一度遭到毁损,并进行过修补。



直人的表情顿时愣住。他暗骂自己的眼睛一定有问题,居然没有一眼看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老爸发生交通事故的那座桥梁?」



「嗯,由于梦神一直朝着这个方位前进,因此我猜她搞不好会跑来这里。」



「这表示她打从一开始就将这里锁定为目的地啰?」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她如果只是打算离开这座城镇,也有可能选择通过这座桥梁的路线啊。」



直人想起「红色眼珠」一事,再加上她主动来到这座桥上,看来那个梦神搞不好真的与父亲的死有所关联。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对付那家伙才好?」



「先释放出被那个梦神吞人体内的人类灵魂,再将它逼进(王国)。」



「得动用到这把钥匙,对不对?」



「没错。」



绫乃点点头。



「你所拥有的莫斐斯,同时也是用来封印梦神的武器。整个行动流程其实十分简单,首先用那把钥匙制造出一扇通往(王国)的门扉,就如同你在梦境当中所采取的行动一样。」



「在现实世界中也可以办得到吗?」



「当然。只要打开门扉,莫斐斯原本拥有的力量便能够获得解放……然后把钥匙插入那个梦神体内,再往右边旋转,如此一来,被那个梦神吞人体内的灵魂就可以获得释放。最后只要再把她赶进那扇门里面,然后把门关上就大功告成了……这样懂了吗?」



「嗯,我知道了……不过知道归知道……」



他大概已经晓得该怎么对付梦神了。但是,简单与安全并不见得就能够划上等号。



「你之前不是提到,要是『非存之门』一直维持在开启状态,最后将会变得再也无法关上?还说什么到时候现实世界就会与梦境混合在一起。」



「我的确是有这么说过没错。」



「那如果一直让门开着,究竟会发生什么状况?」



「两个构成机制完全不同的世界重叠在一起……会导致世界的秩序产生混乱。而最糟糕的状况则是——说不定两个世界都会彻底毁灭。」



「什么……」



直人顿时说不出话来。



「虽然没有确切资料可以证实我的想法无误,不过只要在三分钟内完成所有流程,应该就不会有问题。」



一旦超过三分钟,整个世界说不定会毁灭。这种毫无真实感的说法,让直人连想要感到害怕都办不到。



「另外,你说我得把钥匙插进那只怪物的体内……没错吧?要我接近到能够完成这个任务的距离,实在是有点……」



光是把话说出口,便足以吓得他全身颤抖,他倒是很能够真实感受到这项行动所附带的危险性。毕竟对方可是拥有即使拖着一个人类,也能毫发无伤地从三楼跳下去这种强大身体机能。更何况对她来说,杀人根本不算什么。



「只要你有按照我的指示去做,一定可以顺利完成这件事。我事先就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相信我吧。」



她直视着直人。而在这种紧要关头,直人居然还因为难为情而不由自主地栘开视线。他回头往桥上看去——



却到处找不到『YOMIZI』的身影。



「绫乃……」



虽然出声叫她,但绫乃却没有任何回应,只见她一脸惊愕地瞪大双眼。直人再次转头看回正前方,这次连他也大吃一惊。因为梦神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原本沾满全身的黏稠血液已经冲洗干净,无数的透明水滴正沿着她的裙摆以及发梢不断地滴落下来。



(她跳进河里面……)



她跳进河里面,再经由桥梁下方绕到了两人背后。



直人连这个念头都还来不及思索完毕。下一秒,梦神便双脚蹴击地面,猛然朝他直扑而来。



「危险!」



直人被绫乃用力推开——他扑倒在柏油路面,亲眼目睹绫乃身上被梦神以利爪划出好几道深长的伤痕,接着躯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笔直往桥梁中央飞去。



「绫乃!」



直人发出粗哑的吼叫声。



8



直人从地上站起身,快步朝着绫乃跑去。他一抱起面朝下倒卧在路面上的绫乃,右手立即被一股黏稠温热的液体给沾湿。



「呜……」



绫乃制服胸口部位遭到撕裂的地方瞬间染红了一片,逐渐失温的躯体则是不停地微微颤抖着。直人拚命将『搞不好已经回天乏术』的直觉赶出脑中。他相信她一定还有救!



(我得快点逃离开这里才行!)



逃离此地,赶往医院:—就在他脑中浮现这个念头的同时,赫然发现身旁竟然有一大滩血迹。这并不是从绫乃身上流出来的血,他看见有一只肮脏的男性鞋子掉在那摊血泊当中,看起来像极了驹江用来代替室内鞋的便宜布鞋。



「……老师!」



直人颤抖地低语着。他被那只怪物吃掉了,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然后他突然领悟到一件事——就连独自一个人的驹江都逃不掉了,抱着受伤绫乃的白己更不可能逃出生天。再这样下去,自己与绫乃会如同驹江一样,被梦神吃掉。



口袋里的莫斐斯开始发出震动。他静静地将绫乃横放在路面,并强忍着膝盖的颤抖,勉强站了起来。



「你不打算,逃跑吗?」



梦神这么对他说道。此时一股恶寒窜上了直人的背脊,她的声音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多了抑扬顿挫,而且长相与言行举止也比之前更接近人类。在教室的时候,明明只懂得以蛮力袭击,不过,刚才的攻击显然不同于以往。她先假装没有察觉到直人他们的存在,再伺机绕到背后发动突袭。



(她正在不断地进化中。)



不仅容貌,就连狡猾的思绪也愈来愈像人类。



他真的很想转身逃走。光靠手中这把钥匙,真的有办法对付如此可伯的怪物吗?他实在是一点自信也没有——不过除了挺身迎战以外,也没有其他办法能够保命了。



「……我、我才不会逃咧。」



话才说完,对方的嘴角便露出一抹残忍的微笑。自己得设法先下手为强才行,即便少了绫乃的协助,也要尽全力封印这个梦神。



他的手一边颤抖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接着使劲地将钥匙插入地面。钥匙前端应声穿透坚硬的柏油路面,从地面卜浮现了一扇黑色门扉。



「非存之门」就这样横在道路中央,宛若一道通往地下的门扉。



直人毫不犹豫地转动钥匙、打开那扇黑色门扉。



在他开门的那一刹那,周遭的空间也开始产生了晃动。直人可以清楚看见『YOMIZI』正从扭曲空间的另一头快速奔来,她的动作比直人想像的还要快上许多。



直人倒退一步,而她转眼间便跨越门扉,逼近到眼睛与鼻头都快贴上直人的程度——然后又突然从他眼前消失了踪影。



(咦……)



他不假思索地环顾四周,而仿佛野兽般以四肢着地、压低姿势的梦神,则是由下往上挥出一记利爪向他袭去。



直人连忙翻身滚向一旁,避开了这一击。不过,仍然感受到热辣的痛觉在侧腹部扩散开来,看来虽然不是致命伤,但这一击还是对他造成了伤害。



直人马上又站起身,五根利爪早已逼近眼前,这次再也不及闪避,他紧闭双眼抱着最后一搏的心态,纵身往后跳开——



过了好一会儿,原先预期的痛楚仍末降临到他身上,取而代之的,是自己背部撞上了某种坚硬物体的触感。



「咦?」



他回过头,背后是生锈的钢筋。这是覆盖住桥梁上半部的拱桥当中,最高的一根支柱。



他的双脚现在离地约有五公尺。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直人的身体开始往地面坠落,急速地接近地表,他吓得赶紧紧闭双眼。



哒……他平安无事地着地,而传递至双脚的,也只是一阵类似跳下一、二格阶梯的冲击力道而已。



此时,他总算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说穿了,就是他跳到半空中避开梦神的攻击,然后再落回地面罢了。



梦神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直人。位于她背后的那扇「非存之门」所造成的空间扭曲现象,已经逐渐改变了周遭的景象,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宛如黄昏般的橘红色彩。



(原来如此……)



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钥匙。



一旦渴求力量时,钥匙便会赐给他力量,而这股力量,便存在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也就是恶梦。这是当时的自己亲口说过的话。



进入恶梦当中的人类或许无法自由行动,不过,唯有手持这把钥匙时另当别论。这把钥匙大概具备提升守门之民身体机能的功效吧。而在打开「非存之门」,导致恶梦与现实世界暂时串连在一起的这个地方,自然能够获得同样的效果。



直人将手中钥匙对准前方,清楚意识到这股涌上全身的力量。『YOMIZI』应该尚未掌握他的身体机能强化至何种程度才对。



只见『YOMIZI』也将双爪挪圣身前,摆出了前倾姿势。



(趁现在!)



直人猛然向前窜出,很快地以一个箭步逼近到梦神面前,或许是因为没有预料到这波攻势,她看来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直人将手中钥匙插向她的心脏部位,就在钥匙前端即将触及对方之际,右手竟感受到一股冲击。



「……咦?」



全身突然变得很沉重,就连冲刺的动作也戛然而止,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右手中什么也没有。钥匙已经被梦神一爪挥开,在某处发出了咔啷声响掉落地面。



(我上当了……)



梦神快速展开行动,她以膝盖重击直人的心窝部位。一阵宛如爆炸般的剧痛,让他痛到忍不住呻吟出声,接着便颓然跪倒在地。



看到「守门之民」以一副难看的姿势倒卧在地上,梦神简直是欣喜若狂。她跨坐在不断扭动身子、企图爬着逃走的对手身上,紧紧抓住他的双耳,将他的头用力压向柏油路面。十只尖锐的利爪刺穿对方脸部的皮肤,令「守门之民」张嘴发出了惨叫声。接下来,她时而加强、时而放松贯注于双手的力道,尽情享受着这阵不规则的声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自己也配合着那阵声响纵声大笑。这个「守门之民」已经毫无用武之地。这些遭受恐怖与痛苦袭击的人类除了哭叫到死之外,什么事也办不到。



她又开始觉得饥饿,只靠那个「老师」根本还不足以裹腹,她打算先吃了这名男性之后,再顺便品尝一下刚才被她击倒的女子是什么样的滋味。虽然已经在那名女子身上留下致命伤,不过,只要能再赐予她更强烈的痛苦,说不定可以让她在临死之前梢微恢复一下意识。到底是谁的哭泣声比较美妙、谁的滋味又比较可口,光是想像就令她觉得乐不可支。



「我要吃掉,守门之民罗。」



她面带微笑在他耳边悄声说道,随即便像只爬虫类一般张开了血盆大口。她打算先一口咬掉对方的鼻头至下颚部位再说。



「再见了,守门之民。」



她一边高兴到全身微微颤抖、一边准备用力阖上嘴巴——



不晓得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那是一阵彷佛踩踏地面的声响。她维持着嘴巴大张的姿态,缓缓抬起头来。



梦神愕然瞪大双眼。



她看见那名人类女性以手捂住身上伤口,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眼前这幅难以置信的光景令她的思考瞬间停摆了一下。刚才赏那女人那一击的时候,手上确实传来了不仅肋骨折断,甚圣连内脏也一并破裂的清晰触感。照理说,她根本就不可能还有办法站起身来。



「直人!」



女子接着放声大叫,梦神则是察觉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那名女性现在所站的位置,跟她刚刚倒卧的地方并不相同。



她现在就站在那把钥匙掉落的地方。



女子挥手抛出一个黑色物体,等她发现这个划出一道弧线、逐渐飞近的物体是把钥匙时,原本倒卧在地上的男人已经趁她分心的空档,伸长手臂接住了钥匙。



就在她反射性地想要纵身往后跳开之际,一个冰冷物体抢先刺进她的侧腹部,她低头一看,赫然发现那把黑色钥匙已经深深插入她的体内。



「啊……」



自从获得自我意志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品尝到痛楚的滋味。她在那一瞬间与抬头往上看的男人四目交接。只见男人咬紧牙根,从牙缝中进出一句话:



「再见了,『YOMIZI』。」



异物的尖端随即在她体内转动,一股有如内脏遭到扭转、切割的剧烈痛楚,逼得她张大嘴叫了起来。



直人从对方身上拔出钥匙,伸手捂着刺痛不已的脸颊,缓缓地站起身来。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梦神则是边在地上打滚、边不住地发出惨叫声,只见圆形的发光体接二连三地从它口中陆续飞出,然后再缓缓地飘向天际。红色的扭曲空间也已经扩散上头顶,看起来有如黄昏时刻的天空般。



「那些发光体就是人类的灵魂……如此一来,所有人都将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绫乃小声地对着直人说道。虽然她基本上勉强算是维持着站姿没错,不过脚步却显得极度不稳,脸上也毫无血色可言。



「你……不要紧吗?」



「不要紧,仔细看着梦神吧。」



『YOMIZI』的身体再度产生变化,每当一个人类灵魂飞出体外,它的手脚与头发等细节部位就跟着变得模糊了一些,就连身体轮廓也逐渐变得暧昧不明。它又慢慢地变回起初见到的那只灰色怪物,然而双眼却依旧绽放着红色光芒,看来似乎只有这个特征不会有所改变。



「……你认识我父亲吗?」



她抬起头来——不对,现在甚至已经很难再以「她」来称呼对方了。因为脸上那原本显得凹凸有致的五官也已经迅速消失,变成一颗软趴趴水球般的模样。



「父,亲……?」



它蠕动着勉强还看得出一点轮廓的嘴巴,几乎难以辨别的字句由其中溢出。



「父亲是……什么东西?」



「就是在我之前的『守护者』,去年丧命的守门之民。」



「……我不……知道。」



怪物语带呻吟地回答。它八成已经失去了懂得说谎的狡猾智商,感觉它似乎真的与父亲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在所有的梦神当中,只有你拥有红色眼珠吗……?」



「……红色,眼珠。」



不知不觉中,它连音质都产生了变化。听起来彷佛慢速再生一样的低沉模糊,再也不像是一名女性的嗓音。



「好不容……易……才获得……红色……眼珠……」



她仍兀自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什么?」



直人不假思索地将耳朵凑近对方的嘴巴。



「危险!」



绫乃那夹杂着紧张情绪的声音传人直人耳中,他立即反射性地往后跳到了栏杆旁边,梦神那张不知何时已经张到最大极限的嘴巴,随即猛然朝半空中咬了一口。直人紧握着钥匙的手掌顿时狂冒冷汗,没想到它居然还打算伺机吞噬人类。



若非直人手里握着钥匙,恐怕早已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绫乃,你快逃!」



直人放声大吼。只见怪物已经换了个方向,笔直朝着毫无防身手段的绫乃飞奔而去,但是她却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或许是因为身受重伤的缘故吧。只见灰色块状体迅速勾勒出一道弧线,由地面纵身跃起,扑向绫乃的颈项。



噗叽。一声不祥的声响传人耳中,依旧维持着站姿的绫乃,全身猛然抽搐了一下。



「绫乃!」



直人的心跳几乎要跟着停止,他踏出脚步,准备冲到她的身旁去救她。



「……等等!」



没想到绫乃竟以出乎意料地有力声调制止他。



「一切都结束了,放心吧。」



「这、要我放心……但是你……」



「你已经结束了。」



她平静地说着,不过并不是针对直人。



接着她伸手绕到灰色怪物背后,就这么将它给抱起来,然后缓缓地从仿佛被夕阳余晖染红的桥梁上方横越而过。怪物依旧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企图挣开绫乃的控制。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你已经成为(王国)的居民了。」



绫乃一边轻声念着有如咒文般的字句、一边定晴凝视着它的红色眼珠。不知为何,怪物竟彷佛十分畏惧似的停止了挣扎。绫乃走到「非存之门」旁边后,停下了脚步。



「直人,拜托你了……三分钟快到了。」



「啊……嗯。」



他依照吩咐,伸手搭住已经开到底的门扉。在那期间,绫乃则是以像是在注视着远方一般的缥缈眼神,看着门扉另一端那团不停旋转的白雾。



「……欢迎来到(王国)。」



她以耳语般的音调说道,随即松开双手,只见梦神全身僵硬,头上脚下地掉进了白色世界的深处。直人间不容缓地拉起门扉,相较于先前那扇容易推动的白色门扉,这扇黑色门扉简直难推到了一个极点。不过,他还是设法使出浑身解数,硬是将黑色门扉给推回了地面。就在他转动钥匙将门锁上的那一瞬间,整扇门便悄然沉入了柏油路面底下。



围绕在两人周遭的鲜红色彩逐渐转淡,宛如游丝的空间扭曲现象也悄然消失。



直人气喘吁吁地站起身,在他感到安心的同时,脸上的伤口也开始抽痛了起来。绫乃的伤势也很严重,看来还是尽快去给医生诊治比较妥当。



「绫乃,距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是……」



直人突然噤口不语。



绫乃此时已经全身都是血,虽然伸手压着被梦神咬破的颈项部位,然而鲜血却还是不停地从指缝间涌出。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来她的颈动脉已经被彻底咬断了。



「你、你你你……」



「不要紧,我不会死的。」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怎么可能不要紧!这世上有哪个人颈动脉断了之后,还有办法保住性命——



突然间,只见原本从她颈项间不断涌出的鲜血,竟有如阀门被锁上一般戛然而止。接着直人又察觉到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虽然他尽可能不将视线栘向她那因为身上罩衫遭到撕裂而若隐若现的胸口,不过,此时就连那道伤口的出血也已经完全止住了。



「我不会因为这种伤势而死的。」



她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自嘲的意味。



直人一脸茫然地站着不动,之前曾经听她亲口提起——梦神即使是遭受物理性的伤害,也不会因此而丧命。刚才那个梦神并没有吞噬绫乃的念头,是因为她根本就不算是所谓的粮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声调沙哑地开口询问。



不过,其实他已经知道答案,之所以开口询问只是想要确认罢了。



「我不是人类……而是一名梦神。」



绫乃以平静的口吻回答。



「我是统治(王国)那名国王的女儿。但是现在……我已经无法回去就是了。」



你忘记了吗?——(王国)的国王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遗忘便是他所犯下的罪行。刚才驹江打开「非存之门」的那幕影像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只要拥有资格的人不主动打开门扉,梦神便无法进入现实世界中。



在(王国)的国王让他看见过往回忆的时候,他就应该领悟到这件事才对。当天直人将双亲十分珍视的东西拿出来玩,相信那把黑色钥匙——肯定也包含在多到数不清的「玩具」堆当中吧。



「小时候的我曾经打开过黑色门扉对吧……原来我就是将你带到现实世界来的始作俑者。」



直人与绫乃并肩坐在不见任何人影的桥墩阴影处,河水在两人的眼前潺潺流过。直人虽然不想花太多时间待在这个父亲发生事故的地点,不过,此时还是先让「受伤」的她梢微休息一下再说。(图)



绫乃用直人借给她的制服外套遮住胸口处,她的脸色看起来已经有比刚才要好一些了,此时嘴里正含着她最喜欢的棒棒糖。虽然她也有拿一根要给直人吃,但是直人最后还是拒绝了。



「……其实并不是你单方面擅自带我离开的啦。」



她以有点模糊的语调说道。



「我也是基于自我意志而来到现实世界的。只不过当时的我完全没料到门扉另一端会是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就是了……起初我还以为自己只是到了一个从来没有看过的地方,一点也没察觉到自己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因为我们梦神是被严禁擅自进入现实世界的。」



「……对于那一天的事情,你应该还有印象吧?」



直人觉得仿佛有一团硬硬的东西盘踞在胃的底端,总觉得以往对此事毫不知情的自己实在有够可悲。



「算是吧……我必须先对整件事情具备某种程度的理解才行,毕竟是我来到了这个世界啊。假设当时我们两人的立场对调,我想自己肯定也会忘记这回事。」



「九识阿姨应该知道你是什么人吧?」



绫乃突然露出一抹微笑,轻轻摇了摇头。



「说到这一点,她对我的真实身分真的是一无所知耶。岸杜伯父好像也从来没有向她提过与我的身分有关的事,因为『守门之民』是一个不能让本族以外的人知晓的秘密……那一天,我在你家吃过晚餐之后,她只对我说了一句『那么你今晚就到我家过夜吧』,就把我带回去了。自从那时候开始,她便毫无怨言地将我抚养长大,很了不起吧?」



直人点头表示同意。虹子想必十分清楚岸杜家与绫乃之间存在着某种特殊关系。不过,她明知那是即使对她也无法透露的内情,却还能如此理所当然地照顾绫乃——如果换成是自己,实在无法展现出像她一样的豁达态度。



「在我来到现实世界之后,(王国)的国王……也就是我父亲作出了一项裁决——擅自前往现实世界的我,被无限期地逐出(王国)……很讽刺吧?居然被『逐出』梦神的流放地区……而理当将梦神送进(王国)的守护者直系继承人,竟然将梦神召唤至现实世界的举动,当然也被视为极其严重的问题,于是(王国)决定以恶梦来惩罚那个时候的『守护者』……」



「等一下……照你这么说来,不就代表老爸代替我接受惩罚?而且还整整作了超过十年以上的恶梦……」



直人忆起孝臣那沉默寡言的背影。孝臣并不是单纯地只因为「这是个秘密」而闭口不谈这件事——不让直人受到伤害才是他的考量重点。



(这算……这算什么啊……)



直人咬紧牙根,只觉得无限悔恨,甚至难过到差点哽咽出声。



「伯父是一名经验丰富程度远超过你的人物,他好像知道好几种办法能够缓和遭恶梦侵袭时所带来的折磨。因此照理来说,他当时应该比现在的你还善于避开恶梦的侵扰才对。他很担心你迟早有一天也会陷入遭受恶梦侵袭的状况,所以便从很多不同的方向着手,试图找出能够让你不至于作恶梦的方法。」



河水在眼前缓缓流动,父亲就是掉进这条河川里的——突然,他猛然从地上跳了起来。



「怎么了吗?」



绫乃也花了一点时间缓缓站起身。



「该不会就是那项惩罚……害得老爸发生车祸吧……?」



「不是的。伯父闪躲『惩罚』的时间都已经长达十几年了,怎么可能到现在才受影响而发生意外呢?我觉得惩罚与那场意外并没有任何关联。」



即便绫乃说两什事毫无关联,直人仍然无法轻易接受这个说法。愈足深入思索,愈口就越感到刺痛,总觉得一切祸端都是自己惹山来的。



「直人。」



「……干嘛?」



「要遵守承诺喔!」



「……什么?」



直人不假思索地开口回问,绫乃的话里明显带着抖音。



「昨天晚上,你不是对我说过吗?就算你知道所有的事情真相,你也会维持现在这样,永远都不会改变……你可要遵守这个承诺喔!」



他确实有说过——不过,当时的他完全没有料到事实真相会如此骇人。他已经无法回到过去那副傻呼呼的模样了。



「可是……」



「不要一味地责备自己。因为我跟你一样也犯了滔天大罪,同样在接受惩罚。」



直到这一刻直人才察觉到,其实绫乃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一直怀抱着和现在的自己一模一样的自责念头。因为自己所犯的过错,害得他人被迫遭受惩罚;当时所犯下的罪行,很可能间接害死了自己最亲近的人。



而她甚至还无法找直人商量这件事。



(就因为她是梦神吗……?)



绫乃所说的「承诺」八成还带有另一层涵义——那就是纵使已经得知她的真实身分,也希望直人能够一如往常地与自己相处。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并非人类。



这个承诺……非遵守不可。



虽然不晓得用『幸好』来形容是否恰当,不过,即使现在知道了绫乃的真实身分,自己对她的观感依然与往常没什么两样。真正产生变化的,反而是除此之外的事情。



一想到这里,直人顿时觉得安心了不少。他绞尽脑汁,试着想要挤出一句就算是从平常的自己口中说出,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话。



「……我能再跟你要刚才那颗糖果吗?」



绫乃一脸讶异地将糖果放到直人手中,是咖啡牛奶口味的。他拆开包装纸,将糖果丢进嘴里,虽然有点过甜,不过滋味却让人觉得很怀念。现在想起来,他依稀记得第一次遇见绫乃的那一天,自己送给她吃的糖果好像也是这种口味的。



「比我想像的还要好吃耶!」



直人认为自己在说这句话时的语调应该无异于往常才对。



「……不用加上『比我想像的』这几个字,这可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呢!」



「哪有好吃到那种程度啊!」



「明明就是你的舌头有问题,还敢说……」



两人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像这样陪伴在她的身边,应该也算是「承诺」的一部分吧?直人在心里头这么想着。



终章



经过短暂的睡眠之后,久世绫乃醒了过来。她此时正坐在保健室一边的椅子上,看来似乎是看书看到睡着了。她转头望向时钟,发现第一堂课已经结束了。



她轻轻伸了个懒腰,刚才她进入了仿佛突然坠入黑暗洞穴般的深层睡眠状态。



「啊……早安。」



枣背靠着门站在门口,好像已经站在那里有好一会儿了。



「绫乃,你睡得可真甜呢。有作了什么梦吗?」



「……没有,我好像睡得很沉。」



绫乃在这个世界中并不会作梦,因为在这里所称的现实,对她而言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梦境」世界,以致她总是觉得现在的自己正在作一场十分漫长的梦。



只不过,这并非是一场恶梦。



她当然没有忘记自己正在接受「惩罚」。然而,她既不讨厌与这个世界的人类有所往来,也不排斥以人类的身分在这里生活。



「有什么事吗?如果是要找佐原老师的话,她刚好出去检查校内的水龙头喔!」



「我只是在前往会议室的途中,顺道进来看看罢了。接下来老师们好像要问我一些有关驹江老师的事,光是用想的就让我觉得心情有点沉重……」



「……我昨天也被老师们追问了一番。虽然没有讲到什么重点,不过感觉上好像也没差,他们说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而已。」



「真的吗?那么说,我也不用太过在意罗……」



自从那起事件发生以来,已经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校园里也总算是逐渐恢复了原有的平静。总觉得自己似乎也很久没有跟枣聊天了。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绫乃向学校请了几天假,跷课的情况也变得比往常更严重。



「我不会向老师们提到关于那扇门……以及『YOMIZI』的事。」



「……枣,谢谢你。」



这起事件基本上已经因为驹江身亡,以及学生们陆续清醒而画下句点。在警方所发表的声明稿当中,指称驹江被一名神秘少女带走之后便行踪不明。至于学生们身陷沉眠状态的现象,则被警方视为另一起事件而深入调查中。



在校园里,最后只留下一则有关『YOMIZI』将驹江带走了的谣言。



遭到驹江袭击的枣,明明花了比任何人都还要长的时间接受警方的侦讯,但她始终没有开口向绫乃他们询问以梦神及「非存之门」为首的一切谜团。



「……驹江老师的事情用不着隐瞒也无所谓吧?」



绫乃默默点头。那起事件发生之后,就在绫乃思索着究竟要如何让警方知道驹江所犯下的杀人罪行之际,警方已经提前一步在他住的公寓里找到日记本。据说那里面详细记载着他决定动手杀害情人的详细始末,而警方自然也依照这条线索重新审视一年前的「与美岛千鹤」坠楼事故。



「绫乃对驹江老师有什么看法呢?」



「虽然他有点烦……但基本上我并不讨厌他。」



这是绫乃的真心话。虽然驹江平常老爱对她说教,不过绫乃认为他绝不是什么坏人。说穿了,他也只是没能在紧要关头坚定自己的意志,以致不仅亲手将情人给杀害了,还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恶梦夺走生命。



之所以会留下那本记载着自身罪行的日记,或许是因为在他的内心里抱持着希望某人能够发现这本日记的愿望吧?



「我也不讨厌驹江老师,虽然先前遭到他的攻击……但是,我现在仍然认为他是一名好老师……」



接着两人之间是一阵沉默,枣突然抬起头看着时钟。



「我差不多该走了。」



绫乃猜测枣大概是感到迷惘吧。她不晓得当自己被问到对驹江有何看法时,究竟该如何回应才好。现在看来,她八成已经决定要诚实说出自己的感受吧。



「对了,枣。」



她开口叫住了正要离开保健室的枣。



「思?有什么事?」



「那个烂人在干什么?」



「……谁?」



「就是直人那个烂人啦。」



「咦……你说岸杜同学吗?他和平常一样在教室上课啊……不过,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困就是了。」



「……这样啊,谢啦。」



枣走了之后,绫乃虽然再次翻开书本,但却连一行字也没办法专心阅读。



这几天她一肚子火,因为自从那起事件正式落幕之后,直人便一直躲着她。他到底是如何看待先前说好的那个「承诺」的?在亲口许下承诺的那个晚上,自己是抱着多么认真的心态、而内心又是多么担心受怕,那个烂人是否曾经好好的想过啊?他能了解当他开口说出『我知道了』这四个字的时候,自己有多么高兴吗?那个烂人真的是够了,到底打算烂到什么嘛……



「绫乃……」



「吵死了,给我安静一点好不好!」



「……好吧。」



一时间鸦雀无声。



绫乃倏然抬起头来——赫然发现脸上贴满0K绷的直人就站在她的面前。他的模样看起来固然令人觉得心疼,但绫乃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同情他。加上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被他吓了一跳,让她更加生气。



「你的伤口已经痊愈了吗?」



「早就好了啦,烂人。大概三天前就没事了。」



她一边将头撇向一旁,一边开口回答。要是他肯再早个几天过来关心她的伤势,她本来还可以跟他多聊一些事情的。不过,现在却是连他的脸也不想看到。



「呃、是吗……」



「烂人,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嗯……我想说过来这里小睡一下,但是在那之前……」



他又作了关于(王国)的恶梦。不过,他不打算当个只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害怕的懦夫。



「是吗?那容本人先行告退了。如果有得选择的话,我可不想跟烂人呼吸同一个空间的氧气啊。慢慢睡,祝你一觉好眠啊,烂人!」



她用力阖上书本,准备起身离开——不料手腕却突然被紧紧捉住。



那张贴满OK绷的脸近在咫尺。被直人由正面这么一凝视,绫乃整个人顿时动弹不得,只觉两边脸颊都热了起来。



「干、干嘛?」



「我这几天一直在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我觉得自己不能就只是继承老爸的宿命,然后遵守与你之间的承诺……或者该说光是这样还不够。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你愿意听我说吗?」



绫乃好不容易才闷不吭声地点了个头。被他这么近距离地定睛注视,让她感到十分难为情。



「我决定分别对你以及我自己许下另一个承诺。」



直人以一脸和平常判若两人的认真神情说道——绫乃觉得现在的他看起来有点像他的父亲。



「老爸究竟因何而死,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另外……」



他轻轻伸出双手搭在绫乃的双肩上,她的心跳速度顿时加快。他到底想对自己说什么呢?她垂下了目光,等着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将你送回原来的世界。」



就在那一瞬间,绫乃愣住了。她不晓得该如何回应对方要将自己送回原来世界的这个「承诺」。自己是因为接受「惩罚」才会滞留在这个世界的,对她而言,置身于此地就如同作了一场漫长的梦——而梦醒、回归祖国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只不过,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无法由衷喜悦地接受这个结果,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不好吗?果然还是有点奇怪吗?」



直人突然换回一脸没志气的表情。绫乃见状,唇畔同时溢出了叹息与笑声。



大概还得等上好一阵子,自己才有办法对他说出此时在她内心里的想法吧。搞不好永远都没有机会告诉他也不一定。



「一点也不奇怪……我知道了。」



直人突然摇摇晃晃地倒退了几步,然后全身虚脱似的跌坐在床上。



「你、你怎么了?」



「刚……刚刚太过紧张……所以一放松后,全身就跟着没力了。」



绫乃强忍着即将冲出口的爆笑声,直人则是大大打了个呵欠,看来睡意已经找上门来了。



「快点睡吧……你昨天又作了(王国)的恶梦吧?」



「呃,嗯。」



现在他应该连跟自己对话都觉得很难受才对,绫乃佯装坐回椅子上看书。接着,只听到病床旁边那层用来当作隔间的布帘被拉起,之后保健室里便悄然无声了。就在绫乃猜测直人应该已经入睡,正准备起身之际——



「绫乃,谢谢你平时的关照。」



却被这声突然传出的致谢给震得停下了动作。



(……他早就知道了吗?)



她马上就打消这个念头。毕竟直人并不是那种直觉敏锐到足以察觉绫乃平常作为的人——按照常理来说的话。



规律的轻浅呼吸声开始传来。她放轻脚步,走到洗手台旁边将手帕沾湿,再慢慢走到病床边,然后悄然无声地钻过布帘的缝隙。



她在病床旁边坐下,将微湿的手帕摆在直人的额头上,随后伸手握住直人那只垂在病床外的手掌。自从她猜测他可能开始受到(王国)的恶梦侵扰开始,每次只要他跑来保健室睡觉,她便以这种方式来帮他。



一度被贬到(王国)的梦神们,被迫非得过着遵守那个世界规范的生活不可,而其中一条规范就是服从王族。梦神们似乎仍将遭到放逐的绫乃视为王族成员,只要她伸手触摸直人身体的某个部位,身处恶梦中的梦神们好像也能跟着感受到她的存在,结果会导致梦神们等于是将「惩罚」加诸在王族成员的身上——这也正是直人得以安然入睡的原因。



几乎没人知道在他睡着的这段期间,她会像这样一直待在身旁陪伴着他。由于每次一发现他即将清醒,她便会急忙闪身回到窗边,因此她也认定直人根本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只有在上周他作了有关于『YOMIZI』的那场恶梦时,差点事迹败露而已——



绫乃一边看着他的睡相,一边心不在焉地陷入沉思。现在仔细想一想,『YOMIZI』还真是一个奇特的梦神,它简直是强得不像话。既然拥有能够一口气将数十名人类拖进恶梦里的力量,照理说应该从更早前就会显现出些许征兆才对。它给人一种仿佛是因为某种契机,才得以突然变得如此强大的感觉。



话说回来,在即将把它逼进黑色门扉的另一端之前,它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听起来「红色眼珠」似乎是它由某人手中获得的。原本以为那只是一句谎言,不过以它当时的状态而言,应该已经没有留下足以编出谎话的智慧才对。



(「获得」……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就在这时候,直人摆在床头的那支手机开始响起来电铃声,他被吵得用力皱了下眉头,才又继续睡,再不快点接电话,直人搞不好会被这阵手机铃声给吵醒。



她抓起手机走到布帘外面,急忙打开掀盖,准备按下红色通话键。



一股寒意顿时窜上了绫乃的背脊。



「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红色眼珠——」



这四个字充满了手机整个画面。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按下通话键,然后将手机贴到耳朵旁边。



「……是谁?」



只听到一阵仿佛狂风吹袭般的刺耳声音从手机传来,绫乃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意会过来那其实足来电者的呼吸声。



「你到底是谁?」



『…………刚才……』



虽然听起来既低沉又模糊,不过很显然是名女性的嗓音。



「你正在思考着有关于我的事情,对不对?』



一阵喉头震动声响起,对方发出了骇人的低沉笑声。



「红色……眼珠?」



『真亏你们有办法封印住那名老师所创造出来的梦神呢。』



「你知道『YOMIZI』?」



『……因为它十分渴求力量……所以,我便将我的一部分赏赐给它。』



绫乃回想起那对绽放出红色光芒的眼珠,原来那真的是「从别人身上获得」的东西。



「你……也是梦神吗?」



接着是沉默,一阵呼吸声再度敲击鼓膜。绫乃突然发现在这阵呼吸声的背后,还夹杂着其他的声音。



『岸杜孝臣就跟现在的你一样,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对方彷佛刻意岔开话题似的说了这句话,绫乃将手机的通话音量提高,闭目凝神细听。



『……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将会逐渐走向破灭。』



对方再度保持沉默。这时候,绫乃清楚听见了一阵不同于呼吸的声响。



当……当……当……



这阵响亮的警告声——是平交道!



「你在现实世界当中,对不对?……不对,应该说你人就在这座城镇里,我说得没错吧?



对方以远超过先前的音量放声大笑,那是一阵有如首次听见的野兽嘶吼声。



『我啊,可是无时无刻都在注意着你们呢!』



对方边笑边这么回答。



『记得转告那名少年啊。』



「等一下!我话还没……」



电话已经挂断了。虽然绫乃立即调阅来电号码,不过,手机却没有留下有关于这通电话的任何记录。



(……「红色眼珠」。)



操纵『YOMIZI』、杀害孝臣的幕后黑手——如今已经将直人锁定为下一个目标。



(我啊,可是无时无刻都在注意着你们呢!)



真正的敌人就潜伏在他们的身旁。



绫乃手握直人的手机,一脸茫然地伫立在原地。



后记



大家好,我是三上延。至于首次见面的读者大人们,也请容我说声初次见面。



这次推出的是一部以梦境为主题的小说。



而促使我联想到这个主题的契机,乃是因为我本身时常梦见相当可怕的恶梦。我个人经历过的这类体验,其实多少也反映在小说的情节主轴当中。顺带一提,「头戴细长避雷针,漫步于下着大雷雨的平原当中」是最近出现在我梦中的光景。若是单以我个人的标准来看,这算是够和平安稳的一场梦了。



我既未时常面对这类可怕的体验,也并不渴望(大概啦)遭遇如此骇人的体验。而且我本来就不太在意梦境这档事,向来也只是抱持着『大家应该都跟我一样,很常作恶梦吧』这样的嗳昧想法。毕竟实在很少有机会和他人谈论有关于梦境的话题啊。



直到前阵子我在跟朋友外出旅行的时候,于享用早餐之际聊起了梦境话题。当我不经意地提起刚才的梦境内容时,只见朋友的表情顿时变得有点僵硬,并且开口对我说道:



「你这种状况绝对有问题……没人像你一样,这么常作恶梦啦……」



经朋友这么一说,我才首度察觉到自己搞不好真的是作了太多场恶梦……



过去之所以从没将它放在心上,是因为梦境总是随着我的清醒而宣告结束。



而且也未曾对我在现实生活中的行动造成任何影响。不过,如果情况有所改观的话………这个念头便成了我在创作上的出发点。



最后则是以小说的型态呈现在各位面前,若能让人家都乐在其中,我也会感到与有荣焉的。



写到最后一个段落,请容我在此致上谢辞。



从本部作品开始担任插画工作的椎名优老师,感谢您提供如此精美的插画供我使用,我会更加努力地创作出不输给插画的小说情节的。负责编辑职务的鸟居先生,这次也在各方面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例如:截稿……日……期……等等……



同时也在这里向负责校稿、封面设计,以及其他参与了本书出版作业流程的所有工作同仁,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



更重要的,是愿意伸手拿起这本小说的各位读者大人们,感谢你们的支持与爱护。



托各位的福,我总算成功地推出了第二十本作品。



目前我已经开始准备撰写本部作品的第二集。我想,搞不好能以超乎自己想像的速度,早日将续集送到各位读者大人们的手中……



不嫌弃的话,今后还请各位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