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勘缲郎重斩站起身,回到原来的位置。



「唉!早知道会这样,当时至少应该A一罐硝酸甘油才对!我竟然会犯这种错,真的是束手无策了!情况演变到这地步,看来只有继续相信,然后等待了。」



「『相信』?你是说逆岛……?」



「笨蛋!当然是相信自己啊!」



逆岛菖蒲是她的本名,人称「杀眼」。黑暗中的孤独,黑暗中的岛屿。在二十八年前的六月六日出生,是逆岛神乐、神剃夫妇的长女。在一个正常的幸福家庭中成长。然而在她十二岁那一年夏天,她的父母及两个妹妹在前往北海道的家族旅行中惨遭杀害,当时投宿的旅馆内人员也几乎都命丧黄泉,是一场史无前例、骇人听闻的屠杀事件。逆岛菖蒲就是那次事件的唯一幸存者。她之所以存活下来,是因为犯人在准备向她下毒手的千钓一发之际,被一位「名侦探」擒拿到手。尽管把人遭到逮捕,但死去的家人永远都唤不回来,而逆岛菖蒲那颗严重受创的心,也不可能因此得到平复。根据案件报告,她当时曾紧抓着那位侦探,声嘶力竭地大叫,并不停地哭喊,关于她哭诉的内容是什么,记录上并没有记载,但毋庸置疑地,那对逆岛菖蒲而言,必定是个决定性,同时也是致命性的转折点。而很有可能她因此被迫做出某个决定。是崩坏了吗?还是被什么吞噬了?我们不得而知。事件过后五年,也就是逆岛菖蒲十七岁的时候,她开始从事侦探工作。不隶属于任何机构,她以私家侦探的身分,一点一点地展开活动。大慨也是在这段期间,她已经慢慢为猎杀侦探的计划铺路。二十一岁那年冬天,她进入日本侦探俱乐部,而且打破了俱乐部创设以来最高的成绩,顺利进入第七班。接着,她又以前所未有的漂亮业绩一路迅速攀升,然后就如之前提过的,逆岛菖蒲在短短半年内,便荣登至最顶尖的第一班,一跃成为日本侦探俱乐部内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而在这之后经过了一年半,她终于展开了「连续侦探杀戮事件」。第一个受害者,是相她同期,日本侦探俱乐部第六班的侦探。她担任整个事件搜查犯人的任务,而这当然也是猎杀计划策略的一环。任何可能成为证据的线索,都被她一手捏碎,一直到最后,六十六个侦探就这样死在她的手下。(听说如果把未公开的人数算进去,就有六百六十六人,不过我想这只是谣传吧!因为如果侦探人数一下子减少那么多,应该会引起注意。)最后,逆岛菖蒲的整个犯行和计划遭名为宇田川樒的私家侦探揭发,也暴露出日本侦探俱乐部作为一个侦探组织所拥有的盲点。事件爆发之际,逆岛菖蒲依然临危不乱地巧妙躲过俱乐部大规模的搜索和追踪,之后便在众人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椎冢鸟笼,本名不详,人称为「静」,年龄不明、血型不明、来历不明,而其他的资科也都零零碎碎,以日本侦探俱乐部为首,尽管所有的调查机关、情治单位已倾全力调查,关于椎冢鸟笼的过去还是毫无记录可循,可说是个谜样人物。在逆岛菖蒲还是私家侦探的时候,他就跟随在她身边,不论是幕前幕后、明地暗地,一直支持着逆岛菖蒲,进行她的「工作」,专长是易装以及侵入、潜入之类幕后的侦探工作。包括自己的主人在内,椎冢鸟笼不曾跟任何人交谈,因此有了「完全言语」(PcrfectWord)的别称。到底逆岛菖蒲是从哪找来这样神秘的男子?这个问题恐怕没有人知道。不过,据说她还待在日本侦探俱乐部时,曾半开玩笑地表示,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椎冢鸟笼是何方神圣,等察觉到时,才发现他已经如影随形地跟在自己身边了。姑且不论这话是真是假,对于一个像逆岛昌蒲这样完全舍弃「朋友」之间的感情,宛如独居在一座孤岛(Iland)的人而言,光是椎冢鸟笼能够取得她的信任这点,就足以了解这个男子是多么不寻常。甚至有人认为,在某种意义上,他可说是比逆岛菖蒲更需要注意的危险人物,而这个看法是正确的。「连续侦探杀戮事件」的主谋虽是逆岛菖蒲,但将身经百战的侦探以数十人为单位轻易杀死的人,却是椎冢鸟笼。犯行曝光时,他仍不动声色,仿佛理所当然似地随着逆岛菖蒲完全销声匿迹,成为被追捕的对象之一。



「你知道的还真多!该不会你也曾想过要当侦探?」



「什么啊!想也知道不可能啊!」



都在这种状况了,我还是无法丢下虚荣心,匆忙地转移视线,否定勘缲郎的话。



「话说回来,我猜他们长达五年的时间在暗中潜伏,应该不单纯只是逃亡,而是在筹备这个计划。」



「嗯。不过,假设那时破坏日本侦探俱乐部大楼的计划真的进行,那个叫椎冢鸟笼的家伙也早就必死无疑了。叫一个无名小卒当替身就算了,但是逆岛菖蒲竟然让自己的同伴去送死,这么残酷的事亏她还做得出来!」



「或许那真的是很残酷的事……不过以椎冢鸟笼对她的一片忠心,那种事他应该会做吧!」



尽管嘴巴上这么说,其实这点我也无法苟同。再怎么说,把共事多年的伙伴当作诱饵来利用也太没人性了!勘缲郎彷佛看出我的心思,如此说道:「哦,这不像是你会讲的话耶!」他笑了。



「哈哈,你该不会是对这种『为所爱的女人甘愿赴死的男人』的浪漫情节充满憧憬?」



「算了吧,那种事……」



「咦?好暧昧的回答。你讨厌恋爱吗?」



「不,也不能那样说……」



只是因为我没有对象,也没有我觉得有可能当成对象的人,更简单地说,是因为一直以来我只有一个人,而现在的我却连「自己」都没有了。所以我绝不可能对恋爱抱有任何幻想,甚至直接说放弃了还比较正确。



「这样的话,我就为你变成『那种人』吧!」



「啊?……什么意思?」



「哈哈!没什么意思!当然啦,这是以世B界上只有『有意思』和『没意思』这两种话为前提时的说法。嘿!睦美,关于逆岛菖蒲、椎冢鸟笼之类的事,我已经听够了,接下来讲点不一样的吧!」



「不一样的?」



「随便什么都可以。搞不好这是我们在这世上最后一次的谈话,那就交代一下遗言好了,你最后有没有什么话想留给后世?」



「想留给后世的话……」



被这样一问,我一时无法回答。



我有什么话想留给后世?一直到昨天,作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发生这种事。突然被卷进这件事,如今陷入危急的我,会有什么话想遗留给这世界?卡尔·马克思曾说,遗言是那些没说够话的笨蛋说的。的确,对这个世界我还有好多说不完的话,但在这之前必须考虑的,是我这种人有没有对世界发表言论的自由?所谓的言论自由,是只有那些内容值得发表的人才有资格拥有的权利。没尽到义务却高谈资格、权利、自由什么的,那种人实在是可笑至极。全身早已被掏空的我,甚至连这点思想都不需要,剩下的只是对现实以及从前怀抱的梦想所产生的不满。然而,就算将这些讲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这种人是不是应该像椎冢鸟笼一样沉默不语,然后安静地死去?对那些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只是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的人们而言,沉默就是唯一的表达方法。



所以我回答:「我什么话都不说,然后沉默地死去。」



「是喔!」



勘缲郎只是冷淡地点点头。这就是他的个性吧!尽管经常对自己的人生有所主张,却无意去干涉他人的人生。我问他:「那你有什么遗言?你真的已经做了赴死的打算?」



「我也是什么都不说,但我要笑着死去。」



「因为我不需要为我的人生编任何借口。相反地,在最后那一刻,就算只是虚张声势、故弄玄虚,但如果笑得出来,只要在最后的最后的最后能够含笑而去,我就算是赢了这世界。」



勘缲郎停了一会儿,转向我说:「不过,现在还不到那时候啦!」



「……对不起,我撒了谎。」忍不住地,我说道。



我放弃了。在勘缲郎面前,我无法再继续做任何掩饰。再也受不了那个在他面前自欺欺人的自己。啊!我恨我这个没出息的窝囊废!为什么我是这么失败、这么丢脸、这么堕落的一个人。受不了了!我对这样的自己已忍无可忍了,



「撒什么谎?」



「其实我也是……在你这年纪时……想过要当侦探。」



「……啊?」



然后我说出一切。从前的我和曾经怀抱的梦想,现在的我和心中的郁闷和不满。没有插嘴也没有随声应和,勘缲郎从头到尾都只是安静地倾听我的忏悔。所以这些话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终于,就我道尽一切事实,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的沉默之后,勘缲郎开口了。



「睦美,有件事你可能完全误会了。」



「……误会?」



「嗯——就是关于什么是英雄这件事。所谓的英雄,并不是因为有了某些作为成了英雄,才能被人们称为英雄。而是一旦心中产生了想要成为英雄的念头,在那一瞬间,你就拥有了被称为英雄的资格、所谓英雄的概念就是这样。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这家伙跟我说什么教啊!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



「才没有呢……」



「会有这些想法,是因为我认识了不少真正的英雄。他们都是那种生命短促、默默无名却身经百战的英雄。最糟糕的是那些不付出努力,只是呆呆地期待英雄出现的家伙,失败并没有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才是真正不可原谅的错。」



「……」



「的确,现在的睦美不是英雄。不过,十五岁时那个向大家诉说梦想的睦美就是英雄啊!这点你自己也知道吧?那时的自己完全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是最棒的了!」



「……」



这时勘缲郎忽然抬头望向门。



「关于这件事,现在重新开始也不嫌迟……」



房门打开,逆岛菖蒲和椎冢鸟笼又回来了。和之前一样,逆岛菖蒲即使在屋内照样撑着阳伞,椎冢鸟笼仍然一语不发。逆岛菖蒲在相同那张正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直直地瞪着我和勘缲郎。



「……现在的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因为两位都没有带手表,就由本人来为你们报时。」然后逆岛菖蒲继续说,「原先被两位耽误的计划已重新策动,并拟定今早九点整为作战计划执行时间。时间一到,这位椎冢鸟笼将会驾着货车,向日本侦探俱乐部大楼进行攻击,演出一场大惨剧,并作为五年前那场祭典的续集。」



「只园祭的时间应该要再晚一点!菖蒲。」



对勘缲郎乱说的一句,菖蒲微微一笑,说道:「我可是一点都没想过要停止计划喔!不过啊,看来好像你还在期待我会放弃计划,对吧?」



「那是当然的!」勘缲郎理直气壮地说,「我这个人非常善妒。看到眼前有人要做这么了不起的事,我就忍不住手痒,想干扰一下。」



「那么,我们就来场轻松的比赛吧!」



逆岛菖蒲从那件蓬松的衣服里掏出一副扑克牌,盒上还印有名牌的商标。从那未开封的样子来看,应该还是全新的。



「只要是游戏什么都喜欢。你是这么说的吧?」



「难道你想用扑克牌来跟我一决胜负?」



「睹上性命来玩的游戏应该很有趣吧!侦探小说不是常有这种情节吗?用玩扑克牌来决定结局,那种荒唐愚蠢、宛如恶梦的故事,抄袭这种荒唐故事不是也满有趣的、在进行谋杀侦探如此无聊至极的工作中,如果没有这点小娱乐,老实说还真是闷到不行。怎样,接受吗?」



「这样啊!既然要玩,就一定得认真。还有,如果我赢你输,就中止爆炸计划,那如果你赢『我没赢』的话,要怎样?」



不愿说出「自己输」这字眼,还真像勘缲郎的作风。



「就进行爆炸计划。看你还不太了解状况,我再说一次吧!现在的时点就等于是『正零』。是否要炸掉那栋大楼,现在还没完全确定,因为原本要进行时被你搞砸,现在要重新策动了,也就是说现在是fifty-fifty。在这场游戏里,我睹『进行爆破的权利』,你睹『中止爆破的权利』。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这不是随便一句话就能带过的事吧!一旦勘缲郎答应了这场赌注,那就真的如「杀眼」之前所说的,他必须为大楼爆炸这件事负起责任。逆岛菖蒲是故意要嫁祸给勘缲郎吗?



「绝不是因为我想炸掉大楼喔!我只是照游戏规则去做。如何?勘缲郎。要加入这场游戏吗?」



「当然要!」勘缲郎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这种简单的游戏我最爱了!还好有相信自己。对吧,睦美?」



也不知道这小子是不是对BlackJack这游戏完全没概念,脸上一丝不安都没有,他向逆岛菖蒲要求:「那就解开这些绳子和手铐啊!这样根本连牌都不能拿。」然而她摇摇头拒绝:「那可不行。」



「我并没有笨到要松绑你这头小怪兽。讲起来是有点丢睑,但毕竟我也曾是侦探,不自觉就养成了对任何人,包括亲友也完全不信任的毛病了。」



「被识破了。」



虽然勘缲郎故做轻松,其实内心应该开始着急了吧!现在正处于完全动弹不得的状况,若解开手铐和绳子,至少还有点希望。但逆岛菖蒲是不可能答应这种要求的,因为没有比她行事更严谨的侦探了。



「这样我真的不能玩扑克牌啊!该不会是那位大哥要替我拿牌?我倒不认为以你的自尊可以容许这种不公平的胜负。」



「在所有的扑克牌游戏中,只有一种不用碰到牌也可以玩的游戏。」



「……?」



「就是之前说过的BlackJack啊!」她说完后拆开盒子,快速地洗起牌。



「既然你已经十五岁了,那应该没必要再说明BlackJack的游戏规则吧!」



BlackJack的规则简单明了,只要被发到的牌点数靠近21点就好了。的确,如果是BlackJack,勘缲郎不用碰到牌也可以和逆岛菖蒲一决胜负。他没有马上答应,反而歪着头犹豫一下,才点头答道:「好!我知道了!就在你拿手的领域里来场比赛吧!」



「GOOD!」逆岛菖蒲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停下那双快速洗牌的手,将陴放在地上展示给勘缲郎看,「当然,由我来当庄家。那么,就让曾任日本侦探俱乐部第一班班员,现任连续侦探杀戮事件『真犯人』的逆岛菖蒲在此奉陪。」



「虚野勘缲郎。座右铭是『一步登天』。」



「赌注是日本侦探俱乐部大楼,这场比赛的胜利者可以拥有任意处置这栋大楼的权利。点数爆炸当场算输,平手时就再重复一次,直到分出胜负。所以什么双倍加注等等其他的规则在这次都不必了。」



「别啰嗦这么多,『随便』开始『随便』结束吧!」



「你确定你活够了?(AreyouSure?)」



「你等着送死吧!(Yes!)」



咻咻!逆岛菖蒲的手俐落地动了起来——先在自己面前盖了两张牌,然后朝勘缲郎发了两张亮牌。她按照规则,将面前两张牌的其中一张摊开,那是张曾拿来比喻她的伙伴椎冢鸟笼的黑桃Jack。相对地,排在勘缲郎眼前的两张牌,却是红心六和红心五,合计十一点。



勘缲郎面有难色地盯着牌。那实在不能说是个好牌,不过这是以只看这两张牌为前提。只要被发到的牌合计在11以下,就绝不会超过21点(因人头牌视为十点),所以现在不补牌就太蠢了。再加上一条对庄家不利的规则,即庄家的牌合计若小于十六点,就一定要再补牌(不只如此,其实BlackJack基本上是个对庄家较不利的游戏,这也是它在赌场最受欢迎的原因」,所以除非对方点数爆掉,否则只有11点根本赢不了。不过,在BlackJack中补发的牌是十点的机率是最高的(理由跟前述相同),因此从这点来看的话,11可说是刚刚好的点数。



「嗯……」勘缲郎点点头说,「先补一张牌吧!现在这样完全不行。」



「在这之前请稍等一下。我想先确定一下BlackJack。」



逆岛菖蒲说着,然后确认那张暗牌。对了!既然亮牌是代表十的黑桃Jack,那么庄家就有BlackJack的可能性(也就是暗牌有可能是A),所以才会有一个先确认暗牌的规矩吧?不过再怎么说,才两张牌就引点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先确认牌只是形式上的动作罢了……



「……啊!」



不对!逆岛才不是庄家,她可是曾当过侦探的人。侦探在这种场合会出什么手段——也就是说,假设现在是推理小说的一个场景,而一位「侦探」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犯人」——对!只要对手是侦探,无论何时、无论什么游戏,都应该要有上当的心理准备!我们疏忽了这一点……



「——NaturalBlackJack!」



逆岛菖蒲若无其事地,将那张用来比喻自己的黑桃A慢慢摊开,出示给我和勘缲郎看,然后把它和地上的黑桃Jack并排在一起。勘缲郎一语不发,只是默默凝视她的动作。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你耍老千嘛!」我对逆岛菖蒲愤怒地骂道,「怎么可能出现那么刚好的牌!而且我们也没有切到牌啊!」



「事后抱怨在牌局里可是违反礼仪的喔!」她悠然地笑着回答。



是这样没错。但我气不过的,是勘缲郎之所以对这一切默默不语,是因为他曾把逆岛菖蒲当作挑战对手。这就是他向对方表示最大的敬意以及信赖的方式,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愿意让这一切都按逆岛菖蒲的方式来进行,然而,这份敬意和信赖竟如此轻易地被背叛……



「这就是侦探的手法,勘缲郎,不是我要夸张,但你立志要当的侦探就只是这么一回事。」



「……」勘缲郎没有回答。



「欺骗、虚构、只要说到侦探,就没什么好字眼。把自己隐藏得好好的,却爱挖别人的隐私,一没占上风,就失去立场去指责他人。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将人们的死亡、杀人、悲剧、争执、怨恨、情感等属于别人的东西统统搅乱,再装出正义的样子以英雄自居。这些以历史为傲的侦探,就是最应该被唾弃的卑鄙小人,最应该被驱逐的懦夫。曾有个人把侦探比喻成大英博物馆,我觉得他说得大妙了!侦探的荣誉来自于虐杀、凌辱和抢夺,这不就跟大英博物馆没两样吗?明明不用这种卑鄙手段就无法和犯人正面交锋,却装出天才的样子,自以为是地以正义使者为名义,严苛地一针刺进别人最敏感、最不愿被触碰的地方,以及最脆弱、善良的一面,人们的善意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方便利用的工具。只要能得到证据,再怎样没有人性的手法,都能大气不喘地拿来使用,不管是孩子遭杀害的父母还是父母遭杀害的孩子,为了得到更多证言,他们都加以严词追问,而一旦什么证据、证言都得不到,就毫无羞耻地耍些诈骗欺瞒的下贱手段。勘缲郎,这就是你梦想中美好有趣的侦探工作:下流卑鄙又贪婪,低劣丑陋又可恨。最糟糕的,是他们对自己散发出来的恶臭丝毫没有自觉-就像不会被自己的毒害死的河豚,这群家伙毒不当作毒、恶不当作恶、人也不当作人来看,甚至把这股恶臭定义像玫瑰花香般高雅芬芳,拿来引以为傲。他们常说:『那个事件的犯人啊,我用那种方法就把他骗上勾了。真是的!这些犯人尽是一些愚蠢无知、寡廉鲜耻又自大的下流家伙。』哼!我倒觉得这些话拿来说他们自己还比较合适。还有一些人会说:『这犯人的策略天衣无缝,根本是恶魔般的天才!』言外之意不过是想炫耀自己精湛的推理能力。这些侦探通通去死吧!每个人都像集所有秽物于一身,令人厌恶至极,就算死了千百回也永远无法得到救赎。他们的双手因欲望、流血和悲鸣而污秽,却一点也不感到惭愧!」



「……」



逆岛菖蒲激动地呼喊着。



没有人插话。



勘缲郎沉默着,



我沉默着。



椎冢鸟笼,当然也沉默着。



这已经不是憎恶、怨恨、恶意,更不是敌意等字眼就可以表达的情绪了,而是以极高密度重复堆叠而成,一种凝固且坚不可破,累积着重重罪孽的恶念。



「全都滚到天国去吧!侦探就像只没神经的蟑螂,在他人四周偷偷摸摸地到处乱爬,随便暴露出人家不愿公开的隐私,再随口说一句:「这好像没什么利用价值嘛!」就是视之如敝屣。明明能力不足,却为了抢功,视那些为他人牺牲睡眠四处奔跑的警察为眼中钉,『真是的!这些饭桶一点用也没有。』瞧不起人真的那么快乐吗?在某人被杀害,而悲剧之幕已降下后,才厚脸皮地跑上舞台宣称:『我早就知道谁是凶手了。你看,她没有从被害者的房间出来对吧?我那时就觉得很可疑了。』不得已地将一场完美犯罪曝光在众人面前之后,说:『我了解你的心情,但杀人还是不对的。』哼!别耍人了!只会在心里抱怨东抱怨西,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要是真的了解别人的心情,才不会说出那种话!



只为了解开谜底而不去了解别人的幸福,这种态度不可原谅!说什么『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利用他人是不被容许的』?然而,被那份由天生的好奇心和正义感而生的欲望驱使,而不停利用他人,最俊再过河拆桥的卑鄙小人是谁?『照逻辑来看,谜底除了这个以外都不可能。所以有可能犯下这个罪行的就只有你了。』这是哪门子的逻辑?别用消去法来决定犯人!你这家伙根本没看过犯人吧!『也就是说,这房间是间密室?』当眼前有人濒临死亡,或性命即将不保之际,你能说的难道只有这句话吗?若真是如此,你根本不配做人。不为面临死亡威胁的人祈祷,却满嘴正义伦理!说什么『这是多么惨绝人宾的案件!』我看真正悲哀的该是你的脑袋吧!那些低能的家伙在最后把犯人逼到绝境时的表情,就跟犯罪者没有两样!耀武扬威地恐吓、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对手!只有自己可以罩着免罪的符咒和特权大声说:『你就是犯人!』这话听来都嫌肮脏。如果犯罪者是垃圾,爬在上面的一堆蛐就是侦探。我讨厌侦探。我最讨厌侦探。我最最讨厌侦探。我最最最讨厌侦探。找最最最最讨厌侦探!我要将他们杀得一个也不剩!杀了一个后就杀第二个,杀了两个就杀第三个,杀了三个再杀第四个,一直杀杀杀杀。我恨侦探!也恨想当侦探的人。」



「你期待别人做什么?」



「……什么?」逆岛菖蒲狂乱失控的情绪性演说因勘缲郎的一句话停了下来。「你刚刚说什么?」



「少在那假惺惺了,用那种硬要别人了解你的口气讲一堆又臭又长的借口。说看看啊,你到底要别人做什么?『期待』这种东西应该是以自己为对象吧!」



「……我对其他人没有任何要求。正如你所说,我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期望……」



「喔……算了,先别管这个。」勘缲郎突然抬起头说,「也就是说这场比赛算你赢了?」



「……」仿佛就要哭出来似地,逆岛菖蒲茫然地答道:「……没错。只要庄家是BlackJack,那么胜负就出来了,这是规则。」



「是吗?那找没赢啰!」



在那样激烈的演说之后……勘缲郎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经过了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倾泄出来的负面情绪的轰炸后,他竟没受到一点伤害,只用三言两语就带过那些沉重的言语。最不可思议的是,勘缲郎对于自己先前所说那种充满力量的愤怒、憎恶及怨恨的感情全盘接受。没有忽视、没有反驳、没有抹煞,也没有扑灭——而是完全接受。勘缲郎或许输掉了比赛,但以真正的胜负而论,很明显地是他赢了。在听了那些话后,心里丝毫没有一点动摇,他对自己的信念到底有多强?逆岛菖蒲似乎也察觉到这点,一句话也不再多说了,威胁的话、夸耀胜利的台词,什么也没说。任何像是「侦探会做的举动」也不再出现。她慢慢捡起地上的黑桃Jack,递给身后的椎冢鸟笼,「静」以食指和中指夹住接了过去。



「去吧!我们赢了这场『游戏』。别再犹豫了,就按照计划将那栋大楼炸得粉碎吧!把那些自以为拥有特权,永远不会被杀死,也不会犯下杀人之罪的优秀人种杀个片甲不留,彻彻底底地消灭干净!」



椎冢岛笼微微点头,这一次,他对我和勘缲郎一眼也不瞧,仿佛就连刚才的那场游戏、主人是「胜利」还是「败北」都毫无兴趣地走出房间。



「等、等一下!」我一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面向逆岛菖蒲问道:「那个人,不是你的同伴吗?已经在一起很久了不是吗?你却叫他用那辆货车攻击大楼,这样不就……」



「会死吧!这是当然的啊!」她若无其事地说苦,连看都不看找一眼。「有什么问题吗?」



「怎么会没问题?我知道你很恨侦探,不过只因为这个理由就要牺牲掉椎冢!这也太……」



「请你不要自以为很了解我们的关系似地在那边评论。如果你想学侦探那一套,就马上给我去死!」



「……」



「虽然是迟早的事,但如果你希望再活久一点,就给我闭嘴。关于我的事只有那个人最了解,你少在那多管闲事!」



或许是因为声音特别低沉压抑的缘故吧,比起刚刚那段演说,这些话听起来更加情绪化。逆岛菖蒲和椎冢鸟笼,从她还只是个私家侦探时,就一直在一起的搭档。即使两人之间没有交谈,却似乎能够彼此了解。椎冢鸟笼就像现在的虚野勘缲郎,完全接收逆岛菖蒲所有的厌恶与憎恨,然后待在她的身边。或许他这几年来就是这样陪着逆岛菖蒲一路走来。



「接着就让我们三个人在这静静等候吧!以肃穆的态度仔细聆听日本侦探俱乐部,这个日本的大脑中枢崩坏的声音,以及侦探在犯人膝前俯首称臣的声音。你们何不一面期待那些逻辑论理消失的样子,和梦想破灭的瞬间,一面度过短暂的余生?」



日本侦探俱乐部崩坏!不只如此,集中在大楼里许许多多的侦探都将从这世上消失。不!「消失」这说法太伪善了。虽然也有一些因出差等原因外出的侦探,但其他侦探的得救率微乎其微。难道我真的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抬头望着大楼而感到忧伤?真的再也没有机会抱着觉悟和后侮的心情仰望侦探俱乐部?对我而言,那栋大楼的存在到底有没有正面意义?而这个存在若完全消失了,又意味着什么?



「不管是堕落到天国还是上升到地狱,这都得看他们的运气了。无论如何,我绝对一个也不放过。放肆地跳舞也好,鼓动喧闹地歌唱也好,就当作末日的凯歌疯狂作乐吧!我要用这双看尽世间万物的双眼,看着他们滑稽地又哭又笑、抱着头四处乱窜!然后将蔓延于这世上的侦探,一个也不留地驱逐出去,驱逐给这世上所有的人看。」



「『驱逐给所有的人看』是不错啦,不过……」勘缲郎向逆岛菖蒲说道。她正陶醉似地望向窗外。「是关于刚刚的游戏啦!我仔细想了一下,有一点不太满意的地方耶!」



「……哪里有意见吗?该不会到现在还不死心,想对牌局的公平性发牢骚?」



「不是啦!我要说的是,庄家在一开始确认暗牌的那个动作,好像是本场规则吧?正式来说的话,那应该不是到哪都可以被采用的规则吧!」



他说的没错。依赌场不同,有的地方并不采用确认BIackJack的规则。



「……是没错,但那又怎样?不管有没有这项规则,我手上的牌是BlackJack这个事实还是不变啊!何况还是最纯正的NaturalBlackJack。哼!我倒是不记得自己有碰过这种像侦探抓人小辫子似的耍赖方法。」



「如果可以用本场规则的话,我也想挑战看看!勘缲郎用下巴指了指面前5和6的两张牌。「既然适用本场规则,我记得应该还有一种比NatureBlackJack牌面更大的组台,就是『过五关』!」



「……」



Ace、2、3、4、5、6。用这六张牌凑成的BlackJack(1+2+3+4+5+6=21)称为「过五关」。在我所知的一般规则中,纯正的NaturalBlackJack可赢得赌注的二十倍,而「过五关」却高达五十倍,由此可知这种牌面是多么稀有,甚至机率小到没几个人知道。以西洋棋而言,就是比「王车易位」(Castling)更难,跟「无子可动」(Stalemate)和「吃过路兵」(enpassant)机率一样稀少的规则。甚至在更正式的扑克牌赛局中比较的话,它的难度也不亚于最高等级的同花大顺(RoyalFlush)。这是因为在BlackJack里并没有什么交换牌的规则。



「我眼前有『5』、『6』两张牌。现在我再补四张牌,如果是『Acc』、『2』、『3』、『4』,就当作跟你的NaturalBlackJack是同样珍贵的『21点』,胜负算平手,这个提案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这是她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你是笨蛋吗?那种事怎么可能发生?以逻辑来想的话……」



「逻辑那种东西才不存在。我的世界里只有美丽的梦想!」



勘缲郎充满自信地说着大话。



「刚刚你示范了所谓侦探的手法,这次换我来让你看看什么是虚野勘缲郎的手法吧!」



「但、但是……」



「怎么,你怕了吗?不会吧,你可是人称『杀眼』的逆岛菖蒲耶!」



「等、等一下!」我制止住得意忘形的勘缲郎。「你忘了吗?只要牌是握在对方手上,我们根本没有赢的胜算。」



「这家伙不一样。刚刚那场她只要操作自己的牌就行了。所以我被发到的两张牌还有那边一叠的牌都没有动过手脚。别碰!就那样。就照那样不要动,然后将那叠牌从最上面开始,按顺序向我发四张过来!逆岛菖蒲。」



「……」逆岛菖蒲用一种与其说是犹豫,不如说是无法理解的困惑表情看着勘缲郎。「……你真的知道那机率有多低吗?」



「我不会算那些东西啦!现在先让我们用性命作担保来约定吧!如果『过五关』真的出现了,你就要把我们松绑。」



「……如果没有呢?」



「如果没有,你就和椎冢鸟笼联络,告诉他虚野勘缲郎要代替他向日本侦探俱乐部的大楼完成神风特攻队的爆炸计划。其实你也不想随便就让同伴送死吧?既然有替身,交给替身不就行了。」



——最后的遗言。



——搞不好这是我们在这世上最后一次的谈话。



我望着勘缲郎。



但他并没有看我。



他专注地盯着眼前的敌人。



「……你要拿什么作保证?」



「我才没有什么保证!除了一颗热情的心和一张英俊的脸庞。」



逆岛闭上杀眼,默默地将手伸向那叠牌。而这个瞬间就等于她愿意接受一件事——这场延长赛。只不过,这可说是一场极为愚蠢的延长赛。连牌都摸不到的勘缲郎当然无法操作自己的牌,想要什么花招更是门都没有。即使如此,他似乎还是打算靠说话技巧来诱导逆岛昌蒲,让对方操作牌,完成「过五关」的牌面。但是,那种心理战术对「杀眼」是不可能有效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勘缲郎那种人本身跟什么心理战术可以说是最没有关系的。也就是说,勘缲郎现在只能靠运气了。他真的想靠那一点点的运气来对抗逆岛菖蒲吗?他真的如此相信自己的命运吗?不!



他真的这么相信这个「虚野勘缲郎」吗?



逆岛菖蒲同时握着四张牌,粗暴地,甚至像是自暴自弃地将牌丢向这里。它们一张一张地散落在地上——两张面朝下,两张面朝上、



而那两张亮牌上,清楚印着的是红心2和红心4。也就是说,现在我们看得到的牌是「2」、「4」、「5」和「6」,合计17点。接下来……



「过五关的条件还没到啊!『接下来』可以麻烦『杀眼』小姐为我翻一下牌吗?」



「……」



「干嘛一副不爽的样子?该抱怨的是我吧!谁叫你牌用丢的。还是说你要我用嘴巴翻牌?」



逆岛菖蒲非常不情愿地从椅子上站起,慢慢向这靠近,将手伸向其中一张牌。忽然,她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是否改变心意,她朝另一张牌伸去,快速地将牌翻了过来。



「……嘻嘻!是『3』啊!」



没错!那张牌是红心3。那么,现在从红心2到红心6都有了。算数再不好的人,也知道这种牌的机率和同花大顺一样渺小,何况这还是在无法交换牌的条件下,如果是梭哈的话,勘缲郎就算大获全胜了。这已经不是运气好不好的问题,而是过于巧合。以机车来讲,或许还是可能发生,但在统计学上来说,这根本是绝不可能出现的天方夜谭。就像小说中的主人公或侦探故事里的名侦探总是大难不死,拥有异于常人的命运。他们嘴里谈的虽是一堆逻辑理论,但自己本身的存在和遭遇却完全不合道理。这就是逆岛菖蒲所憎恨的,虚野勘缲郎以此为志的,而我曾经梦想的名侦探。



「快啊,菖蒲!快把最后那张牌翻开!我敢说那一定是Ace,而且还是红心Ace!跟你们这些家伙不同,我虚野勘缲郎是不可能自爆的(Burst)!如果输的话,就连我这个身躯也一起当赌注赔上!快把牌翻开,然后给我滚到地狱去吧!」



「……」



逆岛菖蒲将手放在最后一张牌上。



「勘缲郎,」她透过眼镜狠狠地瞪着勘缲郎,用一种带着些许犹豫的低沉声音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当侦探?以你的条件,应该还能找到其他轻松的工作啊!」



「我才不要轻松,超无聊的!所谓的自由其实就是来自于不自由,所以不自由才是最棒的。那种平淡无趣的幸福对我来说,别说是地狱了,根本就像是坐牢般痛苦。」



「就算这样……」



「这还用说吗?因为当侦探够屌啊!没其他理由。」



「……如果这真的是你的动机,那我保证十年后的你就是第二个逆岛菖蒲。因为你理想中的那种美好是不存在的、什么灿烂辉煌的东西,就算翻遍这宇宙,也永远找不到,至少就侦探的世界而言是如此,当侦探就好像堕落在绝望深渊、虽然只是假冒的,但毕竟我也在日本侦探俱乐部待了两年,这些感想绝对错不了。」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当侦探啦!我在乎的,单纯就是一种对生命的态度。眼前有个『巨大的东西』等着你来挑战,却装作没看到,这太不像话了嘛!」



「所以所有的难关都是为自己而存在……这就是你想说的?」



「不是吗?」



「是没错!每个人刚开始都会这样以为……」



逆岛菖蒲并没有翻牌。取而代之地,她将手从牌上收回,走向椅子重新坐了下来,用力伸了个懒腰后,把视线转回到我和勘缲郎身上。



「我宣告放弃。」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向勘缲郎说道。



「……放弃?」



放弃,也就是认输。在扑克牌游戏中称为Drop,依照BlackJack的规定,必须无条件付出赌注的一半作为罚金。



「喂!你少在那自作主张,我记得在BlackJack里庄家没有放弃的权利啊!」



「反正早就没按正式规则在玩了,我想没必要再计较那种细节吧!从你身上,我已经学到许多荒唐无稽、非现实且超乎想像的『做事方法』了。真的,已经够多了。」她又站了起来,拿出一把不知从哪出现的小刀,然后握着手铐钥匙走向勘缲郎。「真的,已经够多了。真的,已经够多了。真的真的,已经够多了,』



「……」



「你可以得到赌注的一半,也就是能得到松绑的只有你。这样够了吧?反正你现在去追也不可能赶上鸟笼。」



然而,勘缲郎对这个提议摇摇头,



「不!如果只能选一个人,那就放睦美走好了。」



说着,他用头指了指我的方向。我吓了一跳,逆岛菖蒲却只是点头说声:「喔,是吗?」就把缠绕在我身上的绳子切断、解开手铐。虽然这是经过数小时后重获的自由,我却无法理解得到这份自由的原因。为什么勘缲郎选择让我被释放,而不是他自己?



「等一下,勘缲郎……」



「喂!菖蒲,至少帮她准备个代步工具嘛!就算真的追不到,只用走的也未免太令人绝望了吧!」



「……随便。」逆岛菖蒲朝找丢了把钥匙。那是种像是对什么事都已无所谓的态度。「这间废弃屋旁有一部机车。是重型的,但我想没问题吧!」



「等一下,我……」



「快去啊!那栋大楼就要被炸掉了!」勘缲郎激动地怒吼。第一次那么情绪化地,第一次这样对着我怒吼。「你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梦想着的日本侦探俱乐部就快要消失了!快!或许还来得及!」



「……勘缲郎。」



「难道你要放弃?这可是你一直梦想的机会喔!压轴奸戏就让你来演,快去吧!给这家伙看看什么才是你想成为的侦探真正的面貌!「勘缲郎瞪着逆岛菖蒲。「告诉这笨女人,只有自己熟悉的地方并非等于全世界。这家伙就交给我,你快去阻止椎冢鸟笼,这是你的工作!虚野勘缲郎的事我会负责,萝卜睦美的事就交给你了!」



「……」



还没等勘缲郎说完,我如脱免般冲了出去。没有回头,绝对不会回头地冲了出去,将逆岛菖蒲和勘缲郎留在房间,跑下楼梯奔向屋外。正如逆岛菖蒲所言,那儿停了一部机车,而且是操作困难的重型机车。不过那辆印有「杀眼」的大货车却不见踪影。看来椎冢鸟笼早就出发了。



现在开始追还来得及吗?不!追不追得到都无所谓,反正就追吧!



我的工作。勘缲郎是这么说的。



对!他说的没错。这是我曾经怀抱的理想、曾经有过的希望:大胆、莽撞,即使在四周树敌也要实现的梦想,十五岁时的我到底作着什么样的梦?心中想的是侦探,梦中见到的也是侦探,还可以毫无忌惮地向大家说出心中的愿望。而那个梦想中的侦探又是怎么样?我绝不是特别想当那种冠个「名」字的侦探,也不曾想过要当伟大的英雄人物。尽管对于英雄我总有一份憧憬和热爱,但那也只限于单纯的向往之情、我希望成为能帮助受到生命威胁之受害者的侦探,以及能够保护被无情命运捉弄之加害者的侦探,阻止悲剧一再重复,这就是我心目中真正的侦探。不但没有一丝如逆岛菖蒲口中的那种傲慢,反而具有高尚的人品,最重要的是还有一颗善良的心。比起谜题更懂得人情世故,比起逻辑论理更相信自己的梦想。这就是我想成为的侦探。



跨上机车。



现在,我要完成我的工作,将曾经拥有的梦想再一次怀抱心中。我不再认为相虚野勘缲郎在日本侦探俱乐部前的相遇只是一个偶然,也不再认为当时跳上货车只是一时糊涂。甚至连刚刚勘缲郎挑战的「过五关」也不只是巧合。这世上真有所谓的偶然和巧合吗?没有什么是偶然才有的结果,也没有什么是碰巧才有的结果。真正存在的,就是我自己带来的结果。



我要追上去。



就追吧!



「……真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房里只剩下勘缲郎和逆岛菖蒲两人。她转身回到原先那张椅子,然后问道:「与其叫那种优柔寡断的女人,还不如你自己去追不是更快?」



「那可不行!我有些事还没跟你解决。而且刚刚被那位大哥伤到脚,痛得根本跑不动。睦美一定比我更适合抢先椎冢鸟笼到达日本侦探俱乐部。」



被捆绑着的勘缲郎毫不畏惧地回答。逆岛菖蒲不解他看着他说:「适合?对了,那个人以前也想当侦探嘛!所以你才认为怎么去俱乐部大楼她一定很清楚,是吧?哎!那已是老早以前时事了。对一个已经忘记梦想的上班族,你还期待什么?那种夸张的妄想,我劝你还是用在自己身上就好了。货车是在五分钟前出发的。虽然上面载了那些东西得小心驾驶,不过我想两人之间已经差了五分钟的路程了。」



「嘻嘻。还不一定喔!这种事难说……」



勘缲郎并脚一跳,全身虽被捆绑,却依然身手敏捷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勉强抓到平衡感后挺起胸膛,和逆岛菖蒲四目相对:



「我敢断言,睦美绝对会比椎冢鸟笼先到达俱乐部大楼。不只如此,她还会漂亮地拦截椎冢鸟笼的爆炸行动;这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但就是这个绝对会成功!」



「你那种没根据的断言我已经听腻了。」



「哼!连最后一张牌都不敢翻的胆小鬼还想跟别人说什么?不过说到胆小鬼,或许我也没资格骂你吧!」



「?」



「嘴巴上说什么要挑战像日本侦探俱乐部一样『巨大的东西』……但我采取的行动,不过是为了成为这个存在的一部份所做的尝试。对方准备好的考试就像是他们递出的托盘,而我只是去配合它的形状罢了。这算挑战吗?或许那只是抱着一种好玩的心态去做的。你能做到这种地步还真不简单!敢面对面找那个巨大存在的麻烦。哎!怎么连我都感性起来了?和睦美认识这件事果然是有意义的!一个人对我的影响竟然这么大,还真是想不到……」



「你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自言自语吗?我不是侦探,没有听别人自言自语的兴趣。」



「这不是自言自语或玩笑话。我是在向你这个『无印的逆岛菖蒲』说话耶!」



「……那我也问无印的虚野勘缲郎几个问题可以吗?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是怎样过生活的?还有,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就是虚野勘缲郎啊!没什么特别的经历,也没特别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更不需要什么目标,只要自己够酷就行了。」



「……哈哈!那你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不过是个装模作样的人吧!反正本来就没想当英雄……因为我看过太多真正的英雄,所以对于英雄的标准可是很严格的。话虽如此,至少我对自己的生存之道是绝不妥协的……真无聊耶,你谈这种无趣的事干嘛?反正人生这玩意儿你再怎么努力挣扎,有时不过是需要再补一张牌(双倍加注)罢了。」



「……就让这句话作为你的遗言,没意见吧?」



逆岛菖蒲摘下眼镜,一副不想再看到勘缲郎的样子。然而勘缲郎不但不将视线从她身上栘开,反而更坚定地直视着对方。



「喂!你刚刚不是问我怎么不自己去追椎冢鸟笼吗?」



「是啊!」



「答案的一半就如先前讲过的,因为萝卜睦美比我更适合去追椎冢鸟笼。不过,还有一半的理由是……从现在开始要发生的事对她太刺激了,所以我想先让她退场好了。」



「举例来说,不是有种以第一人称为叙事观点的小说吗?假设你现在是小说的主角,那椎冢鸟笼应该是那个叙事者吧!如果换成我是主角,把这次发生的事写进小说的话,叙事者就变成萝卜睦美了。可是每次读这种小说都会发现一些犯规的地方,例如叙事者不在的场面,就会忽然切换成用第三人称来写,要不就是一整章的叙事者替换成别人。这种变来变去,读者脑袋也要跟着转个不停的叙述手法是圈套吗?只要看到这种小说,我就觉得很不公平,读下去的兴致也突然被打断了,因为完全看不懂它在说什么啊!能看到的都只是作者编出来的东西。比赛这种东西就是要遵守规则才有趣,不是吗?读者怎么想我是不知道啦!不过对于执笔的人而言,就因为有这些规则……」勘缲郎看了一眼手铐和绳子,然后继续说,「……小说才有趣啊!当然先别管那种偷懒的作家,净是以自己的角度来乱写。」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现在就是在跟你解释嘛!这是我对你表达最后的敬意。总之,任何事都是因为遵守规则才显得美丽,这就是我要说的。只不过……什么事都有例外,而现在这个状况就是一个例外!我说啊菖蒲,不管那家伙是你的同伴也好,叙事者也好,你绝对有不想让亲近的人和喜欢的人看到的另一面!」



霎时,一种无情刻薄的微笑,像是残酷对待某样东西的微笑,在「叙事者」面前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微笑,浮现在勘缲郎的脸上,面对着逆岛菖蒲。



人们常用「人间炼狱」来形容残酷的事物,不过这句话并不完全正确。要说得更精确的话,应该是「活着就像在地狱」。不知是沙特还是谁曾如此一语道破:「他人即地狱,」若拿这个警句以「太宰治的风格」来造句倒是很方便。例如:「地狱即是正义」、「地狱即是伦理」、「地狱即是无法解开的谜」,还有一句「地狱即是侦探」。然而,如果只把它们当作文字上的游戏,如果这世上还有救赎的机会,那么以下完全相反的说法或许也可能成立:「天国即是正义」、「即是伦理」、「即是世界」、「即是梦想」、「即是无法解开的谜」,还有「天国即是侦探」。在此,我并不打算以「所以说地狱什么的,那不过是一时想不开!」之类冠冕堂皇的话来做总结。同一件事物,把它装饰得漂漂亮亮的或搞得乌烟瘴气,其实这两件事在概念上(或者在文脉上)并无区别,所以重点不是个人思维模式如何的问题,而是一个人有没有单纯地相信自己、相信别人,有没有对他人抱持怜悯相爱心,以及不断思考。就这么简单!



应该了解我的意思吧?



大约早上九点,在京都府京都市中京区,椎冢鸟笼将一辆载满三硝酸甘油的大货车停在河原町大道和御池大道的十字路口边,仰望着就在咫尺之遥的日本侦探俱乐部大楼。这男子必须做的,就是驾着这辆货车冲撞那栋大楼。很简单,只要跺下油门、握紧方向盘,就大功告成了。大楼前虽有警卫驻守,也只是寥寥数人,面对一辆以时速八十公里迎面冲进大楼的货车,再怎么顽强抵抗,也不过是螳臂挡车。这种高层建筑物是属于由上层开始向下构筑而成的构造,所以一旦下层部份被破坏殆尽,整栋大楼遂变成一个危险的易碎品。虽然对方为求慎重,准备了分量惊人的硝酸甘油(其中一半的分量不过是因「杀眼」好大喜功的癖好所准备),实际上只需要不到十分之一以下的数量,就够达到目的了。现在椎冢鸟笼一点也不必担心,只要坐上货车开向大楼就行了。然而他却还没有开始行动的迹象,只是在货车旁站着,是因为突然舍不得自己就这样送命吗?想到就要和日本侦探俱乐部大楼一起化为灰烬,所以在紧要关头畏惧起来了?不!这类情绪在椎冢鸟笼身上是不存在的。为了自己的主人,他就算赴汤蹈火也再所不惜。(当然,这里说的是牺牲他自己的性命。)永远面不改色,一句抱怨也不说,这就是椎冢鸟笼与生俱来的个性。



那他到底为什么会停在那?理由非常简单。



就在椎冢鸟笼面前,我,萝卜睦美正跨在机车上挡住他的去路。



「嗯……那表情好像在说:『这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跳下机车,小心地慢慢向他靠近。



「先跟你说明一下。勘缲郎在你离开后反败为胜,这就是我现在出现在你眼前的原因。」



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沉默着。



「……看你的表情好像在说:『这家伙明明比我还慢出发,竟然比我早到!』理由很简单,这可是我每天上班的必经路线,没有人比找更熟悉。咦?看你还是一头雾水。嗯……没错,如果是普通上班族,不大可能像这样熟悉好几条到公司的路线。毕竟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嘛……」



说到这里,椎冢鸟笼依然保持缄默,甚至连一丝动口的迹象部没有。我开始觉得尴尬,困扰地搔搔头说:「……那个……总不能一直连你的台词都由我来说吧!也不是说要交朋友什么的,但聊一下也无妨嘛!」



才说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这里冲来,握紧拳头准备朝我攻击。



为了自己的目的,不对!应该说是为了达成主人「杀眼」的目的,而用暴力铲除眼前的障碍,或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不择手段地完成一件事。这举动是很了不起的。他们朝着梦想勇往直前,不屈不饶、不阿谀奉承,也绝不为自己找藉口,总是不顾形象地埋头苦干。我向这些散发着坚毅光芒的人们致上最高的敬意。



但是很抱歉,在此我不得不失礼了。



因为我是侦探。



轻轻闪过挥出的拳头,我抓住椎冢鸟笼的手腕,用力将他扳倒。说得精确一点,应该是他顺着我力量的流动摔倒在地。他的背部重重撞上柏油路面,仰卧在地,我一面采取侧倂步(SideStep)的防备姿势跟他保持距离,一面缓缓向货车靠近。椎冢鸟笼挺起上半身,脸上的表情是……



「『一个上班族竟然会合气道?』你现在一定是这样想吧!别搞错了,那时在这里,还有在停车场被你袭击时我之所以毫无抵抗,纯粹是因为顾虑到勘缲郎被抓去当人质。虽然刚开始面对一个未知的敌人有点恐惧……但说到一对一单桃,像你这样的角色我可不会输!侦探(sherlock)这个字在俗语里也有暴力的意思,这种小常识不必再跟你多说明了吧?」



他跌坐在地上望着我,却还是什么都不说。真的什么都不说。无言的「静」他的「完全语言」。



「……算了。为了让对话顺利进行,我还是先自我介绍吧!反正这也是职务上的例行公事。不过说真的,这种一定要确认身分才能成立的人际关系,我也感列很厌烦。」



我将手探进六内,掏出一张纸,放在椎冢鸟笼眼前——犯罪搜查许可证,俗称蓝色ID卡。「日本侦探俱乐部第一班班员,名字是有点奇怪的宇田川樒。」



我曾立志当一名侦探,我曾梦想当一名侦探。这个愿望比想像中还要轻易就达成了。仿佛是谁施了魔法,勉强让我梦想成真,接着就像一堆死灰般,我这个梦想以半途而废的形式草草收场。这一切就像天真的童话故事般空虚,一个被实现的梦想顿时成为世上最没有意义的东西,若不甘于远观而进一步去触碰,你会发现梦想不过是现实的另一面。公主之所以是公主,是因为她身上具备了成为公主的条件和理由。没有这些条件和理由,只想靠着毫无根据的魔法破棒为公主,最后的结局一定是不幸福的。梦想一旦实现了就变成事实,这是理所当然的。因此,梦想就是平凡的日常生活,就是时间的流逝,就是工作的业绩,就是每天的例行公事,就是迈向死亡的道路,就是从梦中觉醒的终点。



十五岁就立志成为侦探的我,为了不让这个梦想无疾而终,我牺牲交朋友的时间,全心全力准备读书。高中毕业时,我将目标设定在日本侦探俱乐部,却始终无法如愿通过试验和提出推理。当然,我绝不是抱着随便玩玩的心态。能力不足这个事实,更让我充分体会到心中这个目标有多伟大。我知道自己最欠缺的是实战经验,于是透过朋友帮忙,在十八岁时以私家见习侦探的身分正式开始了侦探的生涯。



实际工作过后,我才发现一切并非如想像中美好,甚至觉得侦探业不过是偷窥他人隐私,不入流的工作。尽管如此,我并不气馁。只要十件中有一件,甚至一百件中有一件案子还能让我真正感受到帮助别人的喜悦,这样就够了。而我也把它当成唯一的希望,继续侦探这个工作,即使常常怀疑自己是自欺欺人,但还是对「那个错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坚持下去。然后在五年前,也就是我二十岁的时候,爆发了惨绝人寰的「连续侦探杀戮事件」。在日本被称为名侦探的侦探们,一个接一个遭到杀害,一连串凶残的命案陆续发生。身为侦探的我反正也不算名侦探,当然不担心自己会惨遭毒手。然而,在一次极偶然的机会下,我发现到破解那起案件的线索,并将它透露给日本侦探俱乐部。结果,当时隶属于俱乐部的「杀眼」逆岛菖蒲和「静」椎冢鸟笼双双以犯人身分被举发出来,我则因为那次事件的「实战能力」,被日本侦探俱乐部第一班招揽进去。事情会有这样的发展,完全是当初始科未及的(我把线索提供给俱乐部算是整件事的契机吗?但那不过是些琐碎的情报,真正利用它们归纳出真相的,还是俱乐部的高阶干部们)。就这样,我在人们的推荐邀请下,进入了梦寐以求的日本侦探俱乐部。



我的梦想成真了。



然而,在极短暂的快乐之后,等待着我的,却是宛如地狱般痛苦的日子。



两位俱乐部成员由于我的缘故,沦落为犯人被驱逐出去(而且还是俱乐部里的主将),可想而知,我在俱乐部受到的责难和攻击自然也不少。到处是嫉妒猜忌、冷嘲热讽和恶言恶语。我心中侦探的美好形象,以及对日本的大脑中枢所怀着的幢憬,都彻底粉碎了。为什么自己会以这样肮脏低贱的职业为志愿?我不停地懊悔着。



说起来还真讽刺,其实逆岛菖蒲对侦探发出的一连串诅咒,就是我当时心中所有的怨恨。什么侦探,净是些光有脑袋的没用家伙!而且就是那种脑袋好的白痴更让人没辄。当然,俱乐部内也不全都是这样的人,还是有些同事和上司值得信赖。只不过大家似乎都有同样的一个烦恼:我们做侦探的到底有没有干涉他人私生活的权利?我们是否只是为了满足个人的好奇心,而将他人的不幸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来娱乐?虽然找认为还不至于如此,但又有谁能够百分之百地保证侦探的动机都是纯正的?我想要天真地、彻底地相信自己,但双手在那时早已变得污秽不堪。要我相信这个被欲望、鲜血和悲鸣污染的自己,是绝对不可能的。结果我放弃了一切。曾经梦见过的理想、志愿、爱情、赞赏、幻想、理论、喜悦,以及随之而来的悲哀,这一切都被我放弃了。侦探只是工作,侦探只是不得不达到的业绩,这些都是再平凡不过的事。无趣的日常生活、没有意义的工作、重复的例行公事。即使在伤透了脑筋后得到事情真相,却仍然感受不到一丝丝的成就感。取而代之的,是仿佛刚跑完马拉松后全身虚脱、令人难受的疲劳感。「或许可以用更漂亮的手法来解决那个案件……哎,随便啦!那样就可以了。反正犯人的动机跟我无关。加害者就没有令人同情的余地吗?不过杀人就是杀人,这是罪大恶极的事,所以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该杀人。杀了三个人吗?那可能会判死刑喔!还请你多振作,啊!犯人自杀了?Lucky!那这件事就结束了。再来看看下一件。委托人来道谢?嗯……这人是谁啊?不认识耶!」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成了比谁都还要可憎的人。十五岁那段以侦探为志愿的岁月,有着一份率直、滑稽和逗趣,同时也有一份坚强、青涩和鲁莽,最重要的,还是那份熊熊燃烧着的热情和美丽的信念。但如今,我失去了这一切,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洞的躯体。美梦成真的我,变成世上最缺乏梦想的人。有位英国推理小说家曾说道:「只能靠努力实现的梦想不过是垃圾。」我则是跟他抱着相反的烦恼。不!应该说是罪恶感,我对从前的自己深深感到惭愧,对不起,十五岁时的我。十年后的你竟然变得这样没用,我衷心地向你致上最大的歉意。就算以死来赎罪也不够吧,因为你对未来怀抱着的希望,如今在找身上全都消失殆尽了。



尽管如此,我也从来没有洗心革面的念头和忍受痛苦的打算,而只是苟延残喘地继续侦探这个工作。全仗着一颗还算聪明的脑袋,像我这样没用的人,还是幸免于被第一班淘汰,继续在日本侦探俱乐部待了整整五年。没错,这只是工作、工作、工作。一面敷衍同事间的对话,一面完成份内规定的工作。明明可以感觉到自己正由内部慢慢腐败崩坏,却束手无策,浑浑噩噩地过着像是慢性自杀的每一天。



就在这时,我遇到了虚野勘缲郎。



刚结束一次无趣又累人的出差,回到日本侦探但乐部,准备向上司简单报告的途中,在十字路口对面,我发现了一位奇妙的少年。要是在平常,我总是带着些许的觉悟和悔意,一边想着,「不应该这样啊……」一边抬头望着俱乐部大楼。然而那次却一如反常,我的视线完全被那位少年吸引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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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如稻草般蓬乱的黑色长发,一点也没有梳理过的痕迹。或许是太久没洗了,失去光泽的头发甚至令人感到黏腻。全身一副牛仔裤配纯白衬衫的朴素装扮,唯一还称得上时髦的,大概就只有那个点缀在右耳上的耳环吧!少年纤细的身材呈现出优美的曲线,皮肤虽有些脏污,却如少女般白皙。年约十五、六岁,应该还不到十七岁,却看不出高中生应有的感觉。少年举起望远镜,专注地眺望着日本侦探俱乐部,时而冷冷一笑,时而绷紧嘴角;一会儿得意地窃笑,一会儿又痴痴地傻笑。精力充沛且毫无所惧的少年——虚野勘缲郎,就站在那里。



最初对方问及我的名字时,我并没有报出真名宇田川樒,而是毫不考虑地谎称自己是萝卜睦美。虽然这是出自本能所撒的谎(毕竟没有初次见面就直接告诉对方真名的愚蠢侦探),然而现在回想起来,真正的理由或许是我对虚野勘缲郎这位少年浅意识里怀着警戒心吧!当他开玩笑问及我是不是侦探俱乐部的成员时,我也急忙否认。不过,与其说这个否认是出自于警戒心,不如说是因为对我而言,让人知道「你是侦探」这件事,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宇田川樒」确实是我的名字,而「侦探」也的确是我的职业,然而这些都不是我想拿来吹嘘的事实。这个对自己感到羞耻、连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我,面对勘缲郎的问题,没有一个适合的名字和职业作为答案。「我就是你立志要成为的侦探。」这种事谁说得出口?



然而,勘缲郎向这样的我说道:「其实「努力』和马拉松是一样的!就像一个再怎样讨厌跑步的人,也会在慢跑的过程中,不自觉爱上跑步的韵律感,然后陶醉其中。道理是一样的。」被我拿来形容疲惫无力的马拉松,在勘缲郎的口中却变成愉悦且充满挑战性的象征。他诉说着心中的梦想和野心,而我早巳放弃的所有东西他都拥有,甚至超越在我之上。毫不畏怯、毫不恐惧。他并非带着单纯的向往之情望着日本侦探俱乐部,而是用一种不认输的微笑直视着它。



虚野勘缲郎就跟同年龄的少年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本领。虽然他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度,连身为第一班侦探的我,都可以在一旁偷偷察觉到,不过其他的都只是他在虚张声势。少了武器就打不赢对手,脑袋看来也没特别灵光,明知毫无胜算,却仍硬着头皮接受与逆岛菖蒲以BlackJack一决胜负的挑战。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勘缲郎从未丧失过每个人都曾有过的那颗相信自己的心,也就是所谓的「自信」。他不是「死着度过」,而是「确实地活了」这十五年。



不知道自己这个误会是从何时开始的。曾经,我以为冷面无情、不被任何事感动的冷漠神情,才是成熟的表现。而为某件事拼命努力是非常愚蠢的。不过,现在我知道我错了。勘缲郎明明跟这完全相反,我却像着了迷似地觉得他才是最棒的。不只是他将对方最重要的三硝酸甘油抢了过来,让自己占上风的时候。就连在被拘禁、面临死亡的威胁时、在BlackJack被敌人摆了一道而输掉牌时,勘缲郎表现出来的举止都深深吸引着我,这才是我长久以来追求的生存之道啊!



这是我的工作·我怀抱的梦想正要展开。勘绿郎这么告诉我?



勘缲郎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我只是叙事者。不过勘缲郎说过:「给这家伙看看你想成为的侦探是什么样子!」「告诉这笨女人,自己熟悉的地方并非等于整个世界。这家伙的事就交给我,你快去阻止椎冢鸟笼。」「这是你的工作!」「虚野勘缲郎的事我会负责——萝卜睦美的事就交给你了!」



没错!这就是我的工作,既然当初揭发逆岛菖蒲的人是我,就该负责让这整个事件做个结束。不!这不是责任和权利义务,而是我的梦想,不插手不行,不是为了当英雄。这么简单的事我竟然都忘了。



我的梦想,我的人生,它们是属于我的。



属于我的东西就不应该轻易让给别人。



「椎冢鸟笼,我在此依五年前连续侦探杀戮事件的执行犯,以及涉嫌对日本侦探俱乐部大楼进行恐怖攻击未遂,违反爆炸物管理条例,谋杀全体日本侦探俱乐部所属成员未遂之罪嫌,以司法、正义、爱、和平、勇气、真实、日本侦探俱乐部,冒昧地再加上我本人之名义,将你逮捕。」



听完这段话,椎冢岛笼依旧没有一点开口的迹象。他缓缓闭上眼睛,突然又将眼睛睁开,沉默不语地起身向我走来。对方是平凡的上班族也好,日本侦探俱乐部的侦探也好,他的态度完全不会因此改变。在他的世界没有差别、特权、正确、错误等概念。无论别人做什么,都不能对他产生影响,除了一个人之外。多么耿直愚蠢——潇洒的人啊!关于他,几乎就只剩下「椎冢鸟笼」这个概念的存在,其他则一切无法再说明,是个介于幽灵与人类之间的模糊存在。



椎冢鸟笼准备向我动手,那表情应该是「我送你下地狱吧!」没错吧?地狱地狱地狱,大家会不会爱地狱爱过头了!你要让我见识地狱?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不过那玩意儿我已经看腻了。



「你没有资格跟我谈地狱!」



我抓住椎冢鸟笼的手臂用力一扭,用一种就算引爆车中炸药也无所谓的心情,使出全力将他重重摔在身后货车上印着的「杀眼」两个大字上。幸好没有爆炸,但似乎是一股足以让「静」安静昏倒在一旁的强劲力道。或许是听到强烈的撞击声相骚动吧,侦探俱乐部大楼前的警卫们越过马路,朝我们冲了过来。看来昨天的警卫真的有怠忽职守之赚!



「您不是宇田川樒小姐吗?发生了什么事?」



注意到我的是第一班所属侦探,警卫们略嫌生硬地赶忙向我行了个礼。不过我很清楚他们敬礼的对象并非是我,而是向「日本侦探俱乐部」这个招牌(Brand)表达的敬意,所以我只说了句:「工作辛苦了。」慰劳慰劳两位警卫。



「这男的是椎冢鸟笼。你们不知道吗?算了,先别管这个。可以麻烦你们一件事吗?」



「是的。」



「现在赶快回大楼联络警察,然后帮找将所有同事集合过来。」



「您说的同事是……」



「就是第一班那些个个打扮得像变态的家伙啊!看就知道了。都是因为他们,我穿正常一点反而变得特别显眼。还有第二班、第三班的班长和副班长也叫过来。对了!不是有个看来满有前途的新人在第六班吗?一个名字蛮奇怪的女生。」



「嗯……可是大家的名字都蛮奇怪的……」



「就那个『萝莉系』的女生。」



「那位巫婆打扮的小姐啊!」



「一定要用这种说法才听得懂吗?你们的将来还真堪虑。反正刚刚提到的人一定要到,其他如果有看起来闲闲的家伙,也顺便把他叫来。」



「看起来闲闲的?」



「只要还会多看你们一眼的,就代表那家伙很闲!快去!」



「请问理由是……」



「很简单。就说我现在要去追捕逆岛菖蒲。有一个人……一个朋友……嗯,我还有个朋友在她手上,不快点回去他就危险了!」



「逆岛……」



「『杀眼』,黑暗中的孤独、孤岛。这样说有没有比较清楚?虽然指的都是同一个人。」



「啊……」一瞬间,两个警卫的睑不约而同地变得惨白。不知道椎冢鸟笼,但好像还听过逆岛菖蒲这名字。「那、那得赶快……」



「不用劳驾了!如果是要找我,人就在这!」



正当警卫转身要回大楼的瞬间,逆岛菖蒲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



一样是全身名牌的打扮,只是款式和先前那套不同。戴着眼镜。好不容易现在来到有阳光的地方,却反而不见她老是撑着的那把伞。一副称之为手环则略嫌粗糙的手铐,正铐在她腰前的双手上。这样一来即使是下雨也无法撑伞了。之前那副铐住我的手铐被我带来这里了(本来想说逮捕椎冢鸟笼时还派得上用场),那她手上那副是勘缲郎的吗?



「你、你怎么会在这……」



「你或许正打算跟犯人来场激烈的生死决斗,上演一出成功救出人质的英雄剧吧!可惜现实并非如此,我不会让那种真相大白的情节发生的,宇田川樒小姐。你的压轴好戏就到此结束。」逆岛菖蒲一面微笑,一面点头说道,「哎呀!万万想不到你竟然就是『那个人』啊!真是太出乎我意料了。当初至少要看一下揭发自己的侦探长什么样子才对,不过实在是不想见到侦探的那副脸孔。」



「你为什么……会在这……」



对方讲了什么我都不管,只是重复着同样的问题。因为我完全搞不懂,为什么现在这个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勘缲郎怎么了?拘禁他的手铐怎么会铐在逆岛菖蒲的手上?



「勘缲郎呢?虚野勘缲郎到底怎么了?」



「……跟我的期望完全不一样嘛!本来以为勘缲郎那孩子跟我是同一种人……」逆岛菖蒲在嘴里嘀咕着我听不懂的话。「……真的,预料错误、那孩子跟我……跟我这种人完全不一样。」



「?」



我一面猜着话中的意思,一面等她说下去,那张原本微笑的睑有些歪曲……一段沉默后她再度开口。



「那孩子竟然哭着想要说服我,不顾羞耻地就跪在房间肮脏的地板上,对找说什么杀人是不对的行为。」



「……」



「你知道吗?到现在还有谁会跟这个『杀眼』解释人道这玩意儿?大家光是责备,却没有人愿意用劝导的方式跟我沟通。当然我是不打算接受他的劝说,不过看到他苦苦哀求的样子,怎么忍心拒绝。哎!想成为坏人,会觉得内疚绝对是致命伤。本来是打算将侦探杀得一个也不留,不过只要有一个像他那样的孩子在,还杀得下去吗?」



逆岛菖蒲停了一会儿。她这样说……就像还不确定是否清楚对自己而言具决定性的一件事。接着,抱着正因为知道才要说似的决心继续说道:「……不!我下不了手。就算我是个杀人犯,或是曾当过侦探,但我不是地狱的恶魔。连个孩子的请求都听不进去的话,我一定会更恨我自己,那就跟侦探没两样了。」



「……」



「哈哈!看来我是老了,脑袋开始不灵光了……一个人的存在竟然可以改变我这个人,真是想不到……」



也就是说,逆岛菖蒲被虚野勘缲郎说服出来自首?不管是从她手上的手铐,还是现在的状况来看,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性。怎么有这种事?我用了合气道——暴力好不容易制伏住椎冢鸟笼,那个勘缲郎却只靠一张嘴——充满诚意但什么技术、口才也没有的简单话语,就将「杀眼」逆岛菖蒲给说服了?



「逆、逆岛小姐……」



「别碰找!」



她拒绝正要将手伸向她的我,收起笑容,换上一副冷峻的神情,直直地瞪着我。



「我还没有堕落到要被侦探污秽的双手触碰。不要以为我已经完全『屈服』了。」



「污、污秽?」



警卫听了激动地想要反驳,却被我及时阻止,逆岛菖蒲带着轻蔑的冷笑看着我们。



「别误会了,我现在要去的是警察局。我绝不接受那些没用的侦探帮忙,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干涉我的事。我只是要处理一些事,才顺道来这里的。」



接着她越过我,在「静」椎冢鸟笼的身边站住,用威严的语气命令道:「站起来!」



椎冢鸟笼一语不发地躺在那。不过这是当然的,在情急之下我可是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被那样一摔,是常人的话不躺个三天是不会醒的。她又不是外行人,看一眼应该就知道了。



「站起来!」逆岛菖蒲仍然对着椎冢鸟笼重复命令。



「我说站起来你是没听到吗?鸟笼。」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对「静」称呼姓名。「快站起来!如果你自认是我的伙伴,就给我站起来!站着,然后到我的背后作掩护!我不能没有你!」



不知是真的听到了或只是偶然,椎冢鸟笼恰好在她语声一落的瞬间睁开双眼,在大家的注视下站了起来。这一定是听到他开口的唯一机会——但他依旧什么也没说,像平常一般,理所当然地跟在逆岛菖蒲身后。逆岛菖蒲转向我,把手伸过来问道:「还有一个手铐在你那吧?」



我默默地将手铐递过去,她像是极怕接触到我的手似地,小心翼翼接了过去(看来她真的是很厌恶我),先铐住同伴的右手,接着要铐住左手时,她似乎改变了心意,将手铐的另一端铐在自己的左手上。



「请让开,肮脏的侦探。我们要退出这场闹剧了。你们也胡闹够了。就祝你的双手从今以后继续被欲望、流血和悲痛的叫喊声污染。有手才能够洗手。不过,你们连那只洗的手都没有这件事、想得到什么第一个用的方法就是用抢的这件事,就请牢牢铭记于胸中,无止尽地来回在地狱间。」说完,两人背向我们。



这气势太别人了,就连警卫们也是噤若寒蝉,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而身为日本侦探俱乐部的侦探,明知绝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两人离开,却只能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背影。走了大约十公尺后,他们突然停下脚步,逆岛菖蒲回头问道:「宇田川樒小姐,还有件事想请问你。」



「……问吧!」



「五年前那件事……你是怎么发现我很可疑的?」



「……」



我思索着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一会儿后,我挺起胸膛,毫无畏惧地向她说:「因为你是我的目标。」



「……」



「在当私家侦探的那两年,我一直对你非常向往。而那份幢憬、那份心情,到现在也丝毫没有改变。」



「我不赞同你做的事。但我欣赏你面对人生的态度。」



逆岛菖蒲……轻轻地点点头,脸上充满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这是我听过最好的赞美了。」



她愉快地说。



「你这种人去当侦探太可惜了。和勘缲郎是不太可能,但和你……搞不好能成为好朋友。」



「很可惜,但那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因为你是犯人,而我,是一位侦探。」



「你说的没错,侦探或许并不是什么正义的一方。即使如此,我还是相信侦探是『纯粹之恶』的天敌。也许我的手真的因欲望而污秽、因鲜血而腥臭、因悲痛的喊叫而肮脏,但我的灵魂未受一丝丝的污染。」



「……再会了!」



逆岛昌蒲一面道别,一面转过身离去,不再回头。



这就是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而「杀眼」和「静」两个名宇,之后便从A级通缉要把的名单上消失了。



场景回到废弃屋。



勘缲郎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逆岛菖蒲曾经坐过的那张椅子,以及堆积如山的扑克牌,就那样原封不动放着。仔细一看,红心2、3、4、5、6就混在飞散四处的牌堆中,那不就是勘缲郎陷入延长赛时那些牌吗!看来逆岛菖蒲与勘缲郎都是在没有收拾的状况下就离开这间屋子。令人在意的是,那张纸牌到底是什么?虽然说破这个秘密实在有些不解风趣。(如果要特别说明何谓不解风趣,我倒是有一个很贴切的例子。但既然决定不再树敌,还是忍耐一下吧!)不过旺盛的好奇心让我没办法不去在意。



应该是红心A吧,这样才能凑齐「过五关」,而对方就是赔个五十倍也不够。不对!如果想强调自己光靠虚张声势就能获胜,那么用其他的牌反而更有令人拍案叫绝的精彩效果。嗯,不过他也有可能就是要打破规则……我一面做各种倩测,一面翻开纸牌——



「啊哈哈哈哈!」我不禁放声大笑,「啊哈哈哈……哈哈!啊哈,这简直是……这也太夸张了吧!」



好久没开怀大笑了。



「啊哈哈哈哈!」



尽管身边跟着个同事有点介意,我还是将身为日本侦探俱乐部第一班侦探的威严全都抛诸脑后,放情地哈哈大笑。这实在是太妙了!完全超出预料之外。如果这世上还有这么有趣的事,那没问题!我有自信好好活下去。而且不是「死着度过」人生,是快乐充实地过生活。



我这篇短篇读物,也就是关于「杀眼」与「静」企图破坏日本侦探俱乐部大楼未遂事件的报告书,大概要在这里告个段落了。假如这是一本想要赚人热泪的励志小说,那么在结尾就应该写上「其实虚野勘缲郎有可能就是十年前的我……」、「我那逝去的梦想仿佛发出悲鸣,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之类充满诗意的美丽词汇加以点缀,来个完美的结束。



但我在这里不是以小说家,而是以侦探的身分来记录的,所以并不打算写那些玩意儿。(顺便一提的是,若将最后改写为:「其实逆岛菖蒲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攻击侦探俱乐部,而那些堆在货车里的,根本是一堆空木箱……」,看来也是个满不错的圆满结局。遗憾的是,那些木箱的确塞满了三硝酸甘油。我在这里期待逆岛的死刑快点到来)。比起虚幻的内容,不如将现实记录下来更来得踏实。



身为一个侦探,寻人对我而言是易如反掌。和解决事件、解开谜题相较之下,寻人寻物反而是我更擅长的强项。但找还是在费尽千辛万苦之下,才发现虚野勘缲郎的踪迹,而这已是从成功拦截日本侦探俱乐部恐怖攻击那一天算起一周后的事了。



京都车站旁一家购物中心的顶楼上,勘缲郎正悠闲地躺在那儿的长凳上,享受着刚从一楼的无印良品买来的菠萝面包。那一身毫无装饰的随性打扮依旧没变,但头上却不明所以地戴着免女郎般的大耳朵,说是流行又称不上,说是搞笑又未免太冷了。还是他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故?我看还是不要问比较好。勘橾郎冯着天生敏锐的观察力,立刻就察觉到我的存在。



「哟!」



他毫不吃惊地举起手,向我打了声招呼,就像我们早就约在这见面般。



「哟!」我也回了句招呼,走近勘缲郎后,在他躺着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如何?嗯,这顶楼感觉还不错嘛!」



「马马虎虎啦!倒是你,看起来春光满面的,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啊?」勘缲郎坐起身子。「啊!对了。睦美的本名叫什么来着?记得在那个屋子里听过,但又忘了。」



「宇田川樒。」



「这什么啊!跟『二叶亭四迷』一样怪里怪气的名字,原来萝卜睦美就是宇田川樒的暗号。不过萝卜睦美好记多了,我还是叫你睦美,不介意吧?」



「……嗯。随便啦!』



「我看过报纸了。压根儿都没想到那件事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看来那些家伙比我想像的还不简单,连我都吓了一跳。哎!不过,我还不是轻轻松松就把他们打败了!」



「不过,我听到的好像是你哭着向她求饶耶!」



「嘻嘻!什么嘛,那个眼镜女。明明已经拜托她保密了,」忍不住笑意的勘缲郎继续说苦,「哎!真不想让你知道我做了那么丢脸的事!」



「你也有可爱的一面嘛!」



「哎哟!那当然是假哭啦!」



勘缲郎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害臊,连忙起身坐在我旁边。



「对了!睦美。有没有听说过那些家伙的后续动向?」



「他们杀太多人了。就算是自首,我看只要是A级通缉犯,就大概会……」



「一定是死刑吧……莫非我做错了?」



「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我是真的很难过耶!你想想看,要是他们真的被列死刑,不就等于是我害死的吗?」



「……」



「就像逆岛菖蒲说过的,也许我的双手也染上血腥了。」



听起来不像玩笑话,勘缲郎沉默地低头沉思。真想不到他也有这么脆弱敏感的一面。跳脱出事件的漩涡,回到日常生活中,我深深体会到勘缲郎纤细的另一面。再怎么说,他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大胆却纤细、单纯又磊落的十五岁少年。



「真不像勘缲郎会说的话。」我又说了一遍,「逆岛菖蒲是逆岛菖蒲,椎冢鸟笼是椎冢鸟笼,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处理就好了。」



「……嗯!也许这样比较好。」



重新抬起头的勘缲郎满脸笑容,那个他总是挂在脸上的笑容。虽然有些牵强,他还是笑了。这样一来,逆岛菖蒲与椎冢鸟笼的一生也算足有点意义了。



「对了!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喔!你也真是的!就这样跑得无影无踪,害我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你。」



「真的?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我那双超红超肿的眼睛。反正又不是以后都见不到面,没必要再特别来个告别吧!」



「平常人才不会像你这样想呢!来,给你。」



今天来见勘缲郎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完成一项「公务」。我从包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交给勘缫郎。原本这类信件都是规定要直接挂号邮寄给当事人的,但勘缲郎居无定所,所以只能亲自跑一趟交给他。



「也许你的事情没有刊登在报纸上,但关于你在这次事件突出的表现和贡献,我都巨细靡遗地和上司报告了。喏!这就是成果!」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可以开吗?」



「当然可以!」



勘缲郎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将信封卷成圆柱状后,抽出放在里面的几张纸。这些纸上分别写着——



——「日本侦探俱乐部入部申请书」——「日本侦探俱乐部入部合约」——「聘书虚野助缲郎任命右者于本日起执行日本侦探俱乐部第一班之勤务」——



「这上面写什么?」



「你看不懂?」



「如果是符号或英语之类的我还行,但汉字对我来说太难了,没有字典不行。不好意思,睦美。你可以帮我念出来吗?」勘缲郎把纸张退还给我。



真是的!难得这么一个士气高昂、欢天喜地的场面竟被他搞砸了。不过抱怨也没有用,我只好拿回那三张纸,把内容一一念出来。只见勘缲郎越听越兴奋,终于忍不住地一把夺回我手中的纸。



「天啊!这是真的吗!我的梦想就这样不小心实现了!」



「嗯!先暂时以当我的助理的形式入部……但薪水都一样,而且依你的程度,没多久一定就能成为正式会员的。十五岁竟然就进入日本侦探俱乐部第一班,这包准会造成一股话题!」



「伹一般用『提出推理』的方法入部的话,不是要从第四班开始爬起吗?」



「所以说这是特别待遇啊!「杀眼」和「静」一直以来都是俱乐部的心腹之患,也是俱乐部的一大耻辱。所以不用什么考试和提出推理,这次是由日本侦探俱乐部部长代表全体员工亲自请你进来的。」



「哇噻!部长亲自请我进去,」勘缲郎兴奋地将聘书展开,高兴地就要跳起舞来了。「哇!我竟然能接到日本侦探俱乐部部长亲自邀请,超酷的!」



「嗯!勘缲郎……」



啊!



好不容易事情终于发展到我可以掌握的阶段了。然而勘缲郎就如我所预期……他忽然奸诈一笑。



「但拒绝这个邀请不是更屌吗!」



勘缲郎一口气撕破那三张纸,接着再横地、斜地、直地把它们撕个粉碎,撒向半空中。我慌张地试图把雪花股的纸屑凑在一起,但已经太迟了。



「等一下!你在干什么!你知道你撕的是什么东西吗?」



「不过是几张便条纸嘛!」



他若无其事地说着,从板凳上站了起来,我则是惊讶地什么也说不出来。再怎么说,我还不至于迟钝到会接一句「嗯!你说的没错。」之类的蠢话。



「如果只有这件事,那我要走啰!我自己的事也是一团糟,没办法,好玩的事大多、太忙了。啊!对了,问那么多次,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笨蛋,但可以再说一次吗,你的本名?」



「……宇田川樒。」



「喔!」他乱糟糟地搔搔头,一双顺风耳动了一下。



「真的很难记耶!干脆啊,下次见面之前,你先把名字改为萝卜睦美好了。这名字比较适合你啦!」



勘缲郎说完准备离开顶楼,我却连一句留下他的话也说不出口,就像那天,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逆岛菖蒲和椎冢鸟笼离去,这不是为了追求自由,也不是讨厌拘束,单纯只是因为虚野勘缲郎就是虚野勘缲郎,就像萝卜睦美只能是萝卜睦美,而不是宇田川樒。



「……勘缲郎!最俊再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什么?」勘缲郎回头问道。



「为什么要打扮成那副模样,用那种说话方式又取那种名字?」



「啊!被你发现了!」



勘缲郎轻轻笑着。



我也不甘示弱地向他微笑。



「别想逃过我的眼睛!女扮男装的游戏早就落伍了吧?话说回来,我从以前就立志当侦探,而且跟你不一样的是,我不只是空想,而是真的实现梦想了。」



「不过跟理想还是有段距离吧?」



「嗯。哎!我是在找你的过程中才识破的,害我浪费了那么多时间。」



「嘿!有什么关系,别管我的事了。照样居无定所的身分做什么事都方便,也不会有烦人的事。再说……」



「再说……?」



「有什么办法,因为不小心想出虚野勘缲郎这么酷的名字嘛!」



「……原来如此。既然不小心想出这么棒的名字,那也没办法了。」



「就这样,改天见。」



「改天见?什么意思?」



「就是哪一天再见面的意思。不过啊,有可能我们下次是以敌人的身分相见喔!」



哈哈哈,勘缲郎最后天真地笑了几声,离开顶楼,消失在我眼前。哎!勘缲郎怎么会像个女生那样爱作梦、那样草率鲁莽;像个女生那样蛮横、爱说谎,那样可爱却又像个小恶魔;像个女生那样潇洒……勘缲郎为什么是个女生?



好不容易这份报告书就要进入最后阶段。为了不让自己在最后关头搞砸了,我喝着无糖咖啡,试图静下心来。忽然发现一位同班的前辈就站在身后,看着我的电脑荧幕。这位身穿单衣的同事是个超级机器白痴,所以不小心不行。



「嗯……樒娘的文章还是没变,一样很不通顺!」他啰嗦地挑剔着别人的文章。



真是个多管闲事又令人生气的家伙!为什么当初没被逆岛菖蒲一起杀掉(我先声明,这是出自同事间的亲密和信赖的玩笑话)。



「什么报告书,根本就是小说!」



「我觉得这样还不错啊!像报告书那样一板一眼的多无趣,到时反而没有人想看。假如一、二十年后,有哪个侦探把这个当作『资料』阅读时,我希望他至少能觉得蛮有趣的,甚至因而变得充满干劲,那更是求之不得了。与其用那些生硬的文字,还不如用戏剧化一点的手法,那样写出来的东西也比较容易读。这道理就跟用谐音来背历史年代是一样的。」



「对那些还没见面的侦探花的心思,如果也分一点点给你眼前的同事就好了。」



「才不要。」



「……好吧。不过说是小说,你的写法还几乎跟推理小说没两样,而且这算哪种类型的推理小说?看它的主题也不是犯人和什么诡计圈套的,就姑且称它是一部侦探心理小说好了。这对一个以日本侦探俱乐部成员为主角的小说而言,应该是最适合的。」



「啥!」



这家伙在胡说什么啊!诅咒你待会中暑翘辫子!



「不过,把它当作推理小说来读时,有个麻烦的地方,就是文章中好几次都用『少年』来称呼勘缲郎娘。这种性别变换的诡计,或许在现在看来也已见怪不怪了,不过若要讲求精确度的话,『对话以外的叙述部分有假』这一点,就是这部小说的瑕疵了。」



「喔,我嫌那规则太麻烦就不管了。」我说,「这样不行吗?」



「……是啊,反正『少年』这个词以广义来说也包含少女的意思,而且从小说来看的话……」



「别说了。再怎么像小说,这终究不过是份报告书。那些写小说的人,精神大都有点错乱。而这只是份报告书,其他什么也不是。」



我将视线转回荧幕,接下来要如何结尾呢?不管是报告也好,小说也好,文章这种东西最难的就是结尾。对了!把跟那位前辈的对话穿插进去敷衍一下好了。反正勘缲郎最后离去的场面也应该不需要什么漂亮的结尾。



「不过真是越想越觉得可惜!我想这个勘缲郎娘绝对适合当侦探。」



「你很会看人耶!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知道前辈为什么会这样认为?」



「那还用问吗?你报出假名时,她马上就说:「阿姨也跟我一样,是自己想出这名字的吗?」接着又问:「你该不会是在那工作的人吧?」两次都被她说中了,不是吗?这种直觉能力非同小可。搞不好她一开始就都知道了。这样一想,还真的有不少场面都说得通。推理能力对侦探而言或许是必备的,但对名侦探来说,直觉能力更是不可或缺的条件。」



「我倒认为判断力才是必备条件。」



「是吗?反正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十个人有十种意见也不是件坏事。只要每个人都能找到适台自己的方法就行了。看来勘缲郎娘不像是隶属于组织那型的。希望她至少别变成我们的敌人。」



「是啊,让我们来祈祷吧!」至少勘缲郎重蹈逆岛菖蒲覆辙的可能性我想先否定掉。十年后的她就是逆岛菖蒲,这种事我连想都不愿意想。如果真是如此,那也太没有意义了。我指的不是勘缲郎,而是逆岛菖蒲这个人的存在。尽管勘缲郎自己说:「有可能下次是以敌人的身分相见。」不过只要找能保持真挚的个性,只要我没有迷失人生的方向,那件事就不可能发生。因为我相信勘缲郎绝不会脱离她该走的正道。



「对了!你最后有去确认那张陴吗?真的是红心A?」



「你不是侦探吗?这种问题就用你那颗引以为傲的聪明脑袋推理吧!」



「哦?嗯……是这样啊……」这位黑衣前辈花了三秒左右思考后,才终于抬头说:「啊,知道了!那张牌是鬼牌对吧?」



答对了!在BlackJack正式的游戏规则中是不使用鬼牌的,不过逆岛菖蒲在那时到底是不小心忘记了,还是想说反正要耍老千就不必管这么多,她从盒里拿出整副牌后就直接洗牌,结果一大叠牌中连鬼牌都混进去了。



「在BlackJack的特殊规定里,如果使用鬼牌的话,它可以当作0,也可以当作20,还有一个,就是从1到11都可以任意选择的万能牌。所以有这张牌也算是『过五关』成立。不过说起来还真讽刺!『杀眼』虽然用拿来比喻自己的黑桃A和比喻『静』的黑桃J得到纯正的21点BlackJack,但勘缲郎也以拿来比喻自己的鬼牌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很好笑吧!而且这两个人到最后都没有去确认那张牌!真是太好笑了!这叫什么……聪明过头了!」



我和前辈两人不禁放声大笑。真的是光想就觉得太滑稽了。一张任意牌。它是一张暗示着不祥,同时也包含无限可能的牌,而这不就是虚野勘缲郎的写照吗?不是以侦探(Hero),而是以丑角(Joker)的角色,向不吉的英雄和静寂的兵队挑战。



「话说回来,看得出来樒娘最近对工作比较有热忱喔!」



「……喂!我说过很多次了。」



忽然被夸奖,其实心里还蛮高兴的。



最近渐渐感受到同伴们言语间的那份温暖。不过对于这些关怀,老实说还是有点难为情,所以为了掩饰因害羞而不知所措的窘状,我噘着嘴,故意闹别扭似地回答:「我已经不再叫宇田川樒了。」



「对喔!抱歉、抱歉。你前几天才去登记了『D文字』(注6:JDC中的一种侦探匿名制度。)嘛!不好意思,最近怎么老是忘东忘西啊……」



「我看你是老人痴呆症吧?」



「说话别那么刻薄。难道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毒舌就是相同事处不来的罪魁祸首吗?先走一步啰,被总代表叫过去。」前辈离开我的身后步向走廊。



被总代表叫去?该不会又有什么事发生了吧。唉!侦探还真是一刘都不得闲!尤其真要认真工作的话,根本一点空间和休息时间都没有。难道这就是逆岛菖蒲口中那个永不得超生的地狱吗?



「真的是地狱吗………形容得还真妙啊!」



但我还是要继续待在这个地狱,因为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对地狱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地狱对我也应该没什么兴趣,但我还是要继续有关地狱的话题,因为它们是我从这次事件里学到的道理。不管是这个世间,还是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一切都是按照剧本一幕幕上演的,就算有意外发生,也不得跳开剧本脱稿演出。约定如诅咒般要遵守到底,王道如魔术般传播各地。若失败了却毫不自觉,该解决时又踌躇不定,最后只会在这出自导自



演的戏里作茧自缚。所以什么是自己的信念、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事,至少



都该由自己来决定!不怨天尤人、不把错推给从前的自己、不找一堆无意



义的藉口,哪一天再和虚野勘缲郎相见时,面对她我将更有自信。努力成



为一个就算自取灭亡也不轻易投降,甚至能够以自己为傲,并够资格被虚



野勘缲郎视为敌人的萝卜睦美吧!就像十五岁时的我,莽撞任性、一心一



意朝着梦想勇往直前,就算做不到那样,也至少要对自己有自信、能够相



信自己,我理想中的那些名侦探,他们对人生的态度是我学习的榜样,而



值得作为他人模范的生存之道,更是我立志达到的目标。所以只要我还有



一点自信,说自己是「认真地活下去」的话,无论是被憎恨还是被诅咒,



甚至是被杀(这倒是有点麻烦)——我还是坚持做我的侦探。



所以我自己的事就忙不完了。



你的事就你自己负责吧!



就先这样。



l997/06/13(Fri)



日本侦探俱乐部第一班所属侦探321



萝卜睦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