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装客户端,阅读更方便!

1.背広(2 / 2)




「漱石老师不是有一张很有名的照片么。靠在椅子上的,穿着洋服……那张照片中穿着的洋服,就是我分到的遗产。因为上周是老师的忌日,所以久违的穿上了那件衣服」



甘木也有见过。照片中蓄着胡子的漱石,坐在椅子上表情忧郁的样子。一想到自己也穿了那件洋服,不知为何就感觉气血上涌。



「还以那件事为契机写了随笔。那张照片是在明治天皇驾崩之后,正直大丧期间拍摄的。所以,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到手臂上缠着丧章……所以说,为什么我们要在这个地方停下呢」



「抱歉」



甘木再次迈开脚步。浮现在脑海中的是那个梦。穿着洋服的男性每次见到时都会发生变化,其中有一个就是留着胡子的中年男性。感觉确实很像照片中的夏目漱石。或许是在记忆中的某处记住了名字,然后又在梦中重现了吧。虽然有关作家的梦他之前是一次都没有做过就是了。



青池的公寓就孤零零的盖在河边。应该是大地震之前就有的廉价公寓,拼接出来的墙板上已经爬满了绿色的苔藓。



走进玄关后马上就是管理员的房间,透过玻璃窗朝里望去,看起来差不多该上小学的少女,在矮桌前正坐。似乎是在学习或者干别的什么,用铅笔在本子上写着某些东西。在她身后还有一个似乎是妹妹的小婴儿正在睡觉。



注意到甘木之后,她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有什么事情么」



非常的懂事,做起事情来也毫不含糊的样子这么说着。脚边还有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似乎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跑了过来。这里的管理人夫妇白天会去别的地方工作,都是这个少女在照看年幼的弟弟和妹妹,之前听青池是这么说的。



「我是青池的朋友,名字叫做甘木」



姑且,先报上了青池的名字。虽然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不过长相还是跟往常一样并没有被记住。



「我来找青池。他在家么」



「他应该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待在屋子里吧」



「你说一直,也就是说他完全没有外出么?」



「是,大概。也没有见他到一楼来。昨天上午的时候倒是出去了一次,不过很快就回来了」



也就是说一整天都我在家了啊。因为是面向单身者的旧公寓,所以并不是每个房间都有厕所和厨房。既没有去一楼公用厨房,也没有去澡堂这样的情况很奇怪。



「昨天出去的时候,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少女用铅笔抵住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思考。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个大人一样。



「倒也没有……只是,『要出门去么』听到我这么问之后,『去车站前的药房有点事』他是这么回答的」既然提到了药房,那果然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吧。总之,只要见面就能知道了。



「谢谢。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说起来老师又在干什么呢。甘木回头看去的时候他正蹲在玄关门外的地上。直到刚才一直都在跟管理员房间内的男孩面对面望着,脸颊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因为老师的脸实在是太正经了,所以甘木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他这是在扮鬼脸。



「那个,老师」



搭话的同时,就像是要掩饰什么一样猛的站了起来。



「知道些什么了么」



一如既往的严肃表情。



「青池似乎就在二楼的房间里」



老师点了点头接着跨步走进了公寓,然而却被小男孩紧紧的抓住了裤脚。接着嘟起了嘴唇的同时抬头望向老师。似乎是在催促对方要继续刚才的扮鬼脸游戏。老师虽然挥手想要让对方停止,然而对方却直接抱住了裤腿表示抗拒。



「要不我先上去吧」



拼命憋着笑的甘木如此提议。



「……啊啊。我马上就去」



甘木脱掉鞋朝着二楼走去。上楼的途中回头,看到了重新开始扮鬼脸的老师的身影。与其说是被小孩子骚扰的大人被迫陪孩子玩,倒不如说看起来更像是一大一小的两个小孩在玩。走上楼梯之后,楼下传来了孩子欢快的笑声。老师赢了。



顺着昏暗的走廊前进,在深处的屋子前停住了脚步。这个时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的老师也从一楼追了上来。



「就是那个房间么」



「是的……青池,你在么,我是甘木」



敲门之后并没有回应。门也上了锁。是出去了么。万一因为发高烧而导致无法行动的话。



「要拜托管理员来开门么」



「真正的管理员现在正在外面工作。楼下的孩子们只是负责看家的,她们没有钥匙……啊,说起来」



在门框上方寻找一番之后,甘木手中握住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把满是灰尘和锈迹的钥匙。为了让在自己不在己的时候来访的客人能够在房间中等待,青池在这里放了一把备用的钥匙。虽然有提醒过他这么做未免也太不小心,但他却说反正屋里也没什么之前的东西给笑着带过了。



「青池,我进来了哦」



为了以防万一姑且还是先叫了一声之后,甘木才打开了门。



这是一间朝北的六叠房间,就算恭维也难以说出阳光很好这种话来。一进入房间,就能感觉到带着潮气的榻榻米柔软向下凹陷。



没有看到青池的身影。房间中除了一个感觉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大书架之外,就只有书桌和床。没有什么能称得上财产的东西。



「好像是出门去了」



「这样啊」



甘木内心有些不安。除了刚才经过的玄关大门之外这里并没有其它的出口。他究竟是怎么在不被那位眼尖的少女注意到的情况下出去的呢。而且还是一个身体状态差到要去药房的人。



「……他似乎把老师的洋服给穿出去了」



平常,青池外出穿的衣服都是挂在门梁上的,但现在挂在那里的却是折领的学生服。老师走上前打开了里面橱柜。似乎是确认了一下洋服在不在的样子。青池的衣服都塞在上层。浴衣白衬衫还有内衣这些,都被胡乱的揉成团丢在里面。下层放着的似乎是拿来装东西的大号的杉木茶箱,以及堆积成山的旧杂志。



老师皱着眉头合上了柜子。



「你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么?」



「这个时间的话他经常出去散步……」



但今天应该不是。感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总之,还是先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会比较好。



「那个叫青池的学生,好像在写文章呢」



老师低头看向书桌。成堆的原稿用纸周围,长度不一的铅笔,白铁皮的文具盒,还有脏兮兮的烟灰缸都胡乱的摆放着。小茶杯里有水。似乎是从书桌旁放着的药罐里头倒进来的。



大概是在意这些东西的摆放,老师弯腰开始整理了起来。将原稿用纸放到面前。将铅笔紧密的排列在文具箱里,就连烟灰缸里的烟头都给整齐的排了起来。跟在「千鸟」里摆放碗碟的时候一样,老师独特的坚持。



「写的都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开口的同时伸出了手。书桌上有一些似乎是写到一半的原稿,上面满是除了本人之外有没有人能不能看懂都成问题的我流字体。



「我也没有看过……」



甘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描写人类生涯种种事情的大长篇,是将日常的一瞬间截取下来的卫星短篇,每次从青池那里听到的关于他现在正在创作的小说内容都不一样。根本就不知道他现在正在写什么。



「……似乎不是现在流行的左翼文学」



能说出口的就只有这些。比起用小说去投影劳动者和资本家的对立,想要更加接近人类的内心的深处,这是前几天从船上掉下去之前他大喊出来的内容。



「这样啊」



似乎并不是很感兴趣的点了点头,老师的目光继续之朝着书架转移。只把钱花在更符合文学青年这个身份的藏书上。上面并排摆放着文学全集还有百科事典一类的书。摆放在最上方的就是漱石全集。



「……哎呀,这是」



在摆放着漱石全集的那一层,老师伸手拿出了另一本不怎么起眼的书。封面上只有『冥途』这个标题,一本绿色的书。封面的布有些褪色,边角也都有损伤。似乎是从旧书店买来的东西。



「那本也是小说么」



「嗯,是的。不过原本应该是装在书盒中就是了」



冷淡的将书放回书架。接着甘木又把书拿了下来,随意的翻开。



……我在一望无际的广阔的原野正中央起身。全身湿透,水滴顺着尾巴啪塔啪塔的落下。虽然从一旁从孩子们的口中听到过关于件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成为他们口中的件。身体是牛但脸却是人类,化身为这幅悲惨的怪物模样,孤零零的站在这种地方……



(注:件、日本传说中的妖怪,半人半牛的外貌,出现后的几天内会对人说出灾祸或者疫病的预言,然后死去)



似乎是化作了名为件的怪物的人类的独白。与其说是小说倒不如说是怪谈。



「这个叫件的是什么东西呢」



「出生之后数日就会死去,能够预测未来的半人半牛的怪物」



老师非常简练的做出了说明。甘木将书翻回到目录的那一页。刚才他所看的那篇似乎是名为「件」的短篇,除此之外还有「木灵」「白子」「尽头子」等等,排列出来的尽是些莫名其妙的标题。而且哪一篇短篇在哪一页上面也没有印。说到底这本书根本就没有页码。



「一本奇怪的书呢」



让人感觉到了一股莫名的固执。到底是谁写的呢。翻开扉页,作者的名字是内田百间——内田?是跟老师一样的姓。



甘木暗自吃了一惊。



「莫非,这本书是老师所创作的么」



老师的表情变得凝重。说起来有听到他在创作小说的传闻同时。也听说是奇怪的书。



「大概十年前出的创作集。大地震的时候印刷的原版被烧毁,所以就成了绝版。」



大地震之后有很多书都成了绝版这些甘木是知道的,虽然听说之后又有一些书从新制版印刷。



「到现在也还是绝版么」



在说出口的瞬间突然意识到了不妥。不该这么说。老师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了。



「因为不怎么好卖呢」



寂静笼罩着房间。一楼传来了小孩的哭声。原来是这样啊,既没有像这样带过话题,要道歉也让人有些犹豫。就这样有些坐立难安的甘木从书架旁离开。



突然,他的视线停留在了书桌旁的地板上。揉成一团的废稿纸的下面,有一张小小的纸片掉在地上。捡起来之后发现那是一张当票。将物品押给当铺的时候,会跟钱一起收到一张这样的纸。



曾经豪言壮语的说过自己没有什么值钱东西的青池,自然也很少会去当铺。当票上的金额是二圆。日期是昨天——。



「啊!」



甘木大喊了出来,接着转过身将当票递给老师。质押的物品是「洋服」。那件灰色的洋服,或许现在就在当铺里放着。



老师的脸色变了。



「应该是在车站前,记得是药房的隔壁……」



甘木还没说完,老师就已经从房间中跑了出去。



用胳膊夹着拐杖的老师,整个身体向前倾快步走着。



在那之后一路小跑着追赶的同时,甘木也在思考。青池最开始就怀着要拿去换钱的打算,把那件洋服从甘木的房间中拿走的么。不,如果他真的困难到那种地步的话,青池应该会直截了当的请求借钱吧。虽然甘木也没什么钱,但总归还是能帮得上忙才对。完全想不出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车站的检票口就已经可以看到当铺的招牌了。老师朝那家开着门的店铺跑去,喘着粗气的同时朝柜台里的中年店主递出了那张当票。



「麻烦请把这张当票的洋服找出来。昨天,不小心弄错所以拿到这里来的。当然这部分的钱我也会支付」



看起来一副好人相的光头店主,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看老师又看看当票。



「这位客人您似乎并不是青池本人呢。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叔父」



老师非常自然的说了谎。如果对方知道自己是没有关系的人的话,要让对方把抵押物拿出来就会很麻烦。或许是因为经常借钱,所以非常熟悉要怎么跟当铺交涉。



稍微思考了一会之后,店主打开了深处的门扉走进仓库。过了一会之后他手上拿着一件白色的麻质洋服回来了。那是青池从老家的哥哥那里收到的,今年夏天的时候他还经常穿。当然,跟老师的那件完全不一样。



「请问是这件洋服么」



「不,不是。质押的洋服就只有这一件了么」



「是的」



看起来也不像在说谎的样子。甘木在这个时候开口插话了。



「昨天,青池到这里来的时候,身上是不是穿着一件灰色的洋服。一件跟这个很像的洋服」



甘木打开自己抱着的布包。因为猜想有可能会需要跟当铺交换质押的洋服,所以特地给带来了。



「嗯。确实是穿着这样的一件衣服」



店主挠着自己的光头同时不断的点头。甘木与老师对视一眼。原来青池是穿着那件衣服外出了。



「他当时模样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呢。就比如说,身体不太好之类的」



「这就」



店主歪过脑袋,说起来,接着又说。



「他有问我隔壁的药房什么时候开门」



药房这个词又出现了。之所以到这里押东西换钱,没准就是为了买药。



「去药房问问吧」



老师如此说。



两人离开当铺,进入了旁边隔着一块空地的药房。药房除了药品之外还经营烟草和化妆品之类,各种各样的商品。穿着白衣的年轻药剂师正在将全新的刷牙粉堆进马车。看似是个追求时尚的人,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打了发蜡之后看起来非常有光泽。



注意到甘木两人之后,他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同时靠了过来。



「请问有什么事么」



「昨天上午的时候,有没有一个穿着这样的洋服,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学生到这里来过」



药剂师看了一眼甘木手上拿着的洋服。



「啊啊,你说的是青池啊。来过哦。昨天他来买过药」



他似乎认识青池。做出了回答的同时,他还上下打量着甘木。



「我叫甘木是他的朋友,现在正在找他」



慌忙做出了辩解。对于站在身后的老师则没有做解释。想要一句话说明有些困难。



「听说他买了药,青池他是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不,他很好哦」



药剂师非常干脆的否定了。



「他买的是安眠药。佛罗拿一盒」



「佛罗拿……」



老师口中念叨着这个名字。握住竹杖的手也暗暗加重了力量,瞪大的双眼似乎在凝视着什么东西。接着他用散发出异样气息的声音开口了。



「我想,我们应该回公寓再调查一次」



老师只有嘴唇在动,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那个叫青池的男生,究竟要做什么我已经知道了……这么下去会很危险」



危险的究竟是青池自己,还是那件洋服,老师并没有明确说明。头上戴着的山高帽扇动着的同时,老师急急忙忙朝着公寓移动。紧绷的后背如同一块坚硬的岩石。



公寓的门口孩子们在玄关吃着包子。穿着料理围裙的中年妇女手上抱着小孩静静的看着他们。记得是住在隔壁的主妇。大概是正好在甘木几人不在的这段时间把包子拿出来分给了大家吧。



「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有没有谁从这里经过」



老师向女性询问。



「没有……」



「没有人从这里经过」



拿着包子,口中塞满食物的少女也紧接着做出了回应。老师脱掉鞋上了二楼,再次来到青池的房门前。



「把门打开」



说起来,备用钥匙还在甘木的身上。他之前忘了要给放回远处。打开门,老师再次进入那间有些昏暗的房间。



还是跟刚才一样屋里没有人。



老师站在房间正中央,转动脖子看向四周。就像是一个正在发射出不可见光芒的灯塔一样。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一样眼睛一直盯着某个地方,接着他朝书桌走去。



「……跟刚才不太一样」



甘木从老师背后看去。虽然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不对,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烟灰缸里头的灰洒落在了书桌板还有地板的榻榻米上。



「有什么地方漏风吧。这个房间经常就会有这种情况」



这种便宜的公寓,夏天热冬天冷。强风也会直接吹到屋子里。姑且,给打扫一下吧,用落在地上的手帕擦了擦桌面。接着将落在笔箱上的灰也擦掉。盒子中传来了铅笔碰撞的声音。



老师拿起茶杯看向里面。万幸的是茶杯里还是挺干净的。



「那么,要调查什么呢」



「已经没有调查的必要了」



「诶?」



下意识发出了反问。老师的视线也从杯中清澈的水上移开。



「我在意的是铅笔。明明刚才已经整齐的排列在了笔箱中,但现在却有了些许的间隙」



甘木低头看向笔箱。确实刚才只是拿起笔箱铅笔就发出了声音。老师说的没错。



「您记得很清楚呢」



直白的发表了感叹。



「排列整齐的东西就会留在记忆里」



老师理所当然的这么说。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事应该是模仿不来的。说起来,之前也说过从车上看到的景色也全都记得。对于这些细节,老师似乎有着远超常人的记忆力。虽然这种能力也说不上有什么作用就是了。



「只是铅笔动了而已,有那么重要么」



「如果只是铅笔的话那或许只是偶然。但还有另外一样,就是这个茶杯里面的水没有混进任何灰尘。而且外侧也同样非常干净」



老师放下茶杯,将脸朝甘木贴了过去。因为感受到了压力所以甘木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后退。



「在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有某个人动力了这个书桌上的东西。不光是铅笔,还有这个茶杯。肯定是把杯子里的水从窗户倒了出去,清理灰尘之后重新从药罐里将水倒了进来」



「你说的某人……会是谁呢」



「你把被用钥匙给拿走了。下面的孩子们也没有钥匙。除此之外剩下的人就只有青池了吧」



「但是,下面的女生还有那家的女主人,都说没有任何人经过。这间公寓也没有其他的出入口。青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又是怎么离开的呢」



「非常简单。青池根本就没有回来」



不明所以的回答。甘木完全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突然,老师走到一旁的橱柜前伸手打开了拉门。上面一层塞着各种衣物,而下面则是一个大大的茶箱——甘木不禁咽下一口空气。箱子看起来跟刚才有着微妙的不同。盖子没有完全合上,而是留下了微妙的间隙。老师将盖子取出来放到地板上,接着伸手抓住茶箱的边缘。



「你也来帮下忙」



「是,是」



甘木也跪坐在榻榻米上,两人合力将茶箱给拉了出来。在其中的正是穿着灰色洋服的青池,手脚都缩了起来看起来就像是个胎儿一样的姿势仰面待在箱子中。



「因为青池昨天买了药之后,就没有去任何地方。因为没有外出,所以自然也就不会回来。他只是藏在这里,等待我们离开而已」



呆呆的听着老师的话语,甘木感觉自己全身都仿佛冻结了一般。青池依旧闭着眼睛身体没有任何动作,黝黑的皮肤失去了血色。不想去想。但是,莫非,人已经——。



仔细一看,放在胸口的佛罗拿的盒子正在有规律的上下起伏。应该是刚才,用重新倒的水喝下去了吧。



睡眠中的青池发出了平稳的呼吸。



青池醒来,是下午稍晚一些的时候。



「不久前,小说突然就写不出来了」



躺在被子里的他开始发出了细微的声音。身体中的药效似乎还没有完全过去。



「虽然打算要写出一篇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的杰作,但还没写到十行笔就停下了。自己就好像是变得空荡荡了一样,什么文章都写不出来。明明不顾家人的反对来到了东京,但自己居然这么的无能。我啊,大概也就只有这种程度了吧」



甘木在枕边倾听着他的话语。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个曾经阳光的朋友心里居然会在想着这些。他觉得对方肯定跟没有目的,只是悄悄度日的毫无个性的自己不一样,每天都在朝着成为一流作家努力并且过着充实的每一天。



说起来,问他正在创作的小说内容时候每次听到的内容都不一样。也从未听他说过自己的某篇作品完成了。自己应该更早察觉到朋友的痛苦才对。



「那这件事,跟洋服又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现在,灰色的洋服正放在老师的膝盖上。老师背对书架正坐在地上。默默的抽着烟。因为烟雾的遮挡,甘木看不清此时老师脸上的表情。



「是因为你之前做过的梦啊」



「梦?」



「你不是说过么。那个要把手帕变成蛇,最后沉入河川的男子的梦……漱石的『梦十夜』里头有很相似的故事。『水深喽,夜沉喽,变直喽』连这句台词都一模一样」



甘木说不出话来。『梦十夜』。这个标题他勉强还有些印象,但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看过。漱石的书他全都只是随意的跳着看过而已。



「你等等。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事」



不经意间,一本书从视野之外被丢了进来。是老师从书架上抽出来的。似乎是漱石全集中的一本。



「马上变,长蛇现,



绝不骗,笛声颤,」



就这样,一路上唱着终于走到了河边。「既没有桥也没有船,应该在这里歇一歇,让我看一眼匣子里的蛇了吧。」刚冒出这个念头,就见老爷子哗啦哗啦向河里走去。起初,河水仅及膝盖,渐渐地齐腰、没胸。尽管如此,老爷子依然唱着:



「水深喽,夜沉喽,



变直喽!」



始终箭直地往前走。一直笔直的向前走去。……



(注:夏目漱石《梦十夜》中第四夜的结尾,沿用的别人的翻译,最后为了更加贴近原文,略作修改。)



手心中开始冒出冷汗。虽然在甘木的梦中「老爷子」变成了穿着洋服的男性,但除此之外的部分确实否非常的相似。



「可是我并没有看过啊」



「你只是忘了而已。是我借给你的。你肯定跟往常一样跳着随便读了一遍就算完了吧」



看着眼前书页的同时,甘木也渐渐感觉就是这样。之前借来的快速度过的书,时候也全都是连书名都记不起来。就像是前几天青池来探病时候说过的那样,记忆什么的都是些不确定的东西。



「就算是暧昧的记忆也会在大脑的某处留下写东西……人类的内心可是很深奥的」



残留在记忆中『梦十夜』的内容,与从老师那里听来的漱石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最终以梦的形式出现——确实这么想的话姑且能说得通。



「如果重现与你相同的情况的话,我或许也能梦见谋篇故事。然后就可以将其写道小说中去。所以我才会向你接来这件洋服」



门缝钻进来的风吹起了书页,夹在书中的照片就此出现。一副忧郁的神情。蓄着胡子的漱石的半身照。是那张非常有名的照片。身上穿着跟这件已经回到了老师手中的一模一样的洋服。



突然,转身看向背后的墙壁。刚才甘木返还的青池的洋服正挂在那里。



「……因为很像夏目漱石穿着的那件,所以你才买了这件洋服么?」



「是的。因为看到了非常相似的成品洋服,所以就把身上的钱全都拿去了。我非常喜欢漱石的作品啊」



青池干脆的承认了。怪不得这两件衣服才会这么像啊。



「『梦十夜』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以梦为题材连续创作的短篇集……在曾经是漱石山房之一的内田百间面前,感觉我就算说明也有些多余吧」



就算出现了自己的名字,老师也还是一言不发。一脸严肃的表情,又点上了一支烟。



「青池,你知道老师么」



「作为作家是知道的。作为漱石的门生收到了洋服,还有在大学教授德语这些也都知道,文艺杂志上登载的老师的随笔我也看过。听了你的话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在脑袋里联系起来了。你所说的内田老师,就是内田百间吧」



或许是说了太多话所以又累了的缘故,青池闭上了眼睛。就在以为他又要睡着的时候,他又开口了。



「内田老师写的『冥途』真的非常棒。跟『梦十夜』一样,不甚至是还要更加出色的,仿佛直接截取了梦中世界的短篇集。为什么在大众眼中就只获得了那么一点的评价,我没办法理解。我觉得你也一定要读读看。」



仿佛直接截取了梦中世界,这样的形容倒也能理解。毕竟刚才已经看了那篇身体变成牛而头还是人的怪物的故事。不过就算要说是梦的话应该也是噩梦。



「就算是对文学没有兴趣的你,也能在梦中体验了漱石的世界。那么每天都在寻味古今内外各种文学的我的话,肯定能够体验到更厉害的内容,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穿着从你那里借来的洋服睡觉……」



青池的话到这里中断了。或许是因为太阳西斜,这间朝北的小屋突然就暗了下来。



「那么,你都梦到了些什么」



待在房间一角的老师,冷不丁的开口。甘木下意识的转过身。老师现在双手放在膝盖上,瞪得大大的眼睛看向青池。刚才还在抽的烟也没再抽了。



「不,没有看到」



青池叹了一口气。



「昨天,醒来之后我就去买来了安眠药,然后就一直在睡觉。但是,一直都不顺利……正好睡醒的时候,听到玄关传来了甘木的声音,所以急急忙忙躲进了茶箱」



「等我们离开之后,你又喝了药啊」



「因为想着你和老师应该会在外面寻找一段时间。虽然迟早会被找到,但在那之前我还是想尽可能的试着去做梦。你们会这么快回来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



这都是因为老师看穿了青池的想法。如果只有甘木一个人的话,现在或许还在荻漥的什么地方到处打转吧。



「只要穿着漱石先生的洋服,就能那种凑巧的梦,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老师发出的声音莫名的毫无起伏。



「那种药吃多了的话对身体会有危害。依靠自己身体里不存在的东西去写文章是不行的。这种事情是很危险的」



「危险不危险什么的我不知道。但只要能挺起胸膛成为一流作家的话,我就算死也无所谓……」



伴随着摩擦榻榻米的声音,一道黑色的阴影在昏暗的房间中升起。甘木感觉身体都被冻住了。一瞬的停顿之后,他才注意到是穿着黑色衣服的老师站起了身。不知何时开始心脏就狂跳个不停。



「死,死什么的,别这么轻易的就挂在嘴上」



低沉的声音从空中落下。



「我想听的不是这种话。在那个世界能挺起胸膛当个作家,那又能怎么样。只不过是稍微写了点文章,就想学这种东西,还是算了吧」



老师抱着布包中的洋服,将山高帽子戴到头上。迈着不太有力的脚步朝门走去。仿佛跟刚才判若两人的萎靡的背影。就在要离开房间前,他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我在写出『冥途』之前,可是花了十年的时间」



老师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对自己说的。门被关上了之后,甘木两人陷入了沉默。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于就算再怎么仔细听也听不到了。



「不停勉强自己,最终早早死去的作者有很多」



青池小声的这么说。



「漱石本人自不必说,漱石的门人中也有早早就死去的。芥川龙之介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记得,内田老师跟他的关系也很亲近」



关于芥川龙之介的事甘木还是第一次听说。老师或许早就已经目睹过很多英年早逝的作家也说不定。



「老师是在担心我,所以才特地给我忠告……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像我这样的学生」



青池的眼眶微微湿润。只是跟甘木印象中稍微有些不同。或许老师真的有对于一个烦恼中的文学青年的关心,但那些话语中更多的是别的感情——类似胆怯的感情。老师对于自己身边的某人死去这件事,或许怀有极大的恐惧。



「呐,甘木」



青池抬头看向甘木。



「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你」



第二天的傍晚,甘木去了位于合羽坂附近的老师的家。



因为只知道大概的住址,于是便向一个从坡上下来的身形纤细的年轻男性问路。对方是个年龄比甘木大,衣着良好的男性。他用清爽的口吻告诉了甘木详细的地址。



那是一间位于窄窄的坡道半途中的平房。原本似乎是某栋大房子的附属。门牌上除了有「内田」之外,同时还有写着「佐藤」的名牌。



在玄关喊过之后,一个看起来大概中学年纪的可能是女儿的年轻女性,穿过散落着夕阳的走廊出来了。灰色的洋服孤零零的被挂在墙上,就像是一幅画一样。似乎是饲养在屋里的绣眼鸟此时也发出了叫声。



不久老师就出现了。竖条纹的浴衣外披着一件丹前(注:一种冬季御寒的长袍),他在甘木面前的坐垫上坐了下去。大概是刚洗完澡吧。没擦干的头发就像是一根根指向天花板的剑。不好意思前来打扰,甘木先发出了问候。



「这次是有什么事呢」



老师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甘木。虽然看不出欢迎的样子,但脸上倒也没有露出嫌麻烦的表情。



「我想要为之前给老师添的各种麻烦道歉,是青池拜托我的。他说过几天想自己也来一次……」



「不用那么大费周章,你这么回复他」



老师用没什么起伏的语气说道。



「我只要拿回洋服就够了」



跟预料中一模一样的回答。我知道了,甘木如此回应,接着从拎在手里的包里取出一升瓶朝对面递了出去。这是青池为了表达歉意而交给他的东西。虽然刚才说了只要能拿回洋服就够了,但老师并没有拒绝。似乎不光是啤酒,对日本酒也非常喜欢的样子,老师的脸颊跟之前一样微微的舒缓了。



「洋服没有弄脏的地方吧。关于这部分,青池非常在意」



「没有,昨天回来之后检查过了,没发现什么有问题的地方……但那件洋服以后或许还是不要穿出去了会比较好。虽然这次平安的回来了,但万一又被什么人给拿走了的话,那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师抬头望向挂在墙上的洋服。仿佛它的原主人现在就站在那里一样。突然甘木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他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意的疑问。



「老师穿了那件洋服之后,有没有做奇怪的梦呢」



老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老师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绣眼鸟们一齐鸣叫,比刚才更加嘈杂的声音。似乎并不是一只,而是养了好几只。



「为什么,你会问这个」



嘶哑的声音从老师口中流出。



「青池在听了我讲述的梦的内容之后,就觉得只要穿着那件洋服的话就能够做可以当做小说题材的梦……但是,我并没有对老师说过关于梦的事。为什么青池的想法,老师会知道」



仅仅只是从药剂师那里听说青池购买了佛罗拿,老师就理解了青池的目的。这难道不是因为,老师本身就知道只要穿着漱石的洋服,就有可能会梦到些什么东西么。



在公寓的时候也是「只要穿着漱石先生的洋服,就能做那种凑巧的梦,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对青池说了这样的话。并非小说的题材——如果是更加可怕的噩梦的话,就能够梦见,某种意义上也能这么解读。



「志向是文学的年轻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我只是非常了解这些而已。毕竟我也是这些家伙中的一个」



流畅的回答从口中流出。并没有太多思考与停顿,听起来就像是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一样。



「你在意的,就只有这件事么」



老师的声音中蕴含着些许的力量。这让甘木感受到了一丝违和。自己都知道些什么,都察觉到了些什么,仿佛是在确认这些。



其实他还有另外一件在意的事情。那是在拎着一升瓶到这里来的路上想到的。



「直到前几天,青池借给我之前,我都还没有读过漱石的作品」



「那又有什么问题」



「他所借给我的漱石的书,我都还没有还回去」



两人间陷入了沉默。略微的停顿之后,老师的喉咙轻轻的动了。收录了『梦十夜』的那一册漱石全集,就在青池的公寓里放着。所以他所借出的是那之外的书。



甘木并没有看过『梦十夜』。



说借给他过的青池弄错了。正如他所说,记忆是不确定的。这么一来的话甘木就是在不知道『梦十夜』内容的情况下,做了那个梦。完全不知道的故事却在梦中出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青池借书之前,你就已经在什么地方看过。只不过你把这件事给忘了而已」



老师非常肯定的断言。脸上严肃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瞪大的眼睛也未从甘木身上移开。非常合理的说明。实际情况或许也正如老师所说。



但是,为什么老师,就是不愿意相信自己所说的话呢。



甘木将自己内心的想法抛之脑后。继续这么说下去也没有意义。真想究竟如何已经不可能知晓了。



「其实今天,我还没有吃午饭」



老师唐突的转换了话题。



「我是准备就这啤酒去吃一顿有点早的晚饭。之前遇到你的那家神乐坂的洋餐厅,虽然有些奇怪,不过料理还挺不错。我接下来准备去那里,不介意的话你要不要也一起呢」



看样子在老师的眼中「千鸟」甚至都不能算是咖啡店。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对于这些没有办法说明的奇怪事,要不要借着酒精就此忘记呢,老师大概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提出了邀请。而甘木也表示了赞成。



回答了要同行之后,老师也开心的点了点头。



「正好刚才多田来过,才从他那里借了点钱」



看样子似乎是要用借来的钱去喝啤酒。而且这个叫多田的人究竟是谁也没有说明。感觉只要跟老师待在一起,就会不知不觉间欠下一堆不认识的人情。



不过就算这样,跟这个与自己完全不同,有些古怪的老师在一起依旧很开心。



「我去先把脸换身衣服,请你在玄关稍微等一下」



老师从和服口袋里拿出毛巾,挂到了肩上。



从坐垫上慢慢起身,就在此时甘木浑身都僵住了。



视野的一角他似乎看到那件洋服动了。明明窗户是关上的。就跟发高烧的时候,梦中所见到情景一模一样。



不过现在并非夜晚。甘木也非常健康。



肯定是看错了。然而就算如此,他的目光也没办法再看向那件洋服。



不禁闭上了眼睛,想要让内心平静下来。



(水深喽,夜沉喽,变直喽!)



不经意之间穿着灰色洋服的男性的声音,在耳朵深处苏醒。在那其中也混杂着甘木自己的声音。冰冷漆黑的河水从脚下涌起,一点一点的上升到脖颈。



就像是蛇在扭动般,沙沙沙,摩擦的声音让他睁开了眼睛。



挂在墙上的洋服已经落到了榻榻米上。顺着房梁弯弯曲曲细长延伸的那个,仿佛就像是刚刚褪下的皮一样。



「你在干什么呢。赶紧去穿鞋吧」



老师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甘木浑身一震,逃跑似的跑出了房间。



完全没有要把洋服捡起来的意思,大概是再也不想碰那件洋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