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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 2)




站在广大地下室中央的谢乌鲁将身上化为焦炭的衬衫拨至地上。虽然挨了那样大规模的魔法还能活著已相当惊人,但他似乎不是毫发无伤。不仅脚部多出被轰出洞来,用来保护头部及上半身的双手也被削去了一大块肉,正不停淌著鲜血。



男教师分别看向站在左右两侧的克雷托与吉莉亚。原本维持笑脸的那双细眼在对焦到拿著长剑的少女时,瞬间化为深邃不见底的黑暗。



「你还真是不留情呀吉莉亚,我差点就死了呢。」



「……我原本只打算攻击脚部。」



「原来如此,什么时候都不忘基本规则这点倒蛮符合爱耍小聪明的你——老师我也来向你看齐好了。」



谢乌鲁的视线移到克雷托脚上。



正当吉莉亚瞭解他接下来即将做出的动作而要开口时,没想到谢乌鲁竟出乎意料地朝少女冲去。



有点愣住的吉莉亚赶紧开始咏唱魔法,一片透明的防护罩藉由长剑在她眼前扩展开来。



然而谢乌鲁根本不管,仍为了抓住少女把右手往前仲去。手指陷入防护罩内激起阵阵火花,骨头受到压迫的声音也跟著响起。



男子愉悦地哼了一声,朝同一处伸出了左手。



「压缩咏唱啊,那招又能撑到何时呢?」



在重视速度下临时制造出来的防护罩,其强度就算有那把强力长剑做为媒介,似乎仍接近了极限。如同眼前男教师所点出的事实,魔法防护罩顶多抵挡了馑仅两、三秒而已。



一股轻脆的破裂声响起,吉莉亚赶在直逼眼前的双手袭来之前用力蹬了地板朝左方扑去,紧接著又由克雷托出手将她的身体拉到一旁。



「……啊”」



克雷托将微微发出惨叫的少女拉到自己身后,再朝著谢乌鲁的下盘踢去。



这次攻击瞄准的是他受了伤,几乎快要化为黑炭的部位。但是当青年在发现对手仍是一脸毫不在意的模样,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阵诡异的感觉,伤口飘散出的臭味勾引起某些回忆。



「这是……?」



巨人族确实比起其他种族还要不怕疼痛,眼前谢乌鲁的模样仍明显有哪里不对劲。面带微笑的他尽管腿上的伤口挨了克雷托一踢而又被削去一大块肉,他仍只是停在原地。不只如此,此时他对著为了掩护少女无法退开的克雷托伸手,用沾满鲜血的五指抓住了青年的左肩——一把将其握烂。



「克雷托!」



痛苦早已无法化为言语表达出来。



大量鲜血喷溅在石地板上。吉莉亚拼了命地用她的手想把虚弱的克雷托往后拖。



吉莉亚一看之下,发现克雷托左臂失去一大块肉,其中多数都是从肩膀被拧下来的。相较于因此显得脸色铁青的少女,谢乌鲁则是举起双手后退数步,发出再高兴不过的笑声:



「果然比起让你东逃西窜,还是想办法让你无法继续逃才有趣呢。守门人先生,你那条左臂已经不行了吧?」



「……似乎是啊。」



看到被捏得血肉模糊,就连原本该有的黑衬衫与绷带都彻底消失的肩膀,克雷托不由得抬头仰望上空,一旁则传来吉莉亚微弱的喘气声。



「对不起,克雷托,都是我……」



「别在意。耳朵没事吗?」



「如果我是兽人族就没事。」



原来刚才她没能完全闪过谢乌鲁的攻击,压著右耳的手染得一片通红,从手指缝隙溢出来的血转眼间就把制服外衣的肩膀与领口弄脏了。



由于羽人族对于疼痛相当敏感,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已无法继续使用过于强大的媒介。长剑上的青光瞬间消失,彷佛就像被她激烈的喘气声吹跑了似的。吉莉亚见状忿忿咬唇,将长剑直接往地上一放。



见到少女拔出原本那把刺剑准备咏唱治疗魔法,克雷托硬是把疼痛及晕眩压了下来,对她说:



「吉莉亚,你用魔法治好你自己,然后赶快逃。」



「咦?可、可是……」



「那家伙不太妙——犬概是将他自己的身体化为不死族了。」



那股从烧焦的伤口飘散出的臭味,一种熟悉的死之气味,是利用邪门歪道的法术将肉体变质下的产物。藉著不断饮用由龙人血液制成的秘药,就能拥有一副无论受到何种攻击都不会停止动作的身体。化为这种不死之身的身体依然会感到疼痛,但却不会持续。因此若不彻底将整个身体毁坏,不死之身将会永无止境地苏醒去攻击敌人。



尽管谢乌鲁俨然变成大战时代那人见人怕的产物,听到克雷托这句话的他只是大大瞪开双眼,接著轻轻拍起手来。



「真有你的呢,守门人先生,你竟然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年纪也不小了啊。你在哪弄到那种药的?是用信对你下指示的家伙给的吗?」



「没错,毕竟要跟疯癫王子一战的话,不做好这点准备实在说不过去呀。」



男子如此说完后竟开始压脚做伸展运动,简直就在夸示他一点都不把左脚的伤势放在眼里。



听到背后传来吉莉亚倒抽一口气的声音,青年守门人再度出言告诫她:



「总之吉莉亚你快逃,这对你来说太沉重了。」



「可是……」



「如同守门人先生所说,你还是快逃比较聪明。不过就我们两人在这里打泥巴战也没啥乐趣,不如来玩点游戏怎样?」



「游戏?」



谢乌鲁转身背对有些讶异的两人,朝石制大门的方向走去。



「守门人先生,你不想让封印被解开对吧?然后呢,现在水晶球还剩三颗。」



眼见男子缓缓接近镶有水晶球的封印纹章,克雷托正想要冲上前制止,却被吉莉亚伸手制止。接著她更拿出手帕按在克雷托的肩膀上。



「先听他怎么说吧,我们刚好能趁机重整旗鼓。」



「可是……啊,治疗魔法对我没效喔。」



「咦?刚才你不是说妮雅帮你治好的吗?」



「那是骗你的。」



「……我真的要生气了,你想死也不是这样。」



克雷托遭到打从两人相遇以来,他所看过吉莉亚最生气的眼神狠狠一瞪。



不过毕竟如今情况危急,她倒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了。只见她眉头一皱,将迅速染红的手帕绑在克雷托肩膀上。



谢乌鲁最后站到石门前方,以拳背轻轻敲了敲上头的迪尔堤纹章。



「就是当我每弄断一只守门人先生的手脚,就破坏一颗水晶球。假如剩下这三个全被我破坏了,游戏就算我嬴——这样即使守门人先生输了,至少还剩下一双手或脚,对吧。」



「……还真感谢你替我设想喔。」



相较于克雷托回以有气无力的讽刺,一旁的吉莉亚却脸色铁青地插话:



「你说的游戏规则是否单方面对你有利?难道没有我们赢的条件吗?」



「杀掉我就是你们赢了啊。」



谢乌鲁这时猛然转过身挥出右臂,一剎之间又将其中一颗水晶球打碎了。失去光芒的碎片四分五裂掉落至地板上。



接著谢乌鲁转头看向哑口无言的两人,笑道:



「现在这颗是守门人先生左手那一份……只剩两颗啦。」



没想到笑声都还没消失,谢乌鲁竟已弯下身子朝两人冲去。



面对彷佛如同疯狂野兽冲来的对手,克雷托昨舌后也跟著冲了出去,看到男子一逼近,马上做出了活像要挥出动弹不得的左手般的动作侧过半身。等到谢乌鲁的手臂几乎在同一时刻擦过身边,克雷托便从旁往他门户洞开的腹部一踢。



看到男子的身体因这一踢不稳摇晃,克雷托紧接著更踏出一步贴近,轻轻将右拳抵在他的上腹部——朝著内部施加冲击。



「嘎……!」



这拳和刚才打败狄萨罗司·席安的招式一样,贯通背部的一击使得谢乌鲁应声倒在地板上。克雷托想都没想,就提脚往抱著腹部痛苦不堪的男子踩去,响起一声骨头碎裂的清脆声芷曰。



「这下你暂时——」



话才说到一半,克雷托整个身体竟有如断线风筝般被打飞出去。



停留在空中只是一瞬间的事。



随后克雷托整个身体重重撞上墙壁,在地下室内造成轰然巨响。



这股强劲冲击让他顿时喘不过气,黏在墙上的身体缓缓滑落至地面,昏暗的天花板更掉下一些石头碎片。就在周遭扬起一片粉尘之中,一声接近惨叫的呼喊声响起:



「克雷托!你还活著吗!?」



「勉强算是……谢啦。」



克雷托一边吐出口中的血痰,一边回以无力的声音。



其实就在克雷托即将撞上墙的前一刻,忽然出现一层空气护膜包覆住他的全身,他才不至于陷入濒死状态。而施展魔法救了克雷托的少女见到他再度勉强站起身,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这时,检查完自身膝盖状况的谢乌鲁抬起头来说:



「你看起来挺高兴的呢,守门人先生。」



「只有你好吗……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是吗?话说回来,你一直让我的腿部受伤,我动起来会很迟钝耶。」



「这是对付不死族的惯用伎俩,你就别抱怨了。」



面对化为不死族的对手可不是件有趣的事。由于痛觉在他们身上不会持续残留,因此几乎大部分的攻击都无法阻止他们持续进攻。如果对上擅于接近战的不死族,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破坏关节或骨头,使他们的身体动弹不得。



话虽如此,但是过程中一旦遭到反击就有可能瞬间败阵,状况称不上乐观。



克雷托心想,至今以来和自己交过手的学生们大概也从他身上尝过类似的挫折感吧。



——不过这不表示他能止步不前。



克雷托强忍左肩的痛楚,调整好呼吸。



前方映入视野的是伤势集中于左脚而歪一边站的谢乌鲁。此时他双手触地,微微躬膝后静止不动——瞬间有如离弦箭矢般对准克雷托直直冲来。



足以将任何阻碍物强制排除的绝对暴力。



看到对手缩短距离贴上来,克雷托第一个念头就是「正面迎战会输」。



不过,克雷托却硬是等到威胁已近在咫尺才移动身体闪躲。谢乌鲁伸过来的右臂惊险掠过他被削掉的肩头,然后换他挥出右拳重击在男子的太阳穴上。



精准无比的一击让谢乌鲁身体失去平衡晃了几下,没想到这时却响起了少女的惊呼声。



「克雷托!快躲开啊!」



右臂传来一阵沉重的冲击。



克雷托慢了几拍才瞭解发生了什么事,原来竟是一块尖锐的石头碎片划破黑衬衫,深深刺进他手肘上方。似乎是方才谢乌鲁在双手触地时捡来握进手中,等到克雷托停下攻击的瞬间才投掷过来。



「该死……!」



痛觉一瞬间扩散开来,再加上被刺到的位置有些不巧导致线断裂,使得克雷托无法移动他的右手。就在他拖著下垂的双手想拉开距离时,谢乌鲁的魔手伸了过来,狞猛的五指一把揪住了他的右手腕。



「抓到啦。」



「嘎啊……!」



手腕骨应声碎裂。



克雷托强忍急遽窜上的剧痛,朝著谢乌鲁抓住自己右手的手臂用力踢去。在受到反作用力而往后倒退数步之后,克雷托仍不忘提防下一波玫势,但是对方并未没有继续攻击。



一看之下,才发现谢乌鲁似乎因为毁了克雷托的右手而感到心满意足,哼著歌走回石制大门旁,就在焦虑不堪的两人瞪视下再度打碎一颗发出微弱金色光芒的水晶球。



「好了,剩最后一颗啦。你想要我毁你右脚还左脚?」



「哪只都不想好吗……我今天一天下来也被捏碎太多次骨头了吧……」



「放心吧,下一只就是最后了。」



谢乌鲁的笑容上感受不到恶意。



那副简直就像是「虚无」二字的实体化,徒有其表的模样让人不禁认为他体内一定缺少了某些应该要有的成份。



究竟是精神层面出了问题,还是他所喝的秘药带来了负面影响?克雷托想了一会,结果只有得出自己「无法挽回劣势」的结论。因为如今双手要完全复原至少得花上十分钟,他实在没有自信能在这段期间内彻底甩开谢乌鲁。



看到谢乌鲁再度走了过来,克雷托决定「总之要先让吉莉亚逃走」。当他正要开口时——眼前的视野突然被她的背部遮住。



伸手一拨头发,挺身站在教师面前的她以清澄的声音说:



「老师,既然你说一只四肢等于一颗水晶球,那用我的手来抵也可以吧?」



「喂!你傻了吗!别闹啦!」



谢乌鲁眼见吉莉亚毫无抵抗地伸出自己的左臂不禁瞪大双眼,但他随即面露微笑,看向少女身后正朝这里冲来的克雷托,点头回应:



「我无所谓啊,就当作钟点费收下好了。」



谢乌鲁伸手掴住少女左臂,在接近腋下的位置施加力道。



在巨人族的腕力之下,吉莉亚那与细树枝没有分别的纤细手臂隔著制服逐渐被捏扁。她虽痛苦地大大张口,却始终没有叫出一点声音。等到谢乌鲁一放开手,她当场蹲了下来。



看到少女咬牙抱著左臂,男子一时之间投以无法理解的视线,不一会却转身走向石制大门。这时跑了过来的克雷托单膝跪地,观察少女的状况。



额头上渗出的大量冷汗、颤抖的嘴唇及惨白的脸色,无一不呈现出她如今有多痛苦。



「喂!吉莉亚!你还好吗!」



「……你吵死、了……」



喘息声听起来又像哭声。此时吉莉亚虽以有点恍惚的视线盯著地上,但看得出她仍算清醒。



「……克雷托,我们逃吧……继续打下去也……回到地上,去把能够应戟的人集合起来吧……」



少女以抖个不停的右手撑地想站起来,青年理解到她这个举动的意义,不由得说不出话来。



要是克雷托的脚被谢乌鲁弄断,就连逃跑都办不到。判断继续战下去也毫无胜算的吉莉亚为了保住他的脚,才会选择用自己一只左臂来交换。因剧烈疼痛而紧闭双眼的吉莉亚这时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责备自己不争气后,才总算用她纤细的双脚再度站立起身。



「趁现在……快走吧。」



「吉莉亚。」



克雷托以身体接住摇摇欲坠的少女。



吉莉亚因此沮丧地低下头,却又随即提起精神往出口走去。克雷托盯著她那副不允许自己失败的背影,不禁想起了一名过去曾在他面前失去了羽翼,却仍然不放弃战斗的少女。



痛到已有些意识不清的克雷托不禁叹息道:



「你果然跟泰勒希雅很像啊……」



「请不要说出这种活像老爷爷的话……而且你说的是我曾祖母的名字……」



「原来如此,你们果然有血缘关系啊。」



心中的疑问获得解答,一切都连接起来。



——曾经觉得,要是能够那样就好了。



要是那些曾和自己并肩而战的伙伴,能够在日常生活中过得幸福就好了。



一个由于他们早已不在而失去意义,但始终无法放弃去祈求的心愿。克雷托现在总算有种如愿以偿的实感,不禁微微一笑。



「原来……你过得很幸福啊……」



时光飞逝。



在自己窝在地下的那段期间,地表世界依然过得相当平静,克雷托正是为了知道这一点而走出地下。或许起因不是他去主动争取来的,不过他的确有著这么一个愿望。



——亲眼确认那些存活下来的人们过得幸不幸福的愿望。



「这下我的确满足了。」



「心满意足」所形容的大概就是现在这一刻吧。



就在同一时刻,传来最后一颗水晶球破碎的声音。



头开始晕眩。



一种类似气压变动时的感觉袭来。



无法以肉耳分辨的声音顿时充满了整个石制地下大厅,沉积许久的情绪化为透明波浪侵蚀起脚下。



看到门缓缓朝内侧开启,里头出现的是一个能望尽时间巨流的空间,克雷托心中涌上难以言喻的感慨。一旁的吉莉亚发现他毫无动静,不禁紧张地高声呼喊:



「克雷托,请你快一点!」



「不……你自己先上去吧,我要留在这收拾局面。」



「你在说什么啊……」



巨大石门仍在自动敞开,而站在它前方的谢乌鲁似乎早已忘了两人的存在。看著他充满期待的身影,克雷托叹了口气。



「抱歉,吉莉亚,都是我硬要逞强才害你受伤。」



「这种话之后在听你说也不迟……然后请你不要擅自把我的伤怪在自己头上。」



只见以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的少女,走到阶梯前方后虚弱地往墙上倚去。对身为羽人族的吉莉亚来说,她的体力每一秒都在流失。克雷托转头看到少女脸色铁青的模样,判断「她难以独自爬上冗长阶梯」而朝她走了过去。



「吉莉亚,你能施展止痛的魔法吗。」



「只要你帮我扶著剑,或许可以……你要止哪一只手的痛?」



「我是要你对自己施展。」



少女闻言先是一愣,不过她似乎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状况相当糟。于是她开始用发抖的声音咏唱,当剑锋上点亮的灯光传至左臂,原本紧皱的眉头顿时舒缓开来。



青年守门人接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现在你帮我脱掉衬衫,穿著我的手不好活动。」



「这是什么要求……你这样看起来会变成很诡异喔……」



吉莉亚虽以微弱的声音如此回应,仍是倚在克雷托身上并开始用右手帮他解开一颗颗衬衫钮扣。途中可以发现少女白皙额头上不停渗出如玉露般的汗水,如游丝般的细微喘息也吹到青年的胸膛,彻底显出她有多么痛苦。



吉莉亚最后以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伸手到青年背部缓缓将衬衫拉下。当她一看到上半身到处沾满血渍的绷带,一对柳眉再度蒙上阴影。



然而克雷托却不在意地点头说道:



「很好,大概那边就行了,你乖乖等著。」



「什么『你乖乖等著』啊……」



「我马上就让它结束。虽然我刚刚在游戏中输了——但我现在就去赢得胜利。」



应该打从一开始就这么做的。



以为自己能够撑住一切的痛苦,所以不打算放弃本来的做法。



「但是如果因此让吉莉亚受伤……不就本末倒置了吗。」



克雷托一违走向石制大门,一边看著自己这副残破不堪的身躯。



回想起成为守门人还不到一个月,却充满精彩奋斗历程的每一天。



「嗯……算是蛮有趣的呢。」



虽不知称不称得上对社会有所贡献,但至少自己确实乐在其中,现在就差完成最后一项工作了。



克雷托在宽广地下室的中央,正对石制大门的地方停下脚步。前方一片黑暗中微微溢出红光,直直照射到眼前的谢乌鲁脚边。



毫无发出声响便彻底开启的石门深处传来一股女人的声音。



「欢迎回来啊,克雷托。」



她脚踏沉淀许久的时间以及遭到遗忘的教训,出现在眼前。



拥有红色长发及一对同色双眸,双手缠著无数黑线的人偶师往打开的石门上一倚,露出了妖艳的笑容。克雷托只好面带苦笑呼喊其名:



「我回来了,塞涅。」



这名身为同居人的少女一如往常飘至半空中,从远处望著克雷托。



「你要回来怎么不叫我,却把这边打开了?」



「又不是我打开的。等等拜托帮我重新封印起来。」



「什么?」



少女先是发出不满的疑问声,接著察觉到脚边的水晶球碎片,脸色顿时变得不太高兴——踩著水晶球碎片的谢乌鲁转头看向克雷托。



「守门人先生你……?」



「我在这。你等等记得和那家伙赔罪喔,不然我会被骂。」



「就算他道歉我还是会生气——克雷托,是这个男人打开大门的对吧?」



「是啊。抱歉,我没能挡下他。」



一听完青年的说辞,少女的表情跟著大变,化为那个残酷冷血的魔女。端丽的脸庞上浮现有如摇曳灯火的微笑,手指上缠绕的线转眼问扭曲集结成一团。



等到线最后成为一道锁链之后,人偶师以清澄的声音高声宣示:



「欢迎来到迪尔堤地下牢,愚蠢之人。我的名字是塞涅·毕耶菈,既是一名受诅咒者,同时也是这座牢房唯一的狱卒。」



过去曾在战场上同时操纵千名尸体,集魔法师们的畏惧与憧憬于一身的人偶师之名,如今却已无人知晓,因为她也受到了诅咒。



完全处于状况外的谢乌鲁不禁以一副迷惑的表情看向克雷托。



「什么……?守门人先生你是从这里出来的?」



「嗯,是没错啦,只是出来的时候是靠塞湼的瞬间移动,所以没有通过这道门。」



「这表示守门人先生你就是疯癫王子?明明穿成那种打扮?」



「不是好吗,还有我穿什么你就别管了。」



要是继续让他在塞涅面前多嘴,自己很有可能会被要求穿成绷带配短裤。克雷托这时动起下巴,对抱膝浮在空中的塞涅指了指坐在后方地上,一脸茫然的吉莉亚。



「塞涅,那边那孩子受了点伤,拜托你帮忙治一治吧。」



「不行。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不会去干涉外界的人吗?」



「现在既然门打开了,你就把这里也当作房间里啦,算我求你了。」



看到克雷托再三拜托,塞涅最后无奈地耸了耸肩。只见她手中拿著的锁链消失,化为发出红色光芒的飞沫朝吉莉亚而去。在拖出一道长长尾巴来到满脸讶异的少女头顶后,冷不防地往她身体倾倒下去。



看到吉莉亚脸上痛苦的表情因此消失之后,松了口气的克雷托转身面对谢乌鲁,同时望向眼前那道门后方深不可见的房间,以若无其事的语调随口撒了个谎:



「好,该开始守门人的课外辅导啦。」



过去他曾想过,自己能否迎来将所知道的一切传达给外界的一天——



发现如今正有一个机会出现的克雷托在感到有些讽刺的同时,也回头看向坐在远方的吉莉亚。



少女以一种纯粹率直的眼神,示意她将会在那里乖乖等待一切结束。克雷托收到这个回答之后,才再度转回谢乌鲁这边。



「刚才你说的那些故事大致上都对,却有些地方是错的。七十年前的那起事件,迪尔堤的王子并非为了谋害各种族政要才邀请他们齐聚一堂。王子之所以和龙人族的公主联合署名那么做的原因——是为了公布两人将要结婚的事实。」



「……啥?结婚?」



「是啊。」



当时那两人深信,他们的结婚将成为五种族和平发展的契机。



他们认为无论是陷入胶著迷惘状态的感情也好,长年以来累积的怨念或争执也罢,最终都会逐渐随著时间洪流彻底消失——只是没想到这个心愿,竟会引发那起惊人的事件。



「你现在听都觉得不可思议对吧?更别说当时那些人听到的反应有多夸张……最先带头反对的似乎是兽人族的首领,因为它们认为迪尔堤想要藉此与龙人族联手去支配其他种族。想当然,巨人族和羽人族也没有给两人好脸色。」



感觉若将这些埋藏于屋史阴影下的真实化为言语,就会像流失的沙尘般一去不复返。



觉得那些沙尘其中同时也包含著自身的热忱,让克雷托脸上不禁浮现自嘲的笑容。



「不过真正引发问题的,却是来自会议室之外的人。当时实在称不上团结的迪尔堤王宫中其中一派,称为『激进派』的家伙们主张迪尔堤才是应该支配五种族的至高存在。当他们从房外偷听到王子宣布结婚时气得跳脚,结果竟派人将整个会议室周遭包围起来,软禁了里头的所有与会者——最后再以王子的名义对外宣称『我已挟持人质,你们必须彻底听从于我』。」



长年以来持续的战争让人心疲惫,憎恨与恐惧与日俱增。但是即使如此,人们还是想仰赖最后一线希望,选择静观会议的发展。



这种早处于临界点的紧张局势——就在以王子之名发出的假宣言下瞬间瓦解。



「气急败坏从其他地方赶来救人的军队,与誓死保护都城的迪尔堤军发生冲突,才会演变成巷战。尤其迪尔堤军中绝大多数人根本不晓得城内发生了何事,只能听从激进派乱无章法的指挥应战,局面可说混乱至极。」



那真的是地狱。



街道崩坏,尸横遍野。



众人第一次见识到扬起黑烟,一片火红的天际,彻底陷入绝望之中。



「不过,当然还是有一些清楚内情的王子派人马留在外头。他们一边守护街道,一边为了救出王子而奔向王宫。最终虽然顺利驱逐王宫内的激进派,各族政要也获得释放——事件却没有因此落幕。」



或许是混乱蒙蔽了在场众人的理智——从贝堤·萨伊收到的信上如此写道。



仔细想想的确如他所言。毕竟若没有发生软禁事件导致气氛紧绷,或许就不会导致后来的这场悲剧了。克雷托不禁回忆起那滩在房间地板上扩散开的血泊。



他尽量让语气保持冷静,继续说下去:



「当会议室内的人重获自由之后,兽人族首领突然从背后袭击了迪尔堤王子。理由似乎是想藉著机会除掉王子,再将他的死推给激进派背黑锅,听起来很蠢对吧……结果王子因此丧命……龙人公主顿时抓狂杀掉兽人族首领,途中也失手杀了许多想要阻止她的人——到了最后,公主死在了巨人族首领的手下。」



后来听巨人族首领说,不那样做真的无法阻止公主。



但是当时克雷托却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认为这些人想隐瞒真相,于是与他们发生了冲突。



「这才是事件的真相,很残酷对吧?所以那群活下来的人决定要让一切的起因,也就是王子来独自背负这些黑锅,用意是想牺性他一人揽下迪尔堤内部的黑暗,这样其他人才有办法藉机创造新制度。」



假如真相被摊在光天化日之下,至今以来包庇激进派的迪尔堤将无法使五种族归顺。在当时那个民兵俱疲的局面下,真正需要的是尽早恢复和平。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所有知道真相的人决定只字不提,化身为迪尔堤整个国家的共犯。



克雷托盯著被血沾湿的绷带。



正想要叹气的当下——门的另一头传出撼动整个地下室的咆啸。



有如地震般轰隆作响的低沉吼声。



若仔细听这阵在地板与墙壁之间不断反覆的回响,竟可从中听出几个词汇。「大战」、「迪尔堤」、「死」、「诅咒」、「背叛」——以及「复仇」。



这声缠绕于地面挥之不去的诅咒,是克雷托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在谢乌鲁面前露出苦笑后,伸手指向敞开的大门深处。



「这个声音真的吵死人了啊,吵到地面上都听得到,还演变成怪谈了……」



「你说疯癫王子死了……那这不就是他的诅咒吗?」



「不是喔,公主死前下了诅咒这件事是真的,不过对象并不是王子——而是当时在迪尔堤大正门战斗的灾厄巨人。」



同时也是王子朋友的异形巨人。



身上流著较一般巨人浓厚的原种血液,体型更是远有他们两倍以上的他,于大战末期时在战场上展现一骑当千的勇猛,彻底慑服了敌军。



然而于大战终结之日,这名巨人在迪尔堤巷战中大闹特闹,最后惨遭层层锁链捆绑后处刑——世间是如此传闻的。在此之后,便再也无人见过他的身影。



身为教师的谢乌鲁似乎也知道这个故事,讶异地皱眉问道:



「灾厄巨人?你是说那名太过异类而遭到全族流放的家伙吗?」



「对对,就是那名巨人——你看。」



稍微停顿了一会之后,咆啸声再度响起。



这次除了撼动石地板的吼声,还有一道自遥远地底延伸出来的巨大黑影从房间深处浮现出来。在微弱红光中蠢动的黑影,从轮廓上看来似乎正拼命地想挣脱枷锁。紧接著,这个诡异的巨大黑影又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哀怨吼声。



——传来「复仇吧!」的声音。



那是在公主死亡的瞬间,对著远离王城的他留下的声音。



打从一开始,理应受到诅咒的就只有他一人。他没有保护好必须保护的人——所以才会要他去复仇。



克雷托为了这未曾间断过的低语闭上眼睛。



「但是,公主以死换来的诅咒实在太过强力,造成这股力量不只加诸于巨人身上,还四处飞散到都城各处……不幸遭到波及的人都陷入疯狂。而且更糟糕的是,其中有些人似乎和这个诅咒相当合得来,结果竟化为不死之身。」



浮在空中的塞涅听到这里眯起双眼。



遭到诅咒波及的人之中,最靠近中心的人就是她。人称「穷凶极恶」的魔女,当时正于大正门与灾厄巨人对峙。就在受到诅咒的余波波及之后,她成了与他连结在一起的不死之身。



——即便如此,身为魔女之中佼佼者的她并未因此失去理智。



当都城内因不明所以的自相残杀而陷入一片混乱时,她自始至终都维持著理智。即使诅咒声不断在脑海中荼毒著她,她仍挥舞著锁链孤军奋战到底。若是当天没有塞涅在场,整个迪尔堤都城恐怕早化为了废墟。



青年带著浓厚自嘲意味的眼神仰望知晓一切的同居人。



「想起来真的糟透了啊……话是这么说,但当时的我就算没被诅咒,想必仍然会闹个天翻地覆吧。」



「其实直到在你被带到会议现场之前,都还意外地有办法沟通啊。」



「还不都是某人用锁链把我五花大绑的缘故吗?那可是很痛的呀。」



「早就过了追诉期吧?」



克雷托感觉会回以这种玩笑话的塞涅比起以前来得圆融不少,不禁以柔和的视线望著这名最初为敌,尔后却又与自己共度了七十年岁月的战友。



「基于以上的事件,迪尔堤开始大量屠杀那些无视停战命令到处捣乱的家伙……再从中抓起那些死不了的人,把他们一个又一个丢进这个地下牢,最后将费尽千辛万苦制服的巨人也关进去后,派塞涅来担任狱卒……之后就大概跟你说的一样,利用这所学校内学生们的力量来囚禁住这群不死的狂人。一座简直就像一火药库的——战犯监狱。」



其中也有人自愿进入地下牢,贝堤·萨伊便是其中之一。同样受到诅咒余波牵连的他于终战时协助塞涅制服了暴走的巨人,之后深怕自己会因诅咒失去理智,才自愿将自己封印起来。



叙述完这段被抹消的历史后,克雷托面露苦笑。



「说古解谜就到这里——一点都不有趣对吧。」



相较于青年说得轻描淡写,谢乌鲁却是有些无法接受似地拟开双手回应:



「有趣归有趣,但实在令我难以置信。要是守门人先生你说的都是事实,那你为何要出来外界?因为你太弱了?」



听到这个带有嘲讽意味的问题,倚墙正打算起身的吉莉亚脸色顿时一沉。克雷托回头看到她的反应,只是无奈地摇摇头。



「我还真希望原因真的如你所说。我这副身体其实是塞涅制作出的人偶,本尊正在牢里发疯呢。如果我回到原本的身体内,无论如何都会受到影响而开始精神错乱……现在的我就像是塞涅手中捞起的一把沙,是她用魔法把我仅存的理智分离出来。」



克雷托身体除了头部以外的部位缠满绷带,是为了将他的意识从本来的身体分离,再灌输于人偶之中。体内流著血液,简直就跟活生生的人类没两样的人偶,正是塞涅所制造的最高杰作。然而,她把这个杰作让给了克雷托,代价却只是一项契约。



「就是这样,我才能应公主殿下之邀出来外界。虽然由于这个身体不属任何种族而力量弱小,但是我还是喜欢它,对于能够出来外界也很满足——丝毫没打算要让原本的身体离开地下。」



克雷托斩钉截铁地说完后看向谢乌鲁。



——对于呈现在眼前的这段历史,以及从牢房中重获自由之人的决意,男子第一次露出真正感到惊讶的表情。



不过没多久,他马上又露出一脸阴柔微笑,缓缓将视线扫过克雷托全身。



「所以说守门人先生,你难道是想藉看守小姐的力量再度把门关上?」



「你别左一下守门人右一下看守的,太容易让人搞混了。门当然要关上,只是我打算自己来。」



克雷托朝自己右肩的绷带望去,和站在墙边的吉莉亚四目相交。看到少女似乎发现了什么而朝这边走来,克雷托移开视线,调整起呼吸。



左手已恢复到能稍微活动的程度,大概是交织于体内的操控线正在逐渐复原吧。只见克雷托缓缓动起仍不灵巧的手臂,将右手的绷带拆了下来。



飘浮在空中的塞涅撑著下巴,看著整条右臂的绷带从克雷托掌中滑落,在地上堆起一座小山。紧接著,他点头说:



「塞涅,给我右手。」



「右手就好了吗?需不需要脚?」



「不用,右手就够了。」



脚是吉莉亚替他换来的,所以维持现状就足够了。



克雷托集中精神往石地板一踏。这时塞涅仍身在远处,她细微的声音却直接在克雷托耳边响起:



「一分钟,超过时间的话,你的右手就归我了喔。」



「我知道。」



听到他毫不犹豫的答覆,人偶师脸上绽放美丽微笑。逐渐浮上台面的过往,即将与现在交错冲突。



克雷托瞪著前方站得歪斜的男子,低声宣言道:



「塞涅·毕耶菈——召唤我的右手。」



「悉听尊命,我的人偶。」



红发的人偶师提起纤细手臂。



青年那拆掉绷带的右手,与真人如出一辙的人偶手臂缠上了无数的黑线。



热能扩散至克雷托全身。



这股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让人丧失理智的热能瞬间离开体内,只剩下残留在右肩的部份。克雷托举起由黑线织成的接合处延伸出来,这只自己原本的手臂。



属于过去被誉为一骑当千——「灾厄巨人」这名异形战士的所有物。



举起伤痕密布,令人不忍卒睹的手臂后,克雷托望向男子。



「放马过来啊——我让你见识见识大战残存者的实力,好让你以后再也不会妄想打开牢房。」



「……有意思。」



一股带有些微紧张感,以及在那之上的兴奋视线。



谢乌鲁于是满怀愉悦,一步步踩碎石地板朝青年这名敌人笔直冲刺。



相较之下,在原地等待的克雷托则是满脸无趣地握紧右拳。



青年只是懒散地站在原地,尽管对手即将逼近,他仍未摆出应战架势载动身闪躲。只见谢乌鲁那能轻易粉碎一切的巨腕,对准动也不动的他当头挥去,使得在后方观战的吉莉亚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伸手捣住嘴。



过去将任何敌人如同刚才的石地板般彻底粉碎的拳头。



克雷托以右手掌若无其事地接下。



「……什么?」



将所有力道拦阻,简直有如一道厚墙的手掌。



谢乌鲁眼见对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挡下自己的拳头,不禁愣愣地张开大嘴。



对此,青年守门人只冷冷地丢下一句:



「轮到我了对吧。」



克雷托轻轻一施力,谢乌鲁顿时被推向后方,接著他便对重心不稳,也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的男子举起右手,动了动令他怀念的五指握紧拳头。



「做好觉悟了吧,小伙子。」



没什么特别,就只是大大往前一跨。



没什么技术或巧劲可言,就只是顺从本能挥动手臂。



「……这就是,巨人族的力量。」



过往的遗物不懂得何谓慈悲。



谢乌鲁的身体就像玩具一样,被弹飞至石地板的另一端。







当时在滚滚沙尘肆虐于岩石群的荒地上,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



不管是在各地不断发生的种族冲突,亦或是各式严酷的纷争抗战都与这个地方无缘。此地虽是一处常遭世人遗忘,景色单调无奇的化外之地,却也因而宁静和平。



在一座小山丘上唯一茂盛展开枝叶的大树之下,一名巨人族青年正大大打著呵欠,同时用他的粗手指揉眼睛。就在他作势往身后的树干一靠——却突然想起自己的体重而停了下来。为了不破坏这处贵重的树荫,青年只好再度蜷起隆隆脊背。



至于他膝盖上摊开的一张地图,则是在途中经过的城镇买下的。



这座据说蕴含了古老传奇的峡谷如今虽已没什么人愿意造访,但青年也没有其他地方好去,只好呆呆望著膝上所谓「现代仅此一张」的老旧地图。



——自从他独自开始旅行已过了数载,大陆上的局势日渐恶化。



想必无论是嘟个地方,都因嗅到了战争一触即发的气息深感不安吧。毕竟就连自己这名过于异端而遭到同族厌恶的人,都开始有一些希望他务必加入某方阵营的呼声——然而,克雷托感受到的却只有背后那些虚情假意的欺瞒。



种族与国之间的相互残杀究竟哪里有趣了?



克雷托根本连管都不想管。即使各方提出各种优渥的待遇,却反倒让他体悟到自己只有这方面的价值:心情实在称不上高兴。



「结果还是自己一人乐得轻松啊。」



明明不会有任何人听见,青年仍不禁如此低语。



没想到这时竟有一匹马的影子出现在乾燥的道路上。



只见这匹马缓缓奔下刚才克雷托也经过的道路,停在了小山丘下方。而有一名手拿著似曾相似的古地图,穿著一身华贵衣裳的青年抬头望向他。



「嗨,你好啊。」



一声毫无畏惧,稀松平常的招呼。



克雷托听到后愣了好一会,青年则在此时下马牵著缰绳走上山丘,以一副与面对普通人无异的微笑说:



「今天真热呢,路上也没看见其他人。不过现在遇见你总算让我放心了——啊,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喔、好…………请便。」



这就是两人的相遇——也是后世众多冒险传奇的起源。







战斗的结束往往伴随著说不上来的虚脱感而来。



从使理性麻痹的兴奋感消失,到逐渐冷却沉淀为止,克雷托不是很喜欢这会令人回忆起诸多后悔的时间。他深深叹了口气后捡起脚边的绷带。



滞留于空中的少女不满地嘟嘴道:



「一击就解决也太无趣了吧?你怎么不稍微手下留情一点。」



「我只有唤回手臂这点就已算得上手下留情了吧。再说要是玩得太过火,不就会超过一分钟了吗?」



「你就让时间超过嘛,这样你的手就变我的啦。」



「我才不要,反正你一定想拿去解剖对吧。」



克雷托重新将绷带往变回人偶手臂的右手上缠去。



克雷托待在地下的期间,常常被迫于理性和疯狂的境界徘徊。直到有一天,塞涅突然对他说「我给你一副能让你维持理性的身体吧」。不过作为交换条件,她提出「把你本来的身体交给我」。



尽管克雷托无法埋解,但少女人偶师似乎非常中意他的身体。



然而,就算自己的身体时常无法控制陷入疯狂,也不是能说让就让。由于陷入疯狂状态的话连话都不能好好谈,克雷托只好以预支的形式收下了这副人偶身体。不过,他始终对于同居人开出的条件有意见。最后双方妥协,订下的契约就是「要是召唤原本的身体超过一分钟,该部位就归塞涅所有」。



克雷托这时看著黑线将失去意识的谢乌鲁整个身体拖出牢房,不由得低语道:



「真的累死我了。最后竟然还得做这种工作,早就超出守门人的职务范围了吧。」



「——是最后吗?」



听到这细微的疑问声飞来,克雷托转过头去。



曾几何时已来到他身后的吉莉亚正瞪开一双碧蓝大眼望著他。被这种有如孩童遭遗弃时的视线盯著瞧,青年守门人不禁苦笑回应:



「你心中一定有个底了吧。传说中的『灾厄巨人』——指的就是我啦。现在虽然化为了怪谈,但我和那名被人称为疯癫王子的人曾是朋友。」



——曾是朋友。



种族与地位都毫无关系,他们总是在一起,并讨论要一同创造新时代。



现代社会对于王子的印象无不出残暴二字。对于自己这名比谁都来得真诚高尚的朋友遭如此形容,克雷托感到愤怒的同时也有些看开了。因为他也清楚只有把所有恶名推给王子,才能让迪尔堤早一日迎来和平。



吉莉亚眨了眨她那双有如明镜般的双眸。



「我本来猜你就是疯癫王子本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要是有我这种王子会很麻烦吧。不过话说回来,你拿出来的这把剑倒是他的东西,久久没看过它出现让我刚才真的吓到了。」



「是这样吗?」



吉莉亚看向刚才被她随手扔在地板上的长剑。这把历经七十年仍未有一丝磨损的名剑,也是一个能勾引起克雷托忆起过往的产物。他回想那名第一次相遇时,就毫不在意地往自己身旁坐下的朋友。



「……真怀念啊。」



发现两人持有的是同一张地图后,克雷托难掩矢落,他则是放声大笑。



这名甚至笑到在地上打滚的王子完全不在意自己被卖地图的商人欺骗,而是对异形巨人伸出手说:



『既然有缘相遇,我们要不要结伴探访峡谷呢。』



——往事已成追忆。



举凡数不清的冒险谭,强制遭到抹消的跨种族婚姻,以及从指缝问溜走的理想与和平,到头来都成了几乎无人知晓的过去。



心中涌上这股类似乡愁情怀的克雷托摇了摇头,将意识拉回到现在。



「大战之后我一直待在地下,结果根本不晓得如今的迪尔堤究竟变得如何。当然,我仍然透过塞涅知道大致的情形,亲眼见到就真的是头一遭了。」



残留在他记忆中的都城,原有著一片由大火与鲜血染红的赤色天空。



对于眼中只看过这个颜色的他而言,现今迪尔堤的天空不知有多么美丽。



「至于玛莉尤公主殿下更清楚我的身份,仍然选择给我回归社会的机会。这一点我很感激她……但果然也觉得身负重责大任。毕竟就算换了一副身体,我仍然是一名战犯,因此我告诫自己不能犯下和大战时相同的错误。」



克雷托先是看了看自己那仍然外露的右手掌,再抬起头来对吉莉亚苦笑:



「所以,如果还必须要仰赖过去的力量,那我就不该继续待在外界。」



被关在地下的异形巨人,就像是一个象徽那场大战的兵器。这个化为终日只想著复仇,不断从地下散发诅咒的存在,根本不该再次出现在当今的社会。



——就算是不同的身躯,这件事仍不会改变。



克雷托说完这个结论后,不禁从直直盯著自己的吉莉亚移开视线。感觉如果继续和她互望下去,他定下的决心将会有所动摇。



持续与怎么样都缠不好的绷带奋斗的青年最后选择放弃,随手将其在手腕上绕了绕,朝敞开的大门转身而去。



「既然门都打开了,我乾脆直接回去吧,封印的事塞涅会处理。」



「好麻烦喔。」



「做好你的工作吧,狱卒。吉莉亚,你一个人回得去吧?殿下那边我也会写信通知,之后的事就麻烦你——」



「只有我如道喔。」



吉莉亚斩钉截铁说了这句话,但是无法理解意思的克雷托却讶异地歪了头。



模范生少女冷冷地盯著青年继续说:



「只有我知道你在这里做了什么。过程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因为结果就是你顺利击败了老师,阻止他破坏牢房。这就是整件事情的经过。」



「……不对吧,谢乌鲁他也知道,加上门都被打开了啊。」



「那又如何?都是些不足一提的小事。」



瞬间出言否定的少女这时将手伸向克雷托的右手,抽起乱成一团的绷带,仔细替他重新包扎肩膀。



「我瞭解你对于七十年前其他人隐瞒事实这一点感到不满,但你仍选择不去揭发,始终保持沉默,原因不正是你认为今日这个藉由牺牲所筑起的和平相当珍贵的关系吗?」



「话或许这么说没错啦……」



「疯癫王子」——要是他本人还活著的话,不知会对自己现今这个遭到污名化的评价做何感想。



然而,不管克雷托再怎么想像,得出的答案都是一样。自己这名朋友一定会微微一笑,回答「如果这样就能换来和平,再多污名我都乐于接受」。



少女这时以沾血的手指紧紧扎起红通通的绷带。



「既然如此,请你也把今天这件事隐瞒起来吧。你好不容易回到社会上了,难道想无视公主殿下的好意吗?你说她知道你的真面目,那么或许她早就料到你会惹出这些事吧。你问都不问就想直接回去,是否有点太失礼了呢?」



「呜咕……」



被戳到痛处的克雷托不禁沉默不语。在这段期间,吉莉亚将末端分岔的绷带重新卷上他每一根手指,最后再以纤细玉指打了个小结收尾。



她抬头凝视克雷托的双眼上,修长睫毛微微颤抖著。



「从来就没人期待你这名家里蹲能马上把工作做得完美。就算你是大战的残存者又怎样——请你不要在这里放弃,努力去做更多傻事吧。」



小小手掌轻扶克雷托的手臂后——拍了一下。



少女挺起描绘出流畅曲线的脊背,以有如身上透明羽翼般白皙透彻的面容静静盯著他。



要是她真的只是一名冷漠的模范生,刚才根本不会为了克雷托牺牲一条手臂。她看似严格的表情之下,其实藏有不太知变通的认真——以及有点难以捉模的温柔。



一对和湛蓝天空拥有相同色泽的眼眸。克雷托不禁对这自己长久以来寻找的颜色看碍出神。



就在青年依然默默不语的时候,吉莉亚忽然低头转过身去。



「我先回去等你了,反正肯定还有一堆杂事要处理。」



「——吉莉亚!」



「什么事?」



克雷托忍不住出声呼喊,少女听到则是转回上半身。



沉默降临在停滞的空气中。



一阵想要寻找话语,却迟迟找不出来的空档。



吉莉亚的视线在他身上游移了好一会后,表情忽然变得有些羞涩。



蕴含深情的寂静眼神。



毫无阴影的笑容和迪尔堤的蓝天相似,拥有能渗入人心的清澈及温暖。



「其实我……是因为你才能得救,真的很谢谢你。」



往前直行的纤细身躯并没有弯腰致谢。



少女就这样背对两人,踏著毫无迟疑的步伐离开了地下大厅。



看到克雷托只是愣愣呆在原地目送她离去,红发人偶师投以妖艳的微笑。



「所以你打算如何呢,克雷托?」



「……让我考虑考虑。」



感觉出口的话往往违背了自己的真心。



如此自觉的青年守门人轻叹一口气,抬头仰望石制天花板上方遥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