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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卷全(2 / 2)




“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不过有点奇怪。又不像是一家人,到底是来干嘛的呢?”



“好像也不是拐骗女孩子来贩卖的吧……难道说,他们是跟‘双角兽之塔’有什么瓜葛的人?”



“怎么会呢,不是有个女孩子吗。再说就算他们是,也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反正跟我们没关系。”



老板把四种面包堆得满满的篮子送出来的时候,亚历克向他搭话。他刚刚读了店里的宣传广告词。



“这上面写着贝多芬来过这里,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嗯,应该是去年……”



“别骗人了。贝多芬三年前就去世了。”



“真的是去年夏天来的。就在那边那张桌子上,我送了他三支摩泽尔葡萄酒呢。”



亚历克忍不住了,冲老板大叫:



“你知道吗,世纪著名大作曲家路德维希·冯·贝多芬,三年前,也就是一八二七年就死了!这是历史上的事实!”



“作曲家?啊,那是另外的人了。来到我这店里的是个画家,名叫克拉克丝·约翰·贝多芬,喏,你看那边挂的那幅画就是他的作品。”



亚历克听到老板的话,转头一看,壁炉边上的墙壁上果然挂着一副水彩画。画的貌似莱茵河边的风光,不过无论用色还是描线,都很明显是外行人的手笔。



“怎么样,将来会不会值点钱啊,客官?”



“永远都沒这种可能。”



亚历克冷冷地断言,老板很不高兴,边唠叨着边回到了厨房。看来,跟伟大作曲家同姓的画家沒有给饭钱,只是用这幅自己的画作抵押了。



“真是的,还不是太贪心了才会上当。”



“亚历克很尊敬作曲家贝多芬啊。”



“因为天才彼此之间都可以理解嘛。”



“这……是吗?”



“文学的世界中,有我这样的天才存在。音乐的世界中,当然也应该有像贝多芬一样的天才。当然,文学世界中有我一个天才就够了。”



结果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除了亚历克以外的三个人,忍不住相视而笑。蒙塔榭嘲弄地说:



“画集贝多芬可真是个杰作。说不定至今为止关在‘双角兽之塔’里的,也是画家拿破仑呢。”



“那是玩笑话,不过要说具有高贵的身份却身为囚徒被关进偏远地区的囚牢的人……”



拉斐特指尖捻着胡子说:



“简直像‘铁假面’的故事一样。”







“铁假面?!”



珂莉安微微倒抽一口气。“铁”这个词和“假面”这个词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两个词连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有种不详的恐怖之感。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那是什么故事?可以的话,请给我讲讲。”



“原原本本地讲故事就长了。简要地说,是这样的。在国王路易十四的时代,对,从现在往前推一百五十年的时候,在法兰西有个不可思议的囚犯。这个囚犯脸上始终带着假面,沒有任何人见过他的本来面目,在牢狱里被关了三十年以上。”



“那是真的吗?不是小说或者戏剧什么的吧?”



“那是历史上的事实。后来,那个囚犯死了,准确地说,是什么时候来着……”



“好像是一七零三年吧。”



“喔,你很清楚嘛,亚历克。”



“没什么,我打算早晚要以‘铁假面’为素材写出一部杰出的小说来,以前收集过资料。”



“不说‘打算写一部小说’,而是‘打算写一部杰出的小说’,真不愧是亚历克。”珂莉安一边想着,一边问出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



“那么,带着铁假面的囚犯,到底是什么人呢?”



“他的真实身份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还有,为什么不得不以那样的面目出现……”



“不过,就是因为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亚历克这样的大话家——哎呀失言了,亚历克这样的天才作家才有发挥的余地嘛。”



三个大人交替着讲给珂莉安听,根据他们的说法,谜一样的“铁假面”,整整被幽禁了三十四年的时间。下葬的时候,尸体的脸部被完全损毁了——就这样,永远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说不定是背叛了国王路易十四的大贵族。但是,他如果是这种人物的好,只要早早以叛逆的罪名处死就了结了。觊觎王位的危险人物也可以同样处置。为什么不杀了他,一直让他活下去呢?”



“珂莉安,路易十四虽然把铁假面囚禁在监牢里,但是一直供给他相当奢华的生活。他可以身穿绸缎衣服,吃得也是豪奢筵席,餐具都是银制的,还有齐备的高级家具。”



真是让人好奇的故事。珂莉安瞪着眼睛考虑了一会。



“不能让任何人见到铁假面的本来面目,同时也不能杀死铁假面。这两个条件必须同时满足,对吧。”



“对,铁假面的真实身份必须符合这两个条件。不符合这两个条件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大人物,都无法构成铁假面这个特殊身份。”



“也就是说,看到铁假面的真面目后,任何人都会大吃一惊的,对吧?”



“一点不错。”



珂莉安完全被铁假面的故事吸引了。这么离奇的事件竟然是史实,那么拿破仑皇帝还活着,只是被软禁起来的说法,也不记得那么不可思议。



“那么,大概有两种可能。第一,他是早就应该死掉的人,其实还活着——这种情况。”



“嗯,还有呢?”



“第二,就是他的真面目跟某个重要人物一模一样。想像到看到他真面目的人都会把他跟另外的人混淆起来的程度……”



亚历克鼓起掌来:



“太漂亮了,太漂亮了,珂莉安,照这样下去,你说不定会成为解开历史上著名谜团的伟大作家呢。虽然,我早就看穿了这个隐藏在历史的暗角之中的谜团啦。”



“真的假的?”



“别忘了,我是天才。”



“告诉我嘛。”



“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哦。”



“我答应你,不跟别人说。”



“那好吧,我告诉你——他是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



亚历克断言,珂莉安瞪圆了眼睛。蒙塔榭和拉斐特愉快地看着这两人。



“那样倒是可以说得通。被人看到他的脸会引起很大的混乱,但因为他是国王的兄弟,也不能随便杀掉——可是,亚历克,你这种说法有什么证据吗?”



亚历克正要说“证据倒是沒有……”拉斐特轻轻抬起手说:



“总之,铁假面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反正早晚亚历克也会写出有关这个故事的杰作的,到时候读了小说就明白了。眼下还有更重大的问题。”



“你是说‘双角兽之塔’吧,老海盗。”



“当然是这个啦。先从当地居民这里正面打听一下吧。”



拉斐特叫来了老板。



老板用围裙擦着手小跑着出来。



“嗯,您还想再点些什么吗?”



“不了,已经吃饱啦。好啦,不要把高兴嘛。我有一两个问题想问问,要是能让我们满意,也会给你付钱的。”



“啊……”



“这附近有座被称为‘双角兽之塔’的古塔吧?”



听到这个名字,老板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但是,看到拉斐特将一枚一枚的法郎金币堆在桌子上,他终于下决心似的用力点点头:



“有的有的,在两三年前,那还是一座随处可见的普通荒塔呢。”



根据老板的说法,以前连“双角兽之塔”这个名字都没人知道。



然而,去年开始,情形变了。不知什么军队赶来,召集了周围的人手,着手修复那座塔。冬季本来就没什么农活,农民们都很高兴受雇。关于受雇干的事情,虽然有严格的禁口令,毕竟挡不住流言的散布。传闻,某个冰冷的雨夜,一辆漆黑的马车停在塔下,几个全身黑衣的人走进了塔中。从那以后,塔的周围再也不许人接近,总有普鲁士军人在附近巡逻。



“最近一阵儿,世上好不容易太平了。不过,革命和骚乱的种子还没灭绝,也难怪军队的目光会集中到什么怪事上。”



这年发生的七月革命不只震撼了法兰西国内。革命中狂热和昂扬的浪潮也传到了德意志,海德堡和弗莱堡等著名的大学城中,都有学生蜂起的活动。



“制定宪法。成立议会。承认言论自由。统一德意志。”



——以这种要求为名,打响了进攻的枪炮。海德堡就在莱茵河的支流上,可以说也蔓延到了这附近。



“他们打着自由的名义,恨不得连猫啊狗啊都不能关进监狱,这样才能让他们满意。”



——奥地利帝国的宰相梅特涅这样认为。他命令军队出动,强力镇压学生运动。转眼间学生运动就失败了,但是针对梅特涅的专横,人民中的不满情绪越来越高涨。



拉斐特轻轻摇摇头。



“梅特涅,奥地利帝国的宰相。”珂莉安暗暗记在心中。



“梅特涅,梅特涅。”



蒙塔榭很厌恶似的轻声念了两句。



“梅特涅算什么。不过是奥地利一个国家的宰相,仅此而已,他岂能假扮成整个欧洲的独裁者!”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独裁者啊。很多国家的国王也非常恐惧梅特涅,见他就像见到魔王一样避之不及。现在这个时代被称为‘梅特涅时代’也不是不可能的。”



珂莉安一直默默地听着,这时候插嘴说:



“梅特涅这个人,肯定受欧洲各国的憎恨吧。因为他想凭他一人之力,阻挡各国的革命和改革啊。”



“正是这样。”



“这样的话,在革命的力量不得不爆发、再也无法抑制的时候,各国的国王就可以把全部责任推倒梅特涅身上,把他驱逐流放,就可以摆脱责任了吧?”



三个大人无言以对。只是看着珂莉安。那种目光过于认真,几乎让珂莉安不自在起来。



“唉,这可真是要命。这种说法一点都没错。”



拉斐特佩服地说。



“我早就明白这点啦。”亚历克说。



“有些青少年想成为拿破仑皇帝那样的人,但是不会有青少年想成为梅特涅那样的人——仅仅这一点,梅特涅在历史上也不可能胜过拿破仑皇帝了。”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观点哪。”



“没什么了不起啦。”亚历克得意地说。



“另外,应该已经死掉的拿破仑皇帝如果还活着,说不定更会被戴上铁假面幽禁起来呢。也不能现在杀死他,让人看到他也很糟糕,会引起全欧洲的大混乱。”



拉斐特好像总结自己的思路似的说。



亚历克咂咂舌说:



“其实,梅特涅确实主张把拿破仑皇帝幽禁在伦敦塔里至死方休的。”



伦敦塔正如名字所说,是位于英国首都伦敦的一座城堡,即使牢狱也是刑场。在王位之争中落败的皇室成员,被冠上叛逆罪名的贵族等等,数不胜数的人被送进伦敦塔,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亚历克说出他的另一重考虑:



“不过,名义上拿破仑皇帝已经是个死人了。如果有人能不被察觉地抓住皇帝,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杀死也很容易啊。”



“有道理。”拉斐特说。



“现在拿破仑的残党——当然这是失礼的说法,皇帝派的希望寄托于身在奥地利的皇子长大成人。他成人后如果宣言继承亡故的父王之位……”



“你觉得梅特涅会容许这种事情吗?”



沉默了半天的蒙塔榭吐出这句话。



亚历克交叉着粗壮的胳膊,在记忆中搜索:



“皇子的父亲是拿破仑皇帝,目前也是奥地利弗兰茨皇帝的女儿玛丽·路易兹内亲王……”



“也就是说,皇子不仅有继承拿破仑皇帝的权力,也有争夺奥地利国王位的资格。不管他本人的意思如何,对整个欧洲来说,可以说是最危险的人物。梅特涅竟然能让他活下去,简直不可思议。”







听着大人们的议论,珂莉安思考着,突然发话:



“啊,对了,我有个事情想问问。”



“什么?”



“你喔良好的的子嗣,只有一个吗?就是奥地利皇子那位?”



拉斐特答道:



“不,还有其他的。另一个在波兰,也是男孩子。”



“兄弟两人天地一方啊。谁来养育他呢?”



“那个,他们各有各的母亲……”



这时候,亚历克讪笑起来。蒙塔榭和拉斐特也是一贯冷静的成年人,此刻也好像注意到了问题的微妙,回避着话题。



“这样啊,他们各有各的母亲啊。拿破仑皇帝很好色啊。”



拉斐特咳嗽一声:



“唉,这就说来话长了,珂莉安,大人是有很多事情的。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亚历克也这么说过。”



珂莉安冷冷地说。



拉斐特和蒙塔榭一齐瞪了亚历克一眼——目光仿佛在说“这家伙,都是你多嘴”。亚历克讪笑着,连忙摆摆手。



珂莉安的目光从三个人脸上扫过:



“什么大人,其实是男人都这样吧?”



三人都不知怎么回答。珂莉安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受不了你们。这样的话,我也是女人,以后可要注意了呢。跟这种人一起旅行是不是不好啊……”



对珂莉安来说,引起了她意想不到的反应。三个大人一起望望珂莉安,又一起笑了起来。



餐馆的老板都被笑声惊动了,从后面走过来,探了下头又回去了。



“有什么好笑吗?!”



珂莉安满脸通红地站起来,踏得地板咚咚响,往外便走。亚历克止住笑赶紧追她。蒙塔榭和拉斐特还坐在桌旁,对视一眼:



“把她惹恼了呀。”



“唉,不过,我觉得那女孩子不会当真生气的。”



“女人可不好对付。到了我这把年纪,这环节上还是没什么自信。”



蒙塔榭苦笑着交叉起手臂。



“喂,老海盗。”



“请叫我船长。”



拉斐特任何时候都很固执,蒙塔榭满不在乎地接着说:



“对在下来说,愿意付出生命始终忠诚的对象,至今为止只有一个。”



“是拿破仑皇帝吧。”



拉斐特平淡地说。



蒙塔榭只是“哼哼”一声算作回答,端起杯中的红葡萄酒喝了一口。



“这酒太甜了……总之,不管是谁,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我想说的是,我很喜欢那个加拿大来的小姑娘。”



“我明白,剑客大叔。我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不管怎么说,希望能够达成那个小姑娘的愿望,让她平安回到加拿大去。”



“眼看着就要到‘双角兽之塔’了。不过,布里克尔伯爵的这个命令真是奇怪啊。”



“哦……”



“你不觉得吗,老海盗?”



“的确没错。”



拉斐特点点头,这次沒有固执地要求“请叫我船长”。显出思考的表情。



浓雾弥漫的庭院中,珂莉安带着点生气的表情摸着马鼻子,亚历克站在一旁陪着小心翼翼地说:



“唉,珂莉安,我说了可能也没什么用吧,不过,我不是说大人一定都会哄小孩啦。只不过,有些时候,大人也不得不那样呢。”



“是吗。”



“是啊。你想想,要是有很多事情长大成人之后才会明白,长大成人的过程不是更有乐趣了吗?”



“……啊,是吗,也对啊。”



“你相信了吗?”



“哼,谁知道呢。”



珂莉安的表情缓和了一点,突然往旁边一看,立刻换了副样子:



“亚历克,那些是什么人?”



六七个男人骑着马向这边赶来。在风吹浓雾的涡卷中,那些人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奇妙的不祥之感。要是普通观光客就好了,但怎么看也不像。



珂莉安和亚历克跑回店里。蒙塔榭和拉斐特疑惑地望着他们。听完两人简短的说明,蒙塔榭从桌旁站起,把店面微微打开一条缝,观察着越来越近的那几个男人。



“那些人跟‘拂晓四人组’花几个小钱招来的乌合之众不可同日而语,都是严格训练的军人。”



“是哪国的军人呢?”



“估计是普鲁士宪兵吧。”



所谓宪兵,是负责纠察与军队相关的犯罪的,也就是掌握军队机密的军人。



“看来我们在这家店呆的时间有点太长啦。现在急急忙忙离开这里,反而会招来怀疑。不管怎么说,就在这个做个了结吧。”



“沒有一场恶战怕是拿不下来呢,剑客大叔。”



“那就看对方会不会出手了。”



两人的交谈之中,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珂莉安故作镇静地从窗口向外望着。



冲破雾气,骑马而来的男人们出现在窗外。几个人都戴着黑色的帽子,身穿全黑的军用外套,腰上挂着军刀。一共六人。他们下了马,靴子踏在地面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详。







店门打来,踏着响亮的脚步声,男人们涌进店里。他们摘下帽子,由于被浓雾打湿,几乎要滴下水来。店里的温暖似乎让他们松了一口气,只对慌忙迎出来的店主下了一个命令:



“老板,先上啤酒。六人份的,要大杯。”



正方脸型、蓄着红色胡子的男人似乎是他们的队长。他一边指示部下们落座,一边环视着店里。目光中很难说有什么善意。他来回打量着珂莉安,向她搭话了:



“打扰了,小姐。”



“小姐”(Frulein)这个德语词,与法语中的“小姐”(MadeMoiselle)意思相同,珂莉安也听得懂。至少对方已经承认了珂莉安作为女性的身份。



当然,这还不算完。士官毫无顾忌的目光上下扫视珂莉安的全身。



“您在看什么?”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珂莉安用法语回答,那个士官露出一副“明白明白”的表情点点头。过了两三秒——仿佛在考虑用词似的——他有开口了:



“您是法兰西人吗。没关系,本官会说法语。”



虽然发音很生硬,不过基本上是正确的法语。



“可以的话,请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明。”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已经伸手过来。珂莉安对他威压的态度本能地产生抗逆,还是不情愿地递上了身份证明。



“哎呀哎呀,小姐从巴黎远道而来,真是有点奇怪啊。不知道小姐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有何贵干啊?”



他的用语很郑重,目光中可沒有一丝松懈。特别是瞥过蒙塔榭的拉斐特的眼神充满了猜疑——可疑的家伙——他似乎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判断。珂莉安冷淡地答道:



“我来找我的兄弟。”



“小姐的兄弟?专程来找人?”



普鲁士军官稍稍皱起眉头。



“小姐的兄弟不在巴黎吗?”



“我父亲品行不大好,在过去的旅行中跟遇到的女人处处留情,生了很多孩子。所以,欧洲到处都有我不知道的兄弟姐妹。我想把他们全都找到,大家一起和睦生活。”



珂莉安使劲解数圆着这个谎言,普鲁士军官愣住了,好像一时间无法判断到底应该作何反应似的。他把身份证明还给珂莉安,换了个语气:



“这,这么说,您父亲也跟您同行吧,小姐?”



“是啊。”



珂莉安顺其自然地点点头。蒙塔榭和拉斐特彼此交换了眼色——真是进入了奇妙的话题领域啊。



普鲁士军官故意把靴子踏得很响,走向两人。



“请问哪一位是这位小姐的父亲?”



这一来,蒙塔榭和拉斐特互相指向对方大叫道:



“是他!”



普鲁士军官哑然瞪着两人。珂莉安和亚历克忍不住笑出来。



明白自己被耍了,普鲁士军官涨红了脸。蒙塔榭和拉斐特也笑起来。普鲁士军官吐出一口长气,恶毒地讽刺道:



“哼,法国佬总是这样耍滑头。就因为这样,才会在滑铁卢惨败!”



一句话能招来暴风骤雨,真是不假。蒙塔榭脸上的笑容瞬间蒸发了。拉斐特本想制止一下,还是放弃了。



“别胡说八道了,你这德意志人——不,普鲁士的丧家犬!”



蒙塔榭的声音像远处的惊雷一般。



“在我们一早上与英军连续死战的时候躲得远远的,直到晚上天快黑了才从背后偷偷袭击!我可不记得胜利是由你们这些家伙创造的!”



在蒙塔榭眼光的逼迫下,普鲁士军官有点畏缩。但是,在部下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步。



“难道你想说我们普鲁士君在滑铁卢的胜利是抢来的吗?”



“哪怕是抢来的都要强些。你们不过是顺手牵羊捞到的胜利罢了,狡猾的普鲁士混蛋小子!”



“住口,这么说,你这家伙是拿破仑的残党!”



普鲁士军官暴怒,指着蒙塔榭。



“等的就是你们这样的家伙出现。把他们带回司令部!”



“哦,等的就是我们?”



蒙塔榭的眼中射出更加危险的光芒。普鲁士士兵拉开架势,手握上军刀的刀柄。



“老老实实跟我们走,法国佬!”



“不可能。”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军官骤然伸手去抓蒙塔榭的肩膀。在那之前的一瞬间,蒙塔榭早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反手抓起军官的手腕。他就势一闪,用力挥出。



伴随响亮的声音,军官的身体撞上别的桌子。他被弹回来转了个身,抱住了整个桌子。廉价的桌子禁不住冲撞和军官的体重,噼哩啪啦地散架了,在地板上撒落一片。



勉强站起身,擦着鼻血,军官向部下们喝道:



“嘁,小心点。这个法兰西佬有两下子!”



“总算看明白了吗,你这个生手。”



蒙塔榭嘲笑着。



普鲁士士兵们你怒吼着拔出军刀冲上去。



“啊,不要在我的店里惹出乱子呀!”



这悲痛的叫声是店主发出的,但似乎谁都没听到。



一个普鲁士宪兵将军刀挥过左肩,斜斜地向蒙塔榭的右手腕斩下。刀刃带起一道风声,也称得上相当有魄力,不过仅凭这个绝不足以推倒蒙塔榭的评价。蒙塔榭右手与上半身同时后撤,将袭来的军刀引向地面,反手一击,在对方的右手腕上施以锐不可挡的斩击。血花四溅,军刀掉落在地上重重地响了一声。



左手捂住负伤的右手腕,普鲁士宪兵呻吟着。这时候第二个普鲁士宪兵也已经向蒙塔榭展开了攻击。刀刃在空中激烈地交错一两次,绽出青色的火花——但是沒有第三回。蒙塔榭的剑准确无误地刺中普鲁士右胸和肩头之间的凹处,让对方痛苦哀叫着倒在地上。



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第三个普鲁士宪兵也倒在地上,手里还握着剑。因为亚历克从背后抄起一把椅子砸在他的手上,椅子裂成碎片,落在倒地的普鲁士宪兵身上。



第四个和第五个宪兵持的不是军刀而是手枪。拉斐特看到这种情形,用一个快得看不见的动作拔了枪。但是并没有枪声响起。



“别动!”



珂莉安大喝一声。



“让我们走,不然,你们队长的性命就不保了!”



“小……小姐……”



普鲁士军官扬起的下颌上,正顶着珂莉安的刀尖。混乱之中,她绕到了军官背后。



蒙塔榭苦笑着:



“变成这种结果了,虽然不是理想的展开,不过双方都持有武器的战斗,还是小姐快速果断的行动最有效。”



“所有人都把武器放下!”



拉斐特命令道。



无论负伤的还是沒负伤的,都松开了手中的武器。拉斐特笑着转向珂莉安:



“珂莉安真是具有战士的素质啊。在跟数量占多的对手作战的时候,只要抓住对方的指挥官做人质就夠了。看来是在与‘拂晓四人组’为敌作战的时候学会的吧。”



蒙塔榭抓住了军官的前襟:



“抱歉了,先让你当一阵子人质吧。”



“你……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你马上就知道了。”



蒙塔榭脸上浮现险恶的笑容,又加了一句:



“要是你还有命的话。”



普鲁士军官脸色苍白。拉斐特把五个普鲁士宪兵聚到饭店一角,用餐巾给负伤者包扎后,又用桌布把几个人的脚捆在一起。同时拉斐特还把桌布在桌脚上绕了一圈。这样多少能拖延一些他们逃走的时间。



“亚历克,把他们骑的马都放走。”



“知道了。”



亚历克摇晃着巨体出了门。不一会儿,马的嘶叫声,马蹄飞奔的声音,亚历克大喊大叫把马轰走的声音,夹杂在一起传来。拉斐特坏笑着对普鲁士宪兵们说:



“那么,各位勇敢的宪兵兄弟,想追我们就徒步来追吧。”



普鲁士宪兵们发出怒骂和诅咒的声音,但是长官成了人家的人质,他们也无能为力。



“给你添麻烦了,老板。”



拉斐特往沒被撞坏的桌子上放了十枚左右的金币。



“向英国人和吸血鬼,还有狼人他们问好。”



——这是蒙塔榭的寒暄。



在厨房里大气不敢出的老板终于小跑出来,把桌上的金币一扫,全部装进裤子口袋。普鲁士宪兵们大叫:



“老板,把我们放了,快把我们放开!”



收拾好金币的老板战战兢兢地开始解开捆住他们的桌布,但是想解开海盗式的死结,着实花了一番工夫。







珂莉安几人从店里出来,沿着莱茵河的水流,骑马向南。莱茵河上游有个拐角。雾渐渐淡了,但还沒有消退,周围只是一片若隐若现的青灰色世界。抬头仰望天空,可以看到仿佛有一枚大银币浮在空中。太阳被厚重的雾之帘隔开,光芒也显得迟钝了。



“还好他们沒追上来。”



拉斐特骑着马说道。



蒙塔榭回应说:



“他们大概会先报告司令部吧。会有十倍于刚才的人数追上来呢。”



拉斐特点点头,看着他们的俘虏。



“那么,虽然是有点晚了,普鲁士宪兵的军官阁下,我想问问你的大名。”



双手的手腕被布条捆在马鞍前面的鞍桥上,军官不快地报上名字:



“我是宪兵大尉劳斯贝尔克。”



“多多指教啊,大尉,我们几个都不是值得报上姓名的人,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叫吧。”



“可恨的法国佬!”



“不错,你倒是个比我想像的更有骨气的男人。”



拉斐特是认真的,但劳斯贝尔克大尉应该不觉得被夸赞有什么可高兴的。他一定觉得对方在嘲弄自己。



“那么,大尉,关于‘双角兽之塔’,有些事情想要你告诉我们。”



自称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普鲁士军官含着恶意瞪着几个“可恨的法国佬”。



“原来如此,你们果然是拿破仑派的残党。想接近‘双角兽之塔’的,都是这路人。正经人不可能对那座塔有什么兴趣。”



在雾中,拉斐特小心地驾驭着坐下的马,带着思考的表情提出要求:



“大尉,你刚才所说的话,请再说一遍,用另一种表示方法。”



“什么意思?”



“我问你,被关在‘双角兽之塔’里的,究竟是什么人。”



劳斯贝尔克大尉1露出怀疑的表情:



“法国佬就会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塔里关的是什么人,你现在才知道吗?”



“你只有回答我的问题就好了。”



“还用问么,就是拿破仑啊。”



劳斯贝尔克大尉这句话一出,“可恨的法国佬”们交换了一下目光。不过,由于在雾中,彼此也看不太清楚对方的表情。



这次是蒙塔榭发问:



“那是真情吗,大尉。”



“你什么意思?”



“大尉,你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说着同样的话。提问的是我,你只有回答问题就好了。”



可能感觉到了蒙塔榭声音中的严厉,劳斯贝尔克大尉的脸色又发青了。



“怎么样,大尉?”



“塔里的囚犯就是拿破仑。至少我听说的是这样。我骗你们又能怎么样?”



“大尉,你见过拿破仑皇帝的脸吗?”



“沒看到过他脸,不过见过他。”



“从背后看到的吗?”



“不,基本上是正面。”



劳斯贝尔克大尉的声音起了微妙的变化。珂莉安注意到这点,却不明白为什么。蒙塔榭不快地皱起眉,诘问道:



“基本上是正面不就能看到他的脸了吗?”



“不,他脸上带着面具。”



“面具?”



“哦,这下越来越像‘铁面人’的世界了。”



亚历克忍不住感叹着。拉斐特用更慎重的语气问:



“真是不明白啊。既然都知道是拿破仑皇帝了,还有什么必要让他带上面具隐藏他的脸呢?”



“谁知道呢,本官也不明白。”



珂莉安感觉劳斯贝尔克大尉的声音也变得更慎重了。



蒙塔榭的目光远远地望向涡卷的浓雾,低声嘀咕着:



“如果塔里关的是真的拿破仑皇帝的话,九年前死在圣赫勒那岛的人又是谁呢?”



没人回答蒙塔榭的问题——没人能夠回答。



拉斐特摇了摇头,又向普鲁士军官问道:



“关于这点,您有什么意见吗,大尉?”



“本官怎么知道。不过,我可以推测,拿破仑用了替身,那家伙一直到最后一刻都在发挥作用。”



“原来如此,这种说法很有说服力嘛。那么,真正的拿破仑皇帝,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如何被抓到的呢?”



“我怎么知道?!”



劳斯贝尔克大尉终于叫嚷起来。



“拿破仑是欧洲的灾星!他当法兰西皇帝的时候,整个欧洲都战火连年。跟那时候想比,他死后这十五年,世界和平多了——就这点也足够了。其他任何事情根本就不重要!”



“关于这点,拿破仑皇帝也可以有他的说法吧。本来从一开始,如果各国都承认他登上帝位的事实,就不会发生之后连绵的战争,不是吗。不过,我现在也不想跟你争论这个。先请你带我们到‘双角兽之塔’吧。”



劳斯贝尔克大尉轻蔑地撇撇嘴。



“你以为普鲁士的军官会怕你们的恐吓吗。有本事就杀了我好了。”



放慢了马的脚步,拉斐特小声问蒙塔榭:



“你怎么看?”



“看起来那个男人是认真相信关在塔里的就是拿破仑皇帝……”



“不过相信什么和知道确属事实是两码事啊。”



“没错。”



蒙塔榭抬头望天,微微眯起眼睛:



“雾好像要散了,起风了。”



微弱的初冬阳光,映照得所有人脸色发白。珂莉安又环视一下周围,想想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样狭窄的崖道上,周围又有雾,骑马登上去肯定看不清四周的情况。



似乎有个动物跃过断崖。



“啊,是鹿。在断崖上跳跃得那么灵活。”



亚历克不禁钦佩。两头鹿一前一后从断崖上的山道上追逐着跑过去。



“反过来说,不时鹿也爬不上这样的断崖啦。”



“不,我们要下马,不过还是把马牵着走吧。也不知道这后面地形会有什么变化,到时候再弃马也不迟。”



“那么我们一起徒步前进吧,请你带路,大尉。”



劳斯贝尔克大尉扭曲着嘴角,默默无语地开始攀登崖道。蒙塔榭跟在他后面,接下来是珂莉安、拉斐特、亚历克,几个人牵着马开始爬坡。



这个季节,下午四点天就黑了。要赶在日落前尽可能多前进一些。



几个人沒有工夫欣赏周围绝美的景色,牵着马,留意着脚下的道路,前进了两个小时左右,突然之间,那座塔出现在他们面前。



外形看起来像两个并排的大圆桶。灰色的石壁上开着几个小小的方形窗户,纵向排列,一共五个。塔高估计有五层楼左右。枯萎的藤草蔓延在墙壁上,像被枯瘦的蛇附了体,给人恐怖的感觉。小小的窗户上装有铁栅栏,铁栅栏内是玻璃,玻璃内似乎是厚重的窗帘。



雾几乎已经散去了,夜幕渐渐逼近。太阳发出微弱的金黄色光线,慢慢沉向莱茵河西岸。周围的天色略微发白,离太阳比较远的天空越来越黑,早早的已经可以看到一两颗星星。



厚重的门扉似乎是木制的,表面上贴了一层青铜板。门板中央有个动物头像的雕塑,外形很像马,但是竖着两只角。一只在前额上,另一只在鼻梁的位置——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某种幻想中的动物。



“是双角兽。”



亚历克轻声说。珂莉安明白,自己终于到达目的地了。



第五章



珂莉安登上高塔,探求神秘囚犯的真实身份







珂莉安等人在环绕塔身的石墙外站了一会儿。她摸了摸大门的门扉,手感坚硬冰冷。厚重的木制门板上贴着青铜板。样子很新,当然不可能是十字军时代留下的东西。



看到法国佬们磨磨蹭蹭地似乎不打算进去,;劳斯贝尔克大尉忍不住催促起来:



“怎么了,不进去吗?”



听他这一说,蒙塔榭用不善的眼光盯着大尉。



“阁下这话真是奇怪啊。虽然多亏你带路,我们应该感谢你才是。”



“没错,骄傲的普鲁士宪兵大尉先生,一路上毫不让步,居然纡尊降贵把我们一直带到这里,让人不得不感激啊。”



拉斐特对大尉说的话中,嘲讽口气一点都不掩饰。



“你说过‘等的就是你们这种人’,这句话让我很在意。”



“什……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哎呀,大尉,应该不是星光的原因吧,不过你脸色可不太好啊。还是休息一会比较好。”



珂莉安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称是——对了,蒙塔榭和拉斐特是警惕对方有没有陷阱。明明口头上一直说着绝对不会带路,劳斯贝尔克大尉却老老实实地把他们几个人一路引向塔门。身经百战的蒙塔榭和拉斐特当然觉得很可疑。



包括劳斯贝尔克大尉在内的五个人离开双角兽之塔,走向附近的森林。一直走到一块二十米见方的空地,几个人坐下来,将马拴在树上,拿出备用的面包、火腿、奶酪当做晚饭。几个大人从布制的水壶里喝着葡萄酒。珂莉安为了补充水分,也从水瓶里喝着泉水。同时为了暖和身体,小口小口地啜着葡萄酒。胃里暖合起来,脸颊也有点发热。她深呼吸一口气,眺望下方,莱茵河水面到夜间也是白花花一片。



莱茵河毕竟不是圣罗兰河。原来还有河水到十二月也不冻冰,还在缓缓流淌。



关于故乡的回忆牵扯着珂莉安的思绪。她想了想,向被捆住的劳斯贝尔克大尉送上饮食。



“不要。”只得到对方一句粗鲁的回答。



“小心别感冒了,小姐。”



“谢谢。不过没关系的,我可是生在加拿大长在加拿大的。”



“这样啊。在下也在俄罗斯过过冬,那种经验一辈子有一次就够了。”



珂莉安以外他的话还会继续,但蒙塔榭突然止住了话头。



初冬的星座升上夜空。略呈淡青的银色光芒,仿佛无数的粒子就要倾注到地面上似的。



“在加拿大可分不清星座。”



珂莉安心中感到热乎乎的,似乎并不只是葡萄酒的原因。



一阵悠闲但很强壮的脚步声靠近过来。是亚历克走过来了。



“不错嘛,珂莉安,正好充分利用了时间。今天应该是十二月一日。没想到刚刚渡过莱茵河就能直接到达目的地啊。”



“多亏了亚历克帮忙呢,谢谢。”



“不不,我沒帮上什么忙。要让老年人再显一显身手嘛。”



说到“老年人”的时候,亚历克故意放低了声音,不让另外两人听到。



“不过,调查事情真相可能要花上十天以上的时间,可不能掉以轻心啊,珂莉安。”



“是啊。不光是我,亚历克不也是要在圣诞节前赶回巴黎吗?其实,没准今天就是什么作品的截稿日吧?”



“哪里,不用担心。害怕编辑和债主,还当什么作家。对他们来说,只有我不在了,才会发现我的价值。等我回到巴黎的时候,‘一定要写好作品啊’——塔门会哭着来求我呢。”



——真的假的啊,珂莉安想。不过他并不想破坏此刻伙伴之间和睦的气氛,而且还有别的事情让她在意。



“对了,亚历克,刚才劳斯贝尔克大尉说的话,你怎么看?明知道里面关的人是拿破仑皇帝,还要带上伪装的假面,这太奇怪了。”



亚历克用粗大的手指挠挠下颌。



“说不定这种顺序是反的,珂莉安。就是说,是这样的——有人看到带假面的囚犯,就忍不住怀疑到底是什么人。猜疑来猜疑去,就会想到那是不是拿破仑皇帝。实际上,蒙塔榭白天说过,只有本应死掉的拿破仑皇帝还活着,才会带上假面伪装他的身份,并且幽闭起来。”



亚历克扭头打了个喷嚏。珂莉安搜索着记忆,歪着头问:



“可是,亚历克自己也说过,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拿破仑皇帝杀掉,事情不就简单了吗?”



“啊,我说过这话吗。”



“说过呀!”



亚历克用大手挠挠头:



“嗯……不过,说不定是怕真的把皇帝杀死,会被人追杀吧……不对,本来也有传言说皇帝是被英国人毒死的,那么,到底怎么回事呢……”



自称天才作家的人陷入了思考,珂莉安看他也没有结论,悄悄离开他身边。她突然发现拉斐特面向塔的方向伫立着,靠近一看,他正通过望远镜观察那边的情况。在深夜的另一端,可以看到几个不是星光的光点——那是塔身上的窗户透出啦的光线。拉斐特感到身旁有人,动了一下。珂莉安开口了:



“能看见那边的灯火呢。”



“可以肯定里面有人。”



放下望远镜,拉斐特环顾周围。看到交叉着手臂陷入沉思的蒙塔榭,他走过去,两人小声交谈着。



在蒙塔榭和拉斐特商量的时候,珂莉安看守着劳斯贝尔克大尉。正方形脸的普鲁士宪兵大尉做了无数努力试图解开绳子,结果越挣扎绳子勒得越紧,到现在终于放弃了,只是无奈地抱怨着。



“那么,接下来我们也生一把盛大的篝火吧。”



珂莉安吃了一惊。在巴黎遇上这几个伙伴以来,他们的举动时常出乎她的意料,这次也不例外。她忍不住倒吸一口气问道:



“点起火来对方不就发现我们在森林里了吗?塔里要是有人的话,一定会看见火光吧?他们一定会觉得可疑,出来搜查的吧?”



“他们要是不来搜查才麻烦了呢。”



拉斐特游刃有余地笑笑,冲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方向扬扬下巴:



“就请那位宪兵大尉当我们的诱饵吧。”



这时候,远处漆黑沉静的森林中传来狼的嚎叫声。劳斯贝尔克大尉忍不住悚然侧目,珂莉安轻声安稳道:



“没关系,狼不会接近火焰,就不会伤人。这一点加拿大和德意志的狼肯定是一样的。”



过了十五分钟左右。



“双角兽之塔”上产生一阵骚乱。几个人影指着森林,用德语交谈着:



“喂,那边有火光!”



“不知道跟劳斯贝尔克大尉被绑架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那样的话,我们应该带上充足的人手和装备赶快出动。据说绑架了劳斯贝尔克大尉的那几个法兰西人手段很是了得。”



负责警戒的普鲁士军士们终于打开大门,向夜幕中的森林进发。他们足有三十个人。他们前进的目标是可疑的篝火,但是天色已经全黑,又是在森林之中,而且为了不暴露自身,他们自己也沒有带上松明、提灯之类的照明工具。花了比白天行进速度起码五倍以上的时间,军士们终于到达了黑暗森林中有光亮的空地。



“啊,是劳斯贝尔克大尉!”



普鲁士的军士们一边警戒四周,一边赶向大尉身边。不幸的大尉被捆在熊熊燃烧的红色篝火旁边。



“大尉,你没事吧,太好了。”



劳斯贝尔克大尉嘴里堵的东西被拿开。他对获救沒有一点感谢的意思,气急败坏地大叫:



“一群白痴!彻底上当了!”



军士们被大尉的爆发吓懵了,只是问道:



“他……他们是什么人?”



“就是白天在酒馆里遇上的那些人。他们抓住了本官,都是拿破仑派的残党。他们故意在森林里点火,吸引你们的注意力,趁这个机会分散塔里的警备!”



“啊……”



军士们意想不到,叫了一声呆住了。出动了三十个军士,“双角兽之塔”的警备力量变得薄弱了很多。他们到现在才发现。



“糟糕,赶快回塔去!”



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怒吼射向匆忙赶回去的军士们背后:



“回来回来,一群白痴!还不快把本官解开!”



两三个军士赶紧折返,帮劳斯贝尔克大尉解开绳子。但是,摇曳的篝火照不清楚近前的东西。海盗式的捆绑方法本来就很复杂,在劳斯贝尔克大尉的挣扎之下完全勒紧。最后用刀子把绳子全都隔断,也花了普鲁士军士们不少的时间。







星光倾斜之中,阴暗的地面上有个漆黑的影子。这是在围绕“双角兽之塔”的高墙下。



“亚历克,抱歉了,让我踩一下。”



“我就是这个意思。”



以巨大的身影作为平台,一个瘦小的身影灵巧地爬上高墙。她把手中粗绳子的一端向墙外放下,三个大人牢牢拉住。另一端在内侧放下之后,她顺着绳子落到地上——当然,这就是珂莉安。



“赌一赌而已。”



拉斐特向伙伴解释着。



“也不知道可疑的人靠近的时候,‘双角兽之塔’里守备的军士会不会出动。他们要是坚守不出,我们也无可奈何。也想不到别的什么办法。还好,他们没这样,果然主动出击,真实帮我们大忙了。”



“先别说了,快爬上来。”



珂莉安把绳子拴在附近的树上,对墙外的人悄声叫道。



全都顺利进入围墙内侧后,四个人蹑手蹑脚地接近塔身。根本沒有狗吠叫报警,可见塔的警备中沒有军用犬。



围墙内侧是荒芜的庭院。几乎都是裸露的土地,散落着几块大石头。只有通向高塔正门的门闩,估计一个人很难抬动。



拉斐特对亚历克说:



“你来帮我,把门闩卸下来,敞开大门。”



“我们都已经进来了呀?”



“你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卸下门闩敞开大门之后,拉斐特捡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对准高塔玄关的门扉扔过去,发出坚硬的声音。



“谁?!”



不知什么人尖叫一声,门扉迅速敞开。一个长方形的白色光岛浮现在黑暗的地面上。塔里的灯火都亮了起来。



两个普鲁士步兵端着带刺刀的步枪走出来。黑色军帽的帽檐下,两人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他们警惕地走出玄关,扫视阴森幽静的庭院。他们发现围墙的大门敞开着,忍不住低声惊叫。



他们正要赶上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候,拉斐特和蒙塔榭从两人背后跳出来。



把晕过去的普鲁士军士的身体藏在建筑物的阴影处,拉斐特笑道:



“普鲁士军都很勇敢,军律也很严格。不过正规军对付这种奇袭的战术总是措手不及。”



“没想到在深山里还能见识到海盗式的战斗啊。”



“可惜观赏的人不多。我在新奥尔良与英军作战的时候,有多少美女挥舞着手帕目送着我呢……”



拉斐特不说话了——因为发现珂莉安在瞪着他。



“哎,没时间回忆了。再把大门上的门闩闩好吧。出去查看的那些军士回来了,一时半会也不容易冲进来。”



四个人很快就准备完毕。蒙塔榭右手执长剑,左手握着短剑。拉斐特右手是心爱的短刀,左手是惯用的垂直双筒手枪。亚历克的腰带上别着垂直双筒手枪,手里拿着棍子。珂莉安手持一把刀子。



进入塔里后,他们把玄关的门闩也放下,然后扫视周围的环境。地面是石板质地,墙壁和天花板都是裸露的石块。看起来基本上都是十字军时代的样式,珂莉安也不确定,不过肯定是相当古老的。墙壁上钉着几个铁环,铁环里插着松明,橙色的火焰摇曳不定。侵入塔内的四个人在火焰的摇曳中在地面上投下漆黑的影子,颇有恐怖的气氛。



“好像一个人都没有啊。”



珂莉安小声说。拉斐特轻轻耸耸肩:



“总之,先跟着剑客大叔吧。”



蒙塔榭已经默默地迈开步伐。



玄关里的厅堂在并列的圆桶形双塔中的一边。有通道向另一边的高塔。狭长的通道另一端也是一个厅堂,可以看到通向楼上的台阶。蒙塔榭朝台阶走去。



“往上爬吧。大家都要小心。”



拉斐特代替总是沉默无言的蒙塔榭提醒着。石砌的台阶很宽敞,沒有转角。抬头望望,厅堂在塔的顶端,每层都有回廊式的转角。也就是说,下一层如果有人入侵,可疑从上层一览无余。



“难道塔里面已经沒有警备的军士了吗?”



“应该不会。估计本来守备在楼下几层的警卫看到我们当做圈套的火光,赶到森林里去了。不过,上面几层不会没人看守吧。”



拉斐特刚刚回答了珂莉安的问题,头上响起尖锐的叫声。是德语。四层的转角处有个明显是普鲁士军士的人探头往下看,正好看到珂莉安。双方视线相遇,那个军士又叫嚷了几句,不见了踪影。



“他好像去叫帮手了。”



“上!”



蒙塔榭简短地说了一句,猛然冲上台阶。拉斐特、珂莉安、亚历克依次跟上。



二层到三层,从三层冲到四层的时候,身着普鲁士军装的集团踏着响亮的脚步声杀到了。其中一个刚把枪口指向他们,枪声在珂莉安身侧炸响,那个士兵捂着手腕撤下去。



“别胡乱开枪,小心打中自己人哦!”



拉斐特仍然举着枪,继续腾挪而上。的确,普鲁士军士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施展不开,很容易走火。



“帕乌尔中尉,怎么办?”



军士们征求着长官的指示。



被称为帕乌尔中尉的年轻士官瞪着入侵者们,向下属指示说:



“虽然应该活捉他们,让他们招出幕后主使,没办法的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格杀勿论!”



刷刷拔剑的声音回应着他的指示。



“大言不惭地宣扬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会很丢脸的,小兄弟。”



蒙塔榭耻笑着。



“不过我估计你也听不进年长者的忠告啦。”



“你说什么,无法无天的入侵者!”



“我给你提个忠告而已。”



说这句话的时候,蒙塔榭已经逼近到普鲁士军士眼前。措手不及的普鲁士军士还来不及拉开阵势,长剑嗡鸣,短剑闪烁,眨眼间五六个兵士的剑已经被打落,纷纷捂着手臂或大腿倒在地上。



帕乌尔中尉愤怒地冲上来:



“你跟我打,我们一决胜负!”



蒙塔榭藐视地打量着年轻的中尉:



“小兄弟,你有没有实战的经验啊?”



“住口,你这拿破仑派的残党!”



帕乌尔中尉响亮地拔出军刀,摆好架势,蓝色的眼睛里充满决斗的战意。



“姿势跟教科书一样标准,架子不错嘛。”



蒙塔榭骤然前进。



帕乌尔中尉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这样说。只见双方的兵刃激烈交锋了两三次,军刀就从帕乌尔中尉手中飞了出去,被蒙塔榭的长剑一带,弹飞出去掉在地上,发出空洞而沉重的声音。



两手空空的帕乌尔中尉茫然呆立。还有四五个沒受伤的普鲁士军士看到眼前难以置信的光景,都手握武器僵住了。



“我觉得你不是那种输了剑就会在背后放黑枪的男人。不说别的,你们让路吧。”



蒙塔榭挥了挥左手的短剑,向三个伙伴发出信号。几个人仍然按拉斐特、珂莉安、亚历克这个顺序,冲上通向第五层的台阶。蒙塔榭确认几个人安全后自己也跟上去。他的脚步不慌不忙,其实是为了调整自己的呼吸。帕乌尔中尉似乎并没有看出这一点,他带着对卓绝剑客的钦佩和败北的失落感,目送蒙塔榭走过。



“马上就要到顶层了。”



珂莉安回应着拉斐特:



“终于到这一步了啊。”



“嗯,我们终于到了。接下来的问题是能不能再从这儿平安下去了。”



亚历克在转角处向下望了望、帕乌尔中尉和其他的普鲁士军士们也在从下往上看。



“他们似乎不想追过来,到底有什么打算呢。有几个人在那儿冷笑呢?”



听着伙伴们在背后讨论的声音,蒙塔榭沿着走廊前进,仍然是右手长剑、左手短剑的姿势。剑上带着普鲁士军士的血迹。



在摇曳的松明火焰之中,可以看到走廊尽头有道门。顶端半圆的长方形门板,似乎是橡木质地,非常厚重。



蒙塔榭在离门还有三步左右的距离站住了。珂莉安和亚历克站在他右边,拉斐特在左边,四个人肩并肩占住了整个走廊。



“这就是尽头了。”



蒙塔榭悄声说。



“拿破仑皇帝就在这里吗……”



珂莉安的话音未落,门打开了。沒有任何预兆,突然从里面向外敞开。



一个男人站在门内。







那个男人脸上带着面具。劳斯贝尔克大尉所言不假。



面具是威尼斯的假面狂欢节上常见的那种式样,隐藏了脸的上半部分,只能看到他线条坚毅的嘴。面具里的双眼显示出坚定的意志,几乎有些冷酷。



珂莉安被震住了。



“这个人就是拿破仑皇帝?”



“不对,他不是皇帝陛下。”



蒙塔榭断言。他的目光像鹰一样尖锐,刺向带着假面的男人。



“皇帝陛下比我矮一些,但这个男人不是。皇帝陛下总不可能在圣赫勒那岛期间长高了吧。”



蒙塔榭重新握好剑。



“他穿的也是普鲁士军服。那不是普通士官的打扮,是将军的军服。你到底是什么人?”



带假面的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前进一步,完全背对着门。这个男人显然不是囚徒,不仅双手沒被捆住,而且……



“蒙塔榭,小心,他有剑!”



不用珂莉安提醒,蒙塔榭早就准备好了。跟蒙塔榭一样,假面男人也是右手长剑左手短剑,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哦,果然跟下层那些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子不一样,这家伙看起来本事不错。”



蒙塔榭像滑行一般向右前方迈进一步。对方也同样无声无息地向右前方进了一步。两人向右画出了一个缓缓转动的圆形,试图逼近对付的左侧。



还没动剑,双方的决斗已经开始了。别说把他救出去了,这个带面具的男人本来就是自由身,是为了铲除到这里一探究竟的人守在这里的。



拉斐特本想用枪瞄准对方,不知为什么打消了这个念头,把手放下了。



“不开枪吗,拉斐特船长?”



珂莉安小声问道,拉斐特也悄声回答:



“现在开枪的话,我说不定会被蒙塔榭杀死在这儿吧,跟那些普鲁士军士一样,不能背后开黑枪。我们只能在这守着。”



“你说的对。蒙塔榭一定会获胜的。”



珂莉安像说给自己听似的说道。



蒙塔榭很清楚,戴面具的男人是值得敬畏的对手。珂莉安第一次看到蒙塔榭如此谨慎地试探对方。戴面具的男人似乎也不愿轻易下手,只是无声地等待合适的机会。



让人敛气息声的沉默被意想不到的事情打破了。杂乱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充满愤怒和敌意的叫嚷和脚步声混合在一起,急促地冲上来。



“他们竟然一直闯到这里!可恨的法兰西人!”



恢复自由的劳斯贝尔克大尉似乎终于赶回来了。



绷紧的弦断了。



蒙塔榭出手了。面具男人也出手了。珂莉安看不出谁的动作更快。空气被剑声划破,剑刃反射着松明的火焰,闪烁不定,仿佛万道流星划过。



蒙塔榭刺出的长剑几乎到了面具男人的心脏前,被对方的短剑挡了出去。同时,面具男人长剑斜劈,在蒙塔榭颈部附近也被蒙塔榭的短剑破解开了。剑锋相交,清脆的响声不绝于耳,两人已经交换了位置。



突刺和斩劈都快被对手难以置信的速度和灵巧化开了。速度快得连双方交锋的回合次数都数不清。



蒙塔榭右边的袖口被斩下一块。面具男人胸前的扣子也从军装上飞离。



随着持续的打斗,两人渐渐从走廊移动到回廊上。一方前进,一方后退;忽而向右跳跃,忽而向左腾挪;你有刺突,我有斩劈;时而招架,时而格挡。



看到蒙塔榭左颊上淌下一条红线,珂莉安差点惊叫起来。几乎就在同时,面具男人左手的指间也飞出血花。



两人都是第一次受伤,但剑的速度和灵敏度、斩击的力量和气势都沒有丝毫衰弱。但是,珂莉安感觉蒙塔榭的呼吸节奏有点凌乱了。



再这样长时间打斗下去对蒙塔榭非常不利。珂莉安正这样想的时候,蒙塔榭手中的剑变成一道闪电,直袭敌人脸部。



随着异样的声音响起,面具被划破了。



破碎的面具分成左右两半飞向空中。不等面具落地,蒙塔榭又赶上一步送上一招。



失去面具的敌人以难以置信的灵活折回了手腕,招架住蒙塔榭必杀的一击。钢刃和钢刃激烈碰撞,溅起的火花灼烧着打斗中和旁观中的每个人的眼眸。



敌人虽然用近乎可怕的技巧架住了蒙塔榭的攻势,但是,只是技术上的招架,身体最终还是失去了平衡。敌人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也没能站稳脚步。杂乱的步伐后,敌人终于倒在地上。



蒙塔榭站住了。头发蓬乱了,汗水刷刷地淌下,急促地呼吸着。他脸上流着血,撤回长剑向对方说:



“起来吧,我们重新较量。”



应着蒙塔榭的声音,敌人站起来了,只是把剑扔在地上,微笑着说:



“不,我输了。”



普鲁士军士们脚步匆忙地沿着台阶冲上来,挥着剑逼近蒙塔榭。



“住手吧,他可不是你们能打赢的对手。”



除去面具的男人制止了杀气腾腾的普鲁士军士,单膝仍然跪在地上,抬头看着蒙塔榭。那男人看起来有三十多岁的,长得很英俊。



“热拉尔准将,是吧。相隔十五年,又见到您了。”



男人含着敬意叫出蒙塔榭的另一个名字。



“这么说来,你是谁?”



“您忘了吗?啊,这也难怪……我是普鲁士王国骑兵团的艾菲莱姆·冯·斯坦伯爵。在滑铁卢初次与您试剑的时候,我才刚满二十岁。”



蒙塔榭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对方。



“哦,我想起来了。原来如此,你的确是斯坦伯爵。你是滑铁卢战役中最让人棘手的剑士。请起来吧。”



斯坦伯爵站起来,回头看看手下的军士们:



“大家都把剑放下。这位是艾蒂安·热拉尔准将。全法兰西第一——不,欧洲最优秀的剑士。你们要遵守礼节!”



斯坦伯爵的声音格外宏亮。



呆立的军士们有的慌忙把剑收回鞘中,有的放下手枪。劳斯贝尔克大尉想说什么,最终也沒有出声,只是长叹一口气。帕乌尔中尉挤开他走上一步问道:



“热拉尔,莫非是……”



帕乌尔中尉喘着气问道,声音和表情都露出敬畏的感觉。



“那个拿破仑麾下,剑术无出其右的第一剑客热拉尔?这个人就是那个成为传说的轻骑兵?”



“不敢称什么传说,不过在下正是热拉尔。”



一向自称蒙塔榭的男人,对珂莉安行了个礼:



“就是这样,小姐,在下本名艾蒂安·热拉尔。多有得罪了。”



“久仰您的大名。”



拉斐特和亚历克异口同声说,珂莉安却说不出话来。与自称蒙塔榭的这个人相遇以来,至今遇到的种种事情像风车的翅膀一样回转着,让珂莉安应接不暇。自己脚下的石质地板突然变得好像浮云一般虚空。只听到斯坦伯爵的声音:



“不过,为什么热拉尔阁下会来到这里,请一定告诉我原因。”







剑已入鞘,枪已入匣。虽然还有几分紧张的感觉挥之不去,已经进入了双方可以谈话的气氛。



“我想彼此都是另有隐情的吧,伯爵。”



热拉尔说出这句话,低下了头,但不是对斯坦伯爵,而是对珂莉安。



“在下——说明之前,先要对小姐道歉。在下为了自己的目的,利用了小姐。”



珂莉安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只是沉默着。热拉尔又转向斯坦伯爵:



“传闻中被关在这座塔里的囚徒究竟是什么人,在下也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不是拿破仑皇帝。”



“为什么?”



“在下知道,拿破仑皇帝千真万确已经驾崩了。这是因为……”



热拉尔静静地陈述着。



“九年前,一八二一年的五月,在下也在圣赫勒那岛上。”



包括珂莉安在内,在场的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气。斯坦伯爵终于忍不住问:



“这么说,您是亲眼见到拿破仑皇帝过世的了?!”



“正是,是在下亲眼所见。”



热拉尔肯定了。斯坦伯爵恍然大悟似的问道:



“过去常常听说有前往圣赫勒那营救拿破仑皇帝的计划。您就是实行计划的人吗?”



“没错。”



“可是不管怎么想,凭您一个人的力量也是不可能的吧。”



“当然了。但是,我不能说出同志们的名字,因为不能给他们带去麻烦。夸张一点说,在下是代表着百万法兰西人行动的。”



热拉尔轻轻闭上眼睛。



“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让人想忘也忘不了的日子。在下和同志们悄悄地在圣赫勒那岛登陆了。那是从法兰西西北部港口出海两个月后的事情……”



圣赫勒那岛是位于绝海中心的孤岛,却是欧洲绕开非洲大陆南端出海进入印度洋上的要塞。远航到遥远的印度和中国的船只,必须在圣赫勒那岛停靠,补充新鲜的饮水、蔬菜和水果。



混进这样的航船之后,热拉尔接近了圣赫勒那岛。趁着夜色翻下船舷,在强风吹起的巨浪中,从海岛的南岸登录了。他躲过英国守备军士严密的警备,终于赶到拿破仑皇帝被软禁的朗伍德(Longwood)时已经深夜了。那是五月六日临晨两点时分。



单层建筑物的窗户上透出白色的光线。按说临晨两点,住在房子里的人应该还没有起来。位于南半球的圣赫勒那岛在五月份应该还是秋季,但热拉尔的额头上、脖子上却冒出汗来。他的腿都开始战栗了。



“在下从窗户向室内窥探了一下。二十个左右的男男女女,都跪在地上祈祷着。然后在下看到了——地中央放着一具灵柩,皇帝几躺在上面。”



无论是法兰西人还是普鲁士人,都敛气息声听着热拉尔的讲述。



“……一切都化成了泡影。在下向皇帝告别后,冒充最近遭海难沉船的船员,遇上了英军。我被扣押了一阵子,半年之后回到法兰西。”



热拉尔把视线投向珂莉安。



“小姐,你说过,你想让皇帝再看一眼巴黎。就因为这句话,在下下了决心。不仅为了达到在下自己的目的,也一定要保护好小姐。这是我真实的想法,沒有半点虚言。”



珂莉安仍然沒有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又点点头。



拉斐特沉稳地说:



“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所以,请恕我失礼,还是想确认一下。热拉尔阁下在圣赫勒那岛上所见的遗体,确实是拿破仑皇帝吗?”



“在下不可能看错皇帝的尊荣,可以以本人的名誉作担保。皇帝确实是在九年前的五月,在圣赫勒那岛故去了。”



啊……很多人同时长叹一声。



热拉尔继续说:



“最早听说‘双角兽之塔’的传言时,在下气得忍无可忍——当然,并不是对小姐生气——什么人散布这种流言?把死者变成活着的幽灵加以利用的家伙,在下决不能饶恕!”



珂莉安发现斯坦伯爵垂下眼睛。



“那天晚上,在下喝醉了酒乱斗了一番,反而打消了一切动摇的想法。我知道小姐找人同行,心想正好,恰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我想亲自到莱茵河边,亲眼看看究竟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目的散布这种流言,混淆人们的视听。”



“这下你可以确定了。”



说这话的是拉斐特。他又对珂莉安说,



“这样小姐也可以遵守跟祖父的约定。您祖父也可以安心了。”



“是的。”



珂莉安回想到巴黎会见布里克尔伯爵的事情。拿破仑皇帝九年前就在圣赫勒那岛亡故了。死者不可能复活。让布里克尔伯爵产生担心的种子可以消失了。



热拉尔又说:



“一手炮制这出闹剧的,是梅特涅吧?”



热拉尔的声音很平静,斯坦伯爵反而更觉得耻辱。他垂着眼睛,苦涩地答道:



“我也不知道更高层面的事情。至少我接到的指示并不是直接来自梅特涅宰相。只不过……”



“只不过?”



“只不过,沒有梅特涅宰相的许可而实行这样的计划,我认为是不可能的。”



“斯坦伯爵,阁下是出色的军人。在下很尊敬阁下,也没有指责阁下的意思。阁下也只是领命行事。”



热拉尔走进斯坦伯爵,右手搭在伯爵左肩上。



“不过,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希望让事情真相大白。拿破仑皇帝并没有被囚禁在这座‘双角兽之塔’里。那只是散布可疑的流言,吸引拿破仑皇帝的追随者的到来,然后趁机抓住他们的策略。我说的没错吧,斯坦伯爵?”



“……正是,的确如此。”



斯坦伯爵的表情越发苦涩,似乎说明他原本并不想参与协助这个策略的实施。



一直化名为蒙塔榭的热拉尔,仍然以欧洲第一剑士的风格和魄力向珂莉安说:



“小姐,这样一切谜团都解开了。您可以回到巴黎向您的祖父报告,‘拿破仑皇帝不再双角兽之塔’里。艾蒂安·热拉尔·、让·拉斐特、亚历山大·仲马都是证人。”



突然有人怒声吼道:



“伯爵,难道就白白把这些人放回去吗?”



斯坦伯爵转头看看说话的人,是劳斯贝尔克大尉。



“为什么这么说,大尉?”



“为什么……他们掌握了重大的秘密啊。把他们白白放回去,以后怎么办?”



“大尉,我不想再做出什么丑事了。这关系到祖国普鲁士的名誉。”



斯坦伯爵的声音和表情带有压制劳斯贝尔克大尉的魄力。大尉不情愿地收了声,斯坦伯爵的视线又回到欧洲第一剑士的身上:



“热拉尔准将,您知道卡斯帕·豪兹尔的事情吗?”



“卡斯帕·豪兹尔?”



“您不知道吗?这次的计划就是由卡斯帕·豪兹尔事件引发的。”



但不知道是谁想出的计划,斯坦伯爵的话并没有主语。在场的几个法兰西人也没有说话。斯坦伯爵讲述的是个离奇的事件。







如果说“铁面人事件”是法兰西历史上最大的悬案,“卡斯帕·豪兹尔事件”则可以称得上德意志历史上最大的谜团。而且“铁面人事件”已经是过去了事情了,“卡斯帕·豪兹尔事件”是在珂莉安他们此刻同时期发生的事情,也就是现在进行时的离奇事件。



珂莉安他们从巴黎出发是一八三零年的十一月份。在那两年前,一八二八年五月。一个少年突然出现在德意志南部的拜仁王国的古都纽伦堡。很快有两个市民向他搭话,但他只是一副饥饿疲惫的样子,也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他被带到警察那里接受询问,只是惊恐地说出“卡斯帕·豪兹尔”这个名字。



虽然问明了他的名字,却无法发现除此以外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不仅如此,随着调查的深入,围绕着他的谜团越来越深。卡斯帕外表看来有十七岁左右,语言的能力却只有五岁小孩的水平。他极端恐惧黑色和绿色,走路的姿势也很奇怪,经过医师的调查发现,他的腿骨发育有些异常。也就是说,他的畸形是在成长的时期,由于被关闭在狭窄的牢狱空间里阻碍了腿部的发育形成的。



从很多年前开始,巴登大公国就产生了关于后嗣继承的争议,因为年少的幼主失踪了。难道卡斯帕·豪兹尔的真实身份,就是巴登大公国的幼主?莫非他从婴儿时期就被绑架,一直被囚禁在某个秘密的地下囚牢中?



流言越传越神奇,转眼间卡斯帕·豪兹尔就成了德意志最有名的人。各地都有人专程去见他一面。有人想把他收养为义子,也有人要调查他的身世,也有人想利用他收敛钱财。



“卡斯帕·豪兹尔根本是个谎言。他应该作为骗子被抓起来。”——也有人如此主张。



经过一两年的时间,卡斯帕渐渐学会了语言,也能够书写蚊子,甚至打算写一部关于自己经历的自传。但是,这种想法刚刚流传开来,他就数次遭到不明人物的刺杀,身受重伤住院了……



“哦,的确是很离奇的故事,不过,但现在也不知道这个叫卡斯帕的人究竟是什么人吗?”



“实际上,有种传言说他可能是拿破仑皇帝的私生子。”



斯坦伯爵的话引得几个法兰西人露出奇怪的表情——与其说是吃惊,更像是苦笑的表情。当然,斯坦伯爵不明白其中的缘由。



“阁下相信这种传闻吗?”



热拉尔换了认真的表情问。这次变成斯坦伯爵苦笑了:



“不,我倒是觉得他有可能是卷入巴登大公国继承纷争中的人,不过,我也不知道真相究竟如何。只好等今后进一步的调查和研究了。”



卡斯帕·豪兹尔在一八三三年的二月,在深夜的道路上被人袭击,遇刺身亡。实施刺杀的凶手,犯罪的动机都不为人知。而且,曾经在卡斯帕周围的人们,都故意百般阻挠调查的进行。



卡斯帕·豪兹尔的遗体被葬在约翰尼墓地,纽伦堡市长亲自撰写了追悼文。但是直到他本人亡故,“卡斯帕·豪兹尔之谜”也没有解开。不仅如此,围绕着他的疑问越来越多,也有更多的人参与寻求答案,为了争论真相,还有人著书立传。无论多么冷静的德意志人,听到“卡斯帕·豪兹尔”这个名字,都会兴奋地挺身而出,口沫飞溅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不过在一八三零年,卡斯帕·豪兹尔还生活在纽伦堡,被称为一个谜题,处在疑云重重的状态下。作为普鲁士将军的斯坦伯爵接到对此事件富有兴趣的要人命令,来到莱茵河边……



“……也就是说,由于发生了卡斯帕·豪兹尔的事件,才想出了这个妄想的策略,是吗?”



亚历克受够了似的说。拉斐特嘲弄地摇摇头:



“这个时代真是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稀奇。总有些人想出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也有人一门心思地相信。”



“是啊。现在布里克尔伯爵就完全相信了呢。”



亚历克点点头。拉斐特好像想解释一下,又转念一想,住口不语。



热拉尔转向珂莉安:



“不过,小姐。”



热拉尔的声音洋溢着温暖。



“从巴黎出来两三天的时候,小姐就发现了我的秘密吧?我的右耳缺了半边。”



珂莉安脸红了。那时候,热拉尔一定从珂莉安的态度上已经看出来了。



“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偷看的。”



“没关系。只不过,那不是什么好让别人看到的事情,我才用头发挡住的。”



热拉尔隔着头发摸摸耳朵。



“在下是在威尼斯失去右耳。那也是距现在二十年左右的事情了。”



“在战斗中吗?”



珂莉安有点不敢相信。蒙塔榭——不,难道威尼斯竟然有如此出色的剑士,竟然用剑削掉艾蒂安·热拉尔的耳朵?要是有这种人的话,只怕是非人类一般的厉害人物。



“不,小姐,在下在剑术上从未败过。”



热拉尔断然说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出羞赧的表情说:



“在下失去右耳,嗯,那个,怎么说呢,大人都有很多事情啦……”



“不会吧……”



珂莉安皱起眉头。难道热拉尔是跟女人争吵,对方一时性急,错手用刀削去了他的耳朵?



“啊,不是的,不是的。”



欧洲最优秀的剑士露出害羞的表情,连严肃的斯坦伯爵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对热拉尔伸出援手的是拉斐特:“我听说热拉尔大叔在威尼斯是为了维护某位女士的名誉,代替她承担了责任。至于除此以外更多的情况,小姐,那属于绅士的私生活,没必要再追问了。”



“光是说得好听,真是的。”



嘴上虽然这么说,珂莉安并没有真生气。



一路帮助她的三个大人,各自都有女性方面的弱点,但珂莉安并没有因此轻蔑他们的意思。在这些令人钦佩的成年人来说,有一些缺点和弱点可能反而变成了他们的魅力吧。在与他们一同行动的这些天来,珂莉安已经认识到了这点。当然,可能是珂莉安早已把三人当成自己的伙伴才会这么想的。



热拉尔咳嗽一声,对普鲁士将军提出一个请求:



“斯坦伯爵,能请你帮忙写点东西吗?”



“写东西?”



“这位珂莉安·德·布里克尔小姐,确实登上了‘双角兽之塔’,证实了塔中囚徒的真实身份——我想请您写一份这样的证明。”



“这个……”



“这是给布里克尔伯爵这个人看的证据。绝对不会透露给不相干的人,用完之后立即烧毁。以艾蒂安·热拉尔的名誉担保,这份证明绝对不会遭到出于政治目的的滥用——这样可以吗?”



斯坦伯爵考虑了一下,但并没有考虑很久。



“我明白了。既然热拉尔阁下这么说,我就帮您完成吧。帕乌尔中尉,你到楼下那层准备好笔墨和纸。”



“属下明白。”帕乌尔中尉立刻下楼去做准备了。劳斯贝尔克大尉似乎有点不满地捻着胡子,但最终什么话都没说。



斯坦伯爵命令大尉:“要不是热拉尔阁下手下留情,不知道会死多少人。不过还是有不少人受伤,马上准备应急的救治,把军医请来。”



“是,立刻去办。”



热拉尔低头致意:“在下对阁下的下属多有冒犯,十分抱歉,伯爵。”



“哪里,能与热拉尔准将刀剑向对一决胜负,即使负伤也是光荣的。那么,我们也下楼去吧。”



普鲁士人和法兰西人都慢慢走下楼梯。



望着热拉尔和斯坦伯爵肩并肩一边走一边交谈,珂莉安也迈开了步子。



亚历克对她说:“哎呀,这下真是万事大吉啊,珂莉安。”



“是啊,不过,还得回到巴黎呢。”



“说得不错,小姐。”拉斐特说。他似乎另有考虑,用慎重的语气说,“还没结束呢。想要解决所以问题,还要等回到巴黎之后。”



第六章



珂莉安回到巴黎,面对意外的真相







一八三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当天。



细碎的小雪飘向巴黎的街道。一早起来天色就很暗沉,也没有风,教堂的钟声震动着阴冷潮湿的空气。



一辆马车停在圣热尔曼大街一隅,一个少女和三个大人从马车上走下来。他们来到巴勒克边疆宅邸巨大的铁栅栏门前,请求开门。直到一个阴气沉沉的男人终于来开门之前,四个人等了很长时间。这四个人,毫无疑问就是珂莉安、热拉尔、拉斐特、亚历克四人。



他们十二月三日从莱茵河畔出发。按说他们笔直向巴黎前进的话,本来应该十七日或十八日左右就能到达,但是因为怕“拂晓四人组”埋伏在归来的途中,他们的路线先大幅度向南迂回,然后从西向东赶往巴黎,圣诞节当天才到。虽然多花了好几天时间,但一路上沒有阻碍,平安到达。



“今天明明是圣诞节,不过看不出来有什么表示虔诚的举动啊。”



“庭院里好像都被挖开了呢。”



“窗户上也都用铁板封住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四个人一边说一边穿过了庭院。



在庭院里挖掘的男人中,有两个帽子戴得特别深,彻底挡住了脸。这两个人,一个是身材强壮得令人惊叹的彪形大汉,另一个是目光阴险,长得像个少年似的年轻人。



“他们回来了啊。”



“现在才回来,这之前都跑到哪去了?”



两人放下鹤嘴锄,对望一眼后,紧紧盯着四人离去的方向。



珂莉安又回到了这个有些昏暗的客厅。已经过去了五十天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室内只有煤油灯昏黄的光线。



墙上的大钟打响了十二下。



“我赶上正午时刻了,祖父。”



珂莉安直视前方说道。



坐在轮椅上的白发老人,还有侍立一旁的中年男人,煤油灯的光线与其说是照射着他的脸,倒不如说是投下了更深的阴影,隐藏了他的表情。他发出生硬的声音:



“珂莉安,跟在你左右的那些是什么人?”



“是我的伙伴,马赛先生。从这边开始,他们是热拉尔准将、拉斐特船长和亚历山大·仲马先生。”



马赛猛然扬起眉毛:“热拉尔准将……难道是那个著名的剑士热拉尔?!”



“承蒙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不胜荣幸啊。”



热拉尔轻轻施了个礼,但他眼中沒有丝毫亲热的神色,熠熠生辉的锐利眼神盯着布里克尔伯爵和马赛。伯爵别有用心地倒在轮椅中,视线狠狠地从四个脸上扫过。他右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却藏到盖在膝盖上的毛毯下。



珂莉安一字一句地讲述着:



“我跟他们一起去了莱茵河边。虽然路上遭到一些自称‘拂晓四人组’的暴徒的阻挠,但多亏他们的帮助,平安渡过莱茵河,并且登上了‘双角兽之塔’。”



“你真的登塔了吗?”



马赛的声音中含有某种无法隐藏的动摇。珂莉安点点头,继续说:“结果我们查明,被关在塔里的人不是拿破仑皇帝。以上是我的报告。”



珂莉安不说话了。见伯爵什么话都不说,亚历克移动他的巨体上前一步:



“珂莉安真的登上了双角兽之塔了哦。”



“证据呢?”马赛说。



“真是麻烦,果然还有这么一出。我们三个人不就是证人吗?”



伯爵阴险地说:



“我不能相信你们。”



“可是,我们三个人就是证人……再说还有书面证明呢。”



“我不是说了我不能相信这些东西!”



伯爵的怒声引来热拉尔的冷笑。



“没用的,亚历克,他从一开始就沒打算相信珂莉安的报告。不然,他为什么要把珂莉安赶去莱茵河边呢。”



“没错,热拉尔准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奇怪。亚历克,你想想,确认珂莉安是布里克尔伯爵的孙女,和探寻双角兽之塔里囚禁的人的身份,这两件事根本就沒有关系。亚历克,换做你要证明珂莉安的身份,你会用什么办法?”



亚历克考虑了一会,回答拉斐特的问题:



“这个嘛,要是我的话,我会派人去加拿大,或者找加拿大当地人进行调查,首先我会找珂莉安的母亲谈谈。不从那里人入手的话,根本得不出什么结论。珂莉安,他没有做这些事吧?”



“……根本沒有。”



热拉尔肯定地说。



“正是这样,老海盗,布里克尔伯爵早就知道双角兽之塔里囚禁的是什么人了。他的目的仅仅是把珂莉安小姐从巴黎和这栋房子里远远地支开而已。”



拉斐特轻轻摊开手:



“没错,热拉尔准将,整个这件事都是为了让珂莉安离开巴黎五十天,为了把她远远的支开这个唯一的目的而组织的。”



煤油灯的灯光摇曳,屋子里几个人的影子也摇曳着,仿佛魔鬼在万魔殿上开会似的,珂莉安心想。环绕在客厅上方的回廊更加昏暗,感觉更像魔鬼的藏身之处。



“五十天时间里能做不少事情呢。比如说,寻找藏匿的财宝啦,伪造文书啦,隐藏尸体啦……”



拉斐特压低了声音,不详的感觉反而充满了珂莉安的心胸。似乎为了甩掉这阵阴影,亚历克格外大声地说:



“但是,做这种事对布里克尔伯爵有什么好处吗?”



“什么都没有——对布里克尔伯爵来说。”



拉斐特的回答顿了一下,亚历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难……难道说……”



“不,亚历克,不是‘难道’。”



拉斐特叹了口气。他故意不看珂莉安,毫不留情地对坐在轮椅上的人说:



“那么,老爷子,到现在为止你要去的够多了。又要什么证明,又要证据,还要想办法让你信任——我看,这个顺序该换换了吧。”



拉斐特上前一步,指着轮椅上的人,以坚决的态度要求:



“让我们看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是真正的布里克尔伯爵。”



昏暗的房间里,空气凝成了冰块。叫声划破了沉默的冰块,但说话的并不是伯爵而是珂莉安:



“你说什么,拉斐特船长?!这个人是布里克尔伯爵,是我的祖父啊。不然他是谁呢?”



热拉尔代替拉斐特做出回答:



“小姐,你是生在加拿大长在加拿大的。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巴黎,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布里克尔伯爵,对吧?”



“是……是啊。”



珂莉安茫然了。



一八三零年,世界上还不存在照相技术。法兰西画家达盖尔在一八三八年发明了被称为“达盖尔摄影法”的照相技术。在那之前,只有直接见面或者通过肖像画才能知道别人长什么样子。



所以,珂莉安也不知道祖父布里克尔的长相。她只是在巴黎到了这栋房子里,才跟自称布里克尔伯爵的人相遇——当然,她也没有理由特别质疑什么。这时候——



“竟敢胡说八道,你们这些无赖!”



坐在轮椅里的人怒吼起来。露在毛毯外的左手颤抖着。



“我就是真正的吉·德·布里克尔伯爵。你们再说什么无礼的话我绝不会轻饶!”



拉斐特丝毫不为所动,说:



“根据我的调查,布里克尔伯爵最近两个月一直声称得了病,不肯会见朋友,甚至连佣人也都被解雇了——就是为了把所有认识真正的布里克尔伯爵的人都赶走。”



仿佛有闪电划过——根本看不见出手,热拉尔的剑光一闪。



毛毯从轮椅上飞起,在空中裂成两半,像怪鸟张开双翼一般飞舞着落在地上。不等毛毯落地,剑光再起,一个发出黑色光芒的东西从坐轮椅的人手中掉下来。冰冷的地面上,一把更加冰冷的手枪像车轮似的飞转出去。



自称布里克尔伯爵的人闪过了热拉尔的斩击。他跳起来躲过剑尖,轮椅发出很大的声音倒在地上。伪装伯爵的人站不住脚晃了几下撞到了附近的一个人的膝盖——那是亚历克。他正要捡起掉在地上的枪,这下子也失去了平衡。



完全出于偶然,亚历克恰好压住了假伯爵的左右手,一屁股坐在他身上。被亚历克的体重压住双手,假伯爵发出痛苦的哀叫,双脚猛踢着地板挣扎着。很明显,那是根本没必要坐轮椅的健康双脚。



“呀,这可真是失礼了……”



锐利的声音制止了慌忙要站起来的亚历克:



“亚历克,不能站起来!”



是拉斐特的声音。



“你就这么坐着吧,可别把那家伙的手放开了。”



拉斐特快步走过去,把手伸向身体不能移动的男人头上,抓起一把白色的头发。







拉斐特把白色的假发扔在手枪旁边。假伯爵头上露出了褐色的真头发。拉斐特看到愣住的珂莉安,立刻移开视线——他几乎不忍心为珂莉安揭穿真相。



“你明白了吧,亚历克,这个人根本不是布里克尔伯爵。”



“这,这我明白。可是,这样的话,冒充伯爵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他是巴贝。”



“巴贝……不就是‘拂晓四人组’的那个?!”



“没错,他原来是舞台演员,非常善于变装。你可不要乱动哦,亚历克,他的手要是能自由活动了,会把你的牙全拔光呢!”



“那我可不干。”



亚历克用全部体重压上去。身着布里克尔伯爵打扮的巴贝痛苦哀嚎着。



“这样最好。”



正在拉斐特点头的时候,一阵风声急促响起。一直沒有动作的马赛从衣服的内袋中拔出一把刀子,正要袭击珂莉安。热拉尔左手一挥,沉重的剑鞘横起,重重地砸上马赛的右手腕。



“马赛先生……”



“珂莉安,这家伙不是马赛。”



刀子掉落在地上,自称马赛的家伙痛得不住呻吟,按住了手腕——可能手腕已经骨折了吧。



“他是‘拂晓四人组’的成员之一,从不露面的男人——克拉克兹。”



“克拉克兹?!真是他吗……”



“没错。按说他们扮演的角色可能掉过来更好,不过,要想扮成老人,可能还是擅长变装的巴贝更合适。克拉克兹要变装成马赛,只需要用本来面目就可以了。有必要的话,他会把目击者杀死——就像现在!”



拉斐特迅速转身。克拉克兹忍着痛跳起来,左手抓起掉落的刀子,冲着拉斐特的心脏冲过去。



热拉尔挥起左手的剑鞘,在克拉克兹颈部狠狠一击。克拉克兹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一圈,跌倒在地上。



换成一般人可能会折断颈部。但克拉克兹迅速放松全身,弓起背,把损害降到最低限度。即使如此,他还是遭受了强力的打击,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了。



“哼哼,果然是暴徒中的名人。一点都不放松警惕。热拉尔准将,谢谢。”



“可是,你们怎么会知道的?这些人不是我的……祖父和亲人呢?”



珂莉安一边小心提防着克拉克兹不再爬起来,一边问道:



“‘拂晓四人组’总是四个人一同行动。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只有两个人出现在我们面前。这么一来,还有两个人在哪里?从不露面的男人克拉克兹,和前演员巴贝。”



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已经暴露身份的两个男人身上。克拉克兹仍然挣扎着想爬起来。巴贝被压在亚历克巨大的身体下,看起来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不过,也有可能只是他装的。



“这么说,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没错,珂莉安。”



珂莉安深吸一口气:



“巴贝装成了我的祖父,克拉克兹装成马赛,这我明白了。可是,不是还有一个人吗?”



“你是说戴面具的男人吗?”



“是的。”



拉斐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凑近巴贝,扯下他的白胡子——当然,那是粘上去的假胡子。他把胡子扔在地上,接着说:



“那才是真正的马赛。”



“……!”



“这么说,确实有马赛这么个人啦?”



亚历克不屑地低头看看被他压在身下的巴贝。巴贝的脸上,为了化装成老人涂了很多油彩,现在已经花了,变成难看的花脸。



“珂莉安,你的祖父一直很后悔把自己的儿子赶到加拿大去这件事。因为他一时顽固,竟然失去了儿子。因此,他一直希望儿子什么时候会回到他身边,父子可以和好。可惜,儿子竟先于他去世了。”



拉斐特向少女说明。



“你的祖父为此悲叹良久,但是他听说还有孙女健在,非常高兴,本想把你迎接到这所宅子里。”



克拉克兹终于挣扎着爬起半个身子。



“但是这对马赛来说,是不可忍受的事情。如果他是伯爵唯一的血亲,就可以继承伯爵的爵位和财产。正是出于这种想法,他才能忍受长期的麻烦,现在竟然有人横插一脚,他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呢——所以他想出了办法。”



这时候,热拉尔悄无声息地行动了。他手里提着剑,故意沒有拔剑出鞘,身体贴在墙上,沿着墙边侧着身走到大厅的门口,一点声音都沒发出来。



“小心,有埋伏……”



克拉克兹出声提醒的时候已经晚了。热拉尔突然从内侧打开门,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大厅。刚才那两个在庭院里掘土的男人,一直靠在门上偷听里面的情形。



“是蒙特帕纳斯和古尔梅尔吧。莱茵河一别,两位别来无恙啊?”



“什么无恙!”



蒙特帕纳斯恨声说道。他抓住刀子的手被热拉尔踩住了。同时,热拉尔的剑尖正抵住古尔梅尔的下颚。当然称不上“无恙”。



就这样,“拂晓四人组”全员都被集中到大厅的中央。其中两个人都受了不轻的伤,再也做不了什么手脚。另外两人基本上沒受什么伤,但他们心里都明白,抵抗也是徒劳,表面上还是装得老老实实的。



“布里克尔伯爵家的财产,早就等于废纸一张了。别说五千万法郎,连一枚五苏的铜板都不值。各位真是白费心机了。”



“为什么!”



“怎么可能!”



“别瞎说了!”



“我才不会上当呢!”



“拂晓四人组”一齐咆哮起来。巴贝和克拉克兹甚至一时间忘记了身体的疼痛。



“我知道你们不愿相信。花那么大力气跑去莱茵河,今天在这所宅子里乱翻乱找,还挖开庭院,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啊。可惜,各位找寻的布里克尔伯爵家的财产都是幻影。”



“谁会相信你这一派胡言。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吧!”



“真麻烦,你们太小看我海盗之王让·拉斐特了。”



拉斐特摊开双手。在珂莉安看来,他像是比巴贝更优秀的舞台演员。要想成为海盗的首领,演技和机智的辩才应该都是必不可少的吧。因为要统领众多部下,必要的时候一定要有足够的说服力。



“‘拂晓四人组’的各位,我让·拉斐特,年纪轻轻就被人称做海盗之王,你们以为我离开巴黎之前,就不会做另一手准备吗?你们以为我不会在巴黎安排好人当我的耳目,趁我不在的时候收集情报吗?怎么可能,要是连这点手段都沒有,我这颗脑袋,早就被吊在绞刑架上了。”



“拂晓四人组”无话可说,只是眼中的光芒黯淡了,表情一派颓然。他们看到拉斐特的样子,已经失去了自信。



“别光说得那么拽,你有证据吗?”



克拉克兹重重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说道。



“沒有证据,我们才不信。”



“好吧,海涅先生,你出来吧。”



拉斐特呼唤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虚掩的门外传来。一个手里拿着帽子和皮包的男人走进来,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



珂莉安吃了一惊。那个年轻男人,就是从巴黎出发前悄悄与拉斐特会面的人。



拉斐特手搭着那个男人的肩膀:



“敌我双方的各位,我向你们介绍一下。他叫海因里希海涅。现在作为法兰克福广讯报的通信员住在巴黎。”



又超出了珂莉安的意料。



“海因里希·海涅?这么说,您就是《罗蕾莱》的词作者?我知道,那首歌很棒啊。”



“呃,哦,是的。哎呀,我很高兴,没想到连外国人也知道这首歌。真是太意外了。”



他似乎比亚历克谦虚得多。珂莉安惭愧地想,自己竟然怀疑他是坏人,真是太不应该了。亚历克哼了一声。看来海涅的作品被珂莉安称赞,他有点不高兴了。拉斐特笑起来:



“不,你也是天才啊,亚历克。要我说的话,海涅先生是写诗的天才,亚历克是戏剧和小说方面的天才。我相信,你们两位都会在文学史名垂青史的——不过,这话先不提——海涅先生,请你把这五十天来你所调查到的事实向大家说明一下吧——对,也向‘拂晓四人组’的各位说明。”







左侧是珂莉安等四人,右侧是“拂晓四人组”,面对合计八个听众,海涅似乎有点紧张。



“那个……非常遗憾,伯爵家的财产,现在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他借着提灯的光线读着文书:



“这是因为,五千万法郎的财产,几乎都是国债。”



“国债?!”



蒙特帕纳斯高叫。珂莉安歪着头疑惑地问:



“亚历克,什么叫国债?”



“嗯,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所谓国债,就是国家发行的债券。至于债券是什么,简单来说可以理解为借款的证明。国家首先从国民手中借钱。



例如,有载明“面额一万法郎,期间十年,年利率百分之五”的国债。从银行买到这样的国债,每年可以获得五百法郎的利息支付,十年后将国债拿到银行,可以兑现本金一万法郎——国债的运作就是这样的。



很多人认为,国债是由国家保障的,所以恨安全。但是国家本身都消息了又怎么办呢?找什么人来偿还本金呢?



海涅说道:



“首先是拿破仑皇帝时期法兰西帝国政府发行的国债两千万法郎。现在法兰西帝国已经不存在了。因此,国债作废。”



“拂晓四人组”发出可怕的愤恨的咆哮声,吓得海涅一哆嗦,他咳嗽一声,继续朗读文书:



“接下来是查理十世发行的国债一千五百万法郎。这些经过七月革命,也已经失效了。”



“沒眼光的老头子!”



蒙特帕纳斯说的想必是真正的布里克尔伯爵。克拉克兹练练咋舌,巴贝嘴里嘟囔着什么,古尔梅尔只是交叉着粗大的手臂仰望天花板。“拂晓四人组”的每个人都抱着同样的感想。



“最后,还有若阿尚·缪拉元帅作为那不勒斯国王发行的一千万法郎国债……”



海涅正说着,突然有人发笑。大家吃惊地望向笑声传来的声音,原来是热拉尔准将,他手里仍然握着剑,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这简直是杰作一样的大笑话。缪拉发行的国债!缪拉早就死了。那不勒斯王国也消失了。国债当然也没有任何价值啦。”



“正是如此。”



海涅好像有点抱歉似的说。珂莉安又问亚历克:



“缪拉这个人,是热拉尔准将认识的人吗?”



“缪拉跟拿破仑皇帝的妹妹结婚了,是很著名的骑兵队司令官。十五年前他被奥地利军抓住了,早就被处决了。”



热拉尔还在笑:



“缪拉是个很勇敢的男人。不过他可没有当国王的本事。因为他们夫妇俩只会无端挥霍,多少钱都不够用。连这种家伙发行的国债都买,只怕是买的人太沒眼光了……哎呀,对不起。”



热拉尔看看珂莉安低下了头。拉斐特问:



“海涅先生,按这样计算,应该还有五百万法郎左右,那些财产怎么样呢?”



“啊,那些财产都借给了在七月革命中跟着查理十世亡命逃跑的贵族了。现在还有七八个人活着,不过全都不知所踪,不可能收回来了。”



让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混蛋!”



大个子古尔梅尔咆哮着。一般来说,总是蒙特帕纳斯立刻大吼大叫的,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已经放弃了,只是摇摇头。



“嘁,你骂又有什么用。”



克拉克兹长叹一口气,用阴险的目光盯着珂莉安:



“真是一场闹剧。那么,想把我们几个怎么样?难道要把我们捆起来送进监狱吗?”



“那就是警察的工作了。我们只要保护好小姐的安全就可以了。”



“啊,是么。”



“不说这个——”热拉尔转向拉斐特。



“海盗和诗人两位都干得很漂亮啊。你们两位调查出来的事实肯定不会错。不过这样一来,又有一个新的疑问了。”



“你问吧,准将。”



“就是说,是这样的——这位诗人先生用五十天时间就可以调查出来的情况,真正叫马赛的那个家伙就沒调查过吗?五千万法郎的资产还不让一张废纸,这件事他一直都不知道吗?他想要强夺家产,这不是根本说不通吗?”



“这个问题,我们也想知道。”



克拉克兹愤慨地说,扭头看看伙伴。蒙特帕纳斯、巴贝、古尔梅尔一起点点头。当然,珂莉安也想知道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就不回答了,还是让他自己说吧。你也该现身了吧,马赛先生!”



拉斐特呼喊的方向似乎是对着天花板的——不,是天花板附近,上一层的回廊方向。像圣母院中的魔鬼雕塑一般,一个黑影从黑暗中显身了。身着黑衣的人影一直抓着回廊的扶手向下望着。但是蒙特帕纳斯立刻认出来了——“那个臭小子!”,他带着敌意吐出一句话。



黑衣人说话了:



“阁下的演说我已经一一领教了。”



充满恶意的声音。那个人只有双眼像炉火中的炭火一般燃烧着。他射出的憎恨之箭,笔直地向珂莉安刺来。珂莉安下意识地咽了口气,但沒有更多的动摇。她挺起胸膛,直视着真正的马赛。



拉斐特静静地说:



“那么,马赛先生,你有什么应该坦白的,说来听听吧。”



“是吗——我想要这所宅子。从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一直梦想着。我长成大人,表兄莫里斯竟然去了加拿大,想都没想过的机会落在我面前。伯爵一直认为让我这个外甥当继承人也可以,我相信了他才会陪他到现在。可是……”



黑暗中他似乎咬牙切齿。



“就是那个小丫头来巴黎前十天的事情。布里克尔伯爵把我叫来。他很高兴哦,还说什么‘我的孙女要从加拿大回来了。我喜欢她的话,打算让她当继承人’。”



马赛连连咋舌:



“我问过他,‘那样的话我又怎么办呢?’——结果,他是这么回答的,‘很可惜,你就什么都沒有了。本来,我家已经沒有财产了。一直瞒着你真是对不住啊……’”



干涩的笑声在屋里空洞地回响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手里握着一个沉重的青铜烛台,血溅得到处都是。白头发被染成红色的伯爵倒在地上,趴在那里手脚还能偶尔动一下,我就用烛台又砸了他脑袋几下。”



珂莉安暗暗地攥紧了拳头。三个成年人紧张地望着她。不用担心我——珂莉安在心中默默地说。



“后来的事情就很混乱了。我考虑了很久,最理想的办法,是把那个小丫头当做杀死伯爵的凶手送上断头台。不过更重要的是,不能让人怀疑到我自己头上。”



“我用最快的速度以五千万法郎为诱饵招来了‘拂晓四人组’。让他们布置成珂莉安来到巴黎的时候伯爵还活着的样子,然后让珂莉安离开巴黎到别的地方去。然后就看情况的变化了——比如,珂莉安在巴黎杀死了伯爵逃亡,或者在莱茵河边溺死,这些结局并不是不可能的。”



“哦,海盗兄弟,这些结局编得可真不错啊。说不定这家伙比那为黑皮肤的大汉更有当作家的天赋呢。不过,很可惜,你的作品再也沒有机会发表了。”



黑皮肤的大汉——也就是亚历克忿忿不平地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张张嘴,哼了一声。他刚刚注意到,空气中似乎有种浓厚的臭味:



“喂,好像有点热啊。”



克拉克兹阴森森地回应巴贝的声音:



“不仅热,还有很多烟呢!”



屋里的所有人都环顾周围。煤油灯的光芒暗淡了,青白的气体烟幕渐渐散开。蒙特帕纳斯惨叫:



“你这小子,竟然放火!”



“反正这房子我也得不到了,索性让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好了。有你们这样一群下贱的家伙陪着,我倒是也心甘情愿。”



马赛扬起左手。他手中几个小小的金属物体发出互相碰触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是钥匙。只有用这些钥匙才能跑到屋外。怎么样,想要吗?”



蒙特帕纳斯身体一震,冲到大门前,抓住把手一阵乱摇。他发出愤怒和失望的声音,用手掌猛砸门板。



“混蛋,你想把我们关在里面吗!”



“说得不错。窗户是用钉子钉上的铁板。来吧,你们还能怎么办?”



马赛放声大笑,突然间停止了。随着枪声回响,钥匙串从马赛手中飞了出去。亚历克的手伸向斜上方,手中的枪口还冒着薄薄的青烟,立刻就跟火灾的烟雾融合在一起了。



钥匙串从空中落下。珂莉安和克拉克兹同时伸手去接。热拉尔跨出一步,脚尖一扫,克拉克兹绊倒在地。珂莉安跳起来接住钥匙串。拉斐特称赞亚历克:



“真是出乎我意料,亚历克,你的枪法很是了得啊。为什么一直藏到现在都不露一手呢?”



“我可沒有故意藏着。我跟珂莉安说过,应该让老年人——啊,抱歉——年长者得到功劳的鲜花。”



“呆会儿再得意吧。快走!”



热拉尔抱着珂莉安的肩大叫一声。亚历克和海涅连忙跟上。拉斐特最后又扫了一眼“拂晓四人组”,跟着跑了出去。四个暴徒面面相觑:



“喂,怎么办啊?”



“白痴,都什么时候了还犹豫!”



四个人慌乱了一下赶紧冲出去。跑在最前面的是巴贝。刚才还在假装腿脚不灵便的布里克尔伯爵坐在轮椅上,一旦露出原形,跑得可是真够快的。身体被亚历克压了半天的疼痛好像也忘光了。



转眼间可是真够快的。身体发出异样的声音。墙壁和天花板的碎片带着火花掉下来,火花乱舞,飞溅到头发和衣服上。



珂莉安、热拉尔、亚历克和拉斐特从大门跑了出来,更多跑了几十步。靠近熊熊燃烧的建筑物十分危险。外面的冷气和建筑物燃烧散发出来的热气夹击,在庭院中盘旋着。



“总算逃过火刑啦。”



“马赛呢?马赛在哪儿?”



听到珂莉安的声音,三个大人环视周围。小雪和烟雾夹杂着,其中根本看不到马赛的身影。



“就算不被警察抓住,马赛也不可能再在巴黎街头为所欲为了。”



“是啊,‘拂晓四人组’不可能这样放过那个家伙。不仅被他欺骗,受他利用,还差点被他烧死呢。”



“这样说来,对马赛来说,被警察抓住倒是幸运得多。”



一阵强风扫过,浓烟被风吹得滚滚袭来。依稀可以看到四个人影从玄关跑出来冲向大门。其中一个人影站住了,似乎是有意对着珂莉安招了招手。烟雾消散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



那大概是蒙特帕纳斯吧——并没有什么理由,珂莉安就是这样想的。



随着黑烟,火焰吐出无数长舌吞噬着建筑物,终于,这座宅邸坍塌了。几十个警官赶来救火,但是根本来不及。后来他们调查出来,建筑物周围都被泼了油。



真正的布里克尔伯爵的遗体在地下室的墙壁里被发现了。因为宅邸烧毁,后来推倒地面上的废墟和地基进行整理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其中。



珂莉安为祖父留下伤心的泪水。她以为坐着轮椅的巴贝是自己的祖父的时候,根本想不到自己会为这个人流泪。但是,想到老伯爵其实是一心期待着与孙女相见,珂莉安再也忍不住了。



在热拉尔、拉斐特、亚历克、海涅四人的陪伴下,珂莉安悄悄地为祖父举行了葬礼,灵柩埋在拉·雪兹神甫公墓。







一八三一年三月末,巴黎城北门外,几个人正在送别。



珂莉安和海涅一身长途旅行的打扮,送别他们的三个绅士毫无疑问就是热拉尔、拉斐特和亚历克。



这年刚刚开通了从法兰西北部的勒阿弗尔港口出发,经过英国开往加拿大的航船。冬季由于怕有雪暴和冰山等危险,去往加拿大的航路封闭了。珂莉安所乘的航船随着春天的到来再次开通,可以说是法兰西通向加拿大的使者。



“那么,一切拜托了啊,海涅先生。”



“请放心交给我吧,拉斐特先生。我一定会把珂莉安送到勒阿弗尔港口,亲眼看着她登船。”



“送走她以后,你正好可以在法兰西北部四处观赏一下。对你来说,会成为很好的散文和诗作的素材吧。”



“是啊,我会好好游历一番的。”



吹过的春风仍然有些寒冷,树木和草地的绿意却日渐变浓了,甚至已经有蜜蜂绕着花翩翩飞舞。正是适合旅游的好季节。



把行李搬到马车上后,赶车人提着马鞭等待着客人乘车。珂莉安不得不最后与众人告别:



“来到法国真是太好了,都是因为结识了你们。谢谢你们三位。真的非常感谢。我真的很喜欢你们三位。”



珂莉安拥抱着热拉尔,稍稍仰起头,用自己的脸颊贴在欧洲第一剑客的脸颊上。



“热拉尔准将,还是让我叫你蒙塔榭吧。你以后不要喝太多酒,要长命百岁地好好活下去哦。”



“小姐,这是命令吗?”



“是请求哦。”



“嗯,那就没办法了,我尽量遵守吧。”



珂莉安接着拥抱了拉斐特,比拥抱蒙塔榭的时候抬头抬得更高。



“拉斐特船长,海盗在陆地上就没什么用了,这话真是胡说八道。我遇到你之后,完全体会到了这一点。”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啊。不过,要是在海上,我的本事还不止这些呢。你回去的路上要小心,真可惜不能坐我的船回去。”



“谢谢。还有亚历克。”



珂莉安拥抱着亚历克魁梧的身体。亚历克是个彪形大汉,珂莉安不得不用力踮起脚费力地去抱他:



“一定要好好遵守截稿时间,不按时还钱可不行哦!”



“真是的,珂莉安,对我的临别赠言就是这句话吗?”



“哈哈,对不起啦。不过,亚历克,你是天才,所有有义务写出作品让更多的人欣赏。你一定要多写一些作品,我全都会读的。”



“呀,珂莉安是慧眼发现天才的天才,嗯,就照你说的,你再等一等,加拿大的书店里早晚有一天会像山一样堆满我的作品。”



海涅不好意思地叫着他们:“珂莉安小姐,我们差不多该走啦。”



“好的,我马上来。”



几个人都说不出更多的话了。车厢门关上,马车开始前进。



三个人肩并肩地望着从马车窗口一直挥手回望的少女。热拉尔惋惜地说:“她走啦。”



“好像乘着冬天的寒风而来,随着春风而去似的。”



“这话说得不错啊,亚历克,不愧是畅销作品的年轻作家。”



拉斐特称赞着。亚历克挥舞着手杖,挺起胸膛自信满满地说:



“经过这次的旅行,我得到了其他作家做梦也想不到的宝贵经验呢。珂莉安真是我的创作女神。”



“亚历克!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亚历克吓了一跳,赶忙回头去看。发现好几个年轻的女子都在那里盯着他,吓得他倒退一步。



“啊,梅拉妮,玛丽,蓓尔,连加特林也在……”



“喂喂,你到底有几个啊?”



热拉尔嘟囔着,拉斐特却感叹着奇妙的事情:



“哦,全都是金发女郎,这下我知道亚历克喜欢什么类型了。”



亚历克缩起庞大的身体,直想往热拉尔和拉斐特背后躲,不过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四个美女冲着亚历克奔过来。拉斐特无奈,只有摘下帽子对其中看起来最年长的一个女子行了个礼:



“很抱歉,不过请问女士,您跟亚历山大·仲马有什么关系呢?”



“我是亚历克儿子的母亲!”



“啊哈哈,原来是这样啊,这可真是非常复杂而重大的关系啊。”



拉斐特说出这样一句与本人很不相称的不得要领的话,热拉尔小声忠告他:



“最好不要介入太深哦,老海盗。她们可不是英军和美军那么低级的对手啊。”



亚历克突然大声说道:“哪里,我知道我知道。亚历山大·仲马是男人中的男人,我可不会让女孩子为我流泪的!”



“真是了不起的宣言啊。接下来就看你的实际行动了,亚历克。”



“我都知道了嘛。”



“既然知道,就赶快工作,把工钱给我!”



“先得给我抚养费哦。你可要好好负起父亲的责任啊。”



“都说我知道了嘛。要想公平的话,先决定一下顺序吧。那么,热拉尔准将,拉斐特船长,你们保重。”



在四个美女的簇拥下,亚历克巨大的背影越行越远了。热拉尔和拉斐特互相对视一眼,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就这样,这个故事就要结束了。四个主人公后来的人生是怎样度过的,可能也有读者感兴趣吧。所有,在这里简单讲一讲。



让·拉斐特以巴黎为据点,继续开展了很多活动。法兰西的二月革命,维也纳市民动乱以及后来流放宰相梅特涅的活动,还有波兰独立运动等,种种重要的事件中都可以见到他的名字。不过,让他的名字最广为流传的,是一本书。



一八四七年左右,拉斐特经过诗人海涅的介绍认识了一个德国人。这个德国人由于被认为抱有危险思想,遭到故乡德国的流放,当时正流亡在巴黎。他说出了不起的大话:



“我会用一支笔的力量改变整个世界。早晚有一天,全世界都不会忘记我的名字。”



虽然说着这样的豪言壮语,他却是个一贫如洗的书生,连出版自己写就的书稿的费用都出不起。



拉斐特对这个奇妙的德意志人很感兴趣,替他出了出版费用。这样,这本出版于一八四八年的书,就是卡尔·马克思所著的《共产党宣言》。



人称“改变世界历史的书”——《共产党宣言》,要是沒有加勒比海的海盗之王拉斐特的资助,可能根本不会出版,只能不了了之。



拉斐特一直为了废除美国的奴隶制度而努力,但是最后也沒有看到他所努力的结果,于一八五四年去世了。



他死后一百多年,美国制作了一部名为《大海盗》的电影,受到广泛的好评。主人公让·拉斐特由乔·布里南扮演,扮演他的参谋的是查理·鲍威尔,扮演美军司令官的是查尔顿·海斯顿。



电影中,拉斐特与美军决裂,乘上驶向故乡的航船。他向部下下令说:



“向着黎明,前进!”



——影片以这个场景作为结局。



艾蒂安·热拉尔后来常常往返了巴黎和故乡加斯科捏之间,悠悠度过一生。他还有退休养老金,不奢侈的话完全足矣度日,一直以来享受美味的葡萄酒、写写回忆录为乐。



一八三二年,拿破仑皇帝的皇子在维也纳死去了,年仅二十一岁。他是个聪明人,也非常敬重自己的亡父,始终希望能够继承父亲的遗志,可惜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很多人为此惋惜不已。



一直期待皇子的热拉尔为此大为失望。但是,一八四零年,热拉尔期盼已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法兰西和英国之间终于重新开始对话,拿破仑皇帝的遗体也得以从圣赫勒那岛回到巴黎。十一月三十日,运送皇帝灵柩的船到达法兰西港口。



十二月十五日,在巴黎举行了盛大的葬礼。过去追随着拿破仑皇帝南征北战,后来还活着的将士们几乎都参加了葬礼。



热拉尔当时已经快六十岁了,身穿旧时的轻骑兵士官礼服,与已经上了年纪的战友们一起扶着灵柩在巴黎大道上行进,引起数十万巴黎市民的欢呼。



葬礼结束后,热拉尔已经沒有什么遗憾留下了。一八五二年,拿破仑皇帝的外甥路易·拿破仑通过政变登上了帝位,号称“拿破仑三世”。热拉尔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讽刺地冷笑几声,什么话都没说。



很快,拿破仑三世下令大规模改建巴黎,古老的街道被纷纷拆毁,热拉尔就彻底回到故乡再也不出来了,最后在一八五八年辞世了。



热拉尔的回忆录最终也沒有完成,但他死后,英国作家柯南·道尔对他的生涯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专门收集资料写了一本小说。这本《勇将热拉尔的回忆》受到很多好评,甚至出了续篇。对道尔的热衷读者来说,热拉尔这个名字,跟夏洛克·福尔摩斯和《挑战者》教授齐名。



亚历山大·仲马有一段时间既写小说也写戏剧,最终还是坚决地走了小说这条道路。他写了数不胜数的作品,全都非常畅销,不仅在法兰西,在全世界都有很多读者。



亚历克果然是个天才。



他的作品中,能称得上永垂不朽的,大概要数《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和其续篇《布拉热隆纳子爵》(铁面人)了。《三个火枪手》的故事,是关于一个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巴黎的勇敢的年轻人,在三个年长的伙伴的帮助下,四处游历冒险的故事。



亚历克活跃的领域不仅是文学世界。虽然落选了,但他作为候选人参加过议会议员的选举,在二月革命的时候也四处奔走。一八六零年,意大利分崩离析的时候,他与意大利统一运动的领导者加里巴尔迪将军意气相投,用自己的豪华游艇当做活动资金,提供了很多援助。在革命和独立运动中,只是沒有流血牺牲,也可以称得上中坚分子。



亚历克是非常畅销的作家,收入相当丰厚,最后成了大富豪。但是,一方面赚了不少钱,另一方面他的生活也相当豪奢,亚历克手中始终沒有存下什么钱。亚历克建了一座城池一般的巨大豪宅,经常像国王一样召开大型舞会,甚至建了豪华的剧场。亚历克为人善良,很多关系很远的亲戚和卖不出作品的新人作家等都寄居在他家,他养活了数百人之多,甚至还供给他们优越的生活。寄居者们在大厅广厦中饮酒歌舞,尽享宴会的时候,亚历克一个人在书房里匆匆忙忙地写着稿子。



他一生中赚到了数百万法郎,结果,老年的时候亚历克已经一文不名,只能寄居在自己儿子家。他的儿子也是作家,人称“小仲马”,以《茶花女》这部作品知名于世。



一八七零年,亚历山大·仲马故世。临死前还反复阅读着自己的作品《三个火枪手》,愉快地自言自语说:



“嗯,写得还不错嘛。”



珂莉安·德·布里克尔平安地回到了加拿大,得到了魁北克州总督夫人奖学金,尽管有人背地里说她“不仅是女人,还是混血”,但她一直努力不懈地学习下去。后来她作为女校的老师和专门为女性代写书信的代笔先生谋得生计,同时用法语为报纸写新闻稿件。



一八三七年,加拿大为了谋求自治权,发生了“帕皮诺的叛乱”。这场动乱立刻被殖民国英国的军队镇压了。珂莉安看到这种情况,决心用笔展开斗争,为了谋求改革和平等写了大量新闻报道。英国政府害怕加拿大和美国政府联手,慢慢地退让,加拿大逐渐扩大了自主权。



一八四二年,珂莉安和自己工作的小报社社长皮埃尔·约瑟夫·奥利克结了婚。从此以后,她被称为“奥利克夫人”。皮埃尔和比自己年轻十五岁的妻子共同经营,并由妻子担任主笔,两人经常彻夜奋战赶写新闻稿。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被称为“地下铁道”的组织。这个组织把在美国遭受虐待的黑人奴隶救出来,引渡到沒有奴隶的加拿大。珂莉安和丈夫都是“地下铁道”的重要成员,不时潜入美国,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四百人以上的黑人奴隶。美国的奴隶拥有者们,虽然不知道珂莉安的真正身份,都从心底里痛恨她,称她为“北国的女魔头”,甚至悬出赏金找人刺杀她,但是始终沒有成功。



一八六五你,作为南北战争的结局,美国废除了奴隶制度。两年后,成立了加拿大联邦,确立了自治权。



珂莉安代替拉斐特见证了美国奴隶制度的废除;代替热拉尔目击了拿破仑三世的没落,直到法兰西共和国的成立,以及以普鲁士为中心的德意志地区的统一;同时,她还亲眼目睹了亚历山大·仲马成为一代文豪蜚声海外。



见证了很多重要的事件后,一八九一年,珂莉安也去世了。



……大概是一八八零的时候吧。



北国的加拿大也已经回春,圣罗兰河悠然流淌,和煦的阳光倾注在河面上。仿佛有金黄色的粒子洒在空气和水面的青绿色里似的,最美好的季节到来了,让人忍不住想欢欣歌唱。



墓地旁是一片山坡的斜面,几乎跟圣罗兰河一般宽阔,正好可以眺望魁北克市。星星形状的斯达特尔要塞的城墙上,卫兵的身影咋一看好像人偶似的。



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戴着帽子,披着薄薄的披肩,带着花访问墓地。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女拉着她的手并肩走着,突然问道:



“嗯,奶奶?”



“怎么了,夏洛特?”



孙女调皮地问祖母:



“奶奶,除了爷爷之外,你还恋上过什么人吗?”



祖母慈祥地笑了,故意耸耸肩说:



“哎呀哎呀,夏洛特也到了注意这种事情的年纪啦。”



“别逗我嘛,告诉我吧。”



“这个吗,我爱过的人,只有你爷爷一个。不过……”



“不过?”



“恋上过的人啊,是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了。”



“果然!”



“什么果然?”



“奶奶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吧?我就知道奶奶一定恋爱过。是什么人?奶奶恋上过什么人?”



看到孙女眼中兴奋的闪光,祖母在春光中微微眯起眼镜,好像在回放自己的记忆:



“世界第一的剑客,和世界第一的海盗,还有世界第一的天才作家。”



“嗯……三个人都是?”



“对啊。”



孙女又想起来新的疑问:



“为什么不跟那些人结婚呢?为什么奶奶跟爷爷结婚了呢?”



孙女不停地发问着,像小鹿一样在祖母身边蹦来蹦去。



“我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不能恋爱哦。后来我长大了,就遇上了你的爷爷。而且爷爷是世界第一的好丈夫。”



“也就是说,那些人不会成为好丈夫吗?”



“三个人都不太适合结婚。他们都是自由的,不受他人的命令,自信满满得几乎不可思议……”



“哦……”



孙女仰头看看祖母。白色的墓碑行列要走到头了。祖母熠熠生辉的眼眸和焕发年轻光彩的脸颊,在孙女眼中格外美丽。



“能给我讲讲那些人的故事吗?”



“现在还有点太早啦。”



“为什么?”



“你现在还在好好享受童年的年纪呢。”



山坡上有小路,坡道一直通向圣罗兰河畔的散步道。一座十七世纪建造的女子修道院出现在视野之中。



“等你再长大一点,也想成为出色的大人的时候,我会将给你听的。在莱茵河的浓雾中,仰望着冬日的星空,喝着葡萄酒的夜晚。我自己身边有几个出色的大人,而我自己也想变成那样——我心里产生这种想法,就是在那个晚上了。”



让·拉斐特1782~1854



艾蒂安·热拉尔1782~1858



亚历山大·仲马1802~1870



珂莉安·德·布里克尔1814~1891



——全书完——



致各位读者



《海底两万里》、《地心游记》、《侠盗佐罗》、《三个火枪手》、《铁面人》、《基督山伯爵》、《透明人》、《宇宙战争》、《吸血鬼》、《巴斯克维尔猎犬》、《失落的世界》、《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所罗门王的洞窟》、《庞贝的最后一日》、《格列佛游记》、《鲁滨逊漂流记》、《XXX城的俘虏》……



以上列出的故事,都是我小时候非常喜欢、反复阅读的作品。『证明田中大神小时候的口味跟我一样……by已经手抽的菊花田』这些故事都有三个共同的特点:



第一,舞台是外国;



第二,时代与当前的时代不同;



第三,沒有小孩子出场。



这次,很荣幸地接到“MysteryLand”系列的约稿,我也打算写一部符合上述三个条件的作品。虽然这么说,这次的小说还是不得不出现一个少女主人公,不过四个主角当中有三个是成年人。另外的两个条件都毫无问题的达成了。



我小时候,对“用自己熟知的语言描写自己熟知的世界”这类的作品沒有任何兴趣。所有,这部作品可以看成是给各位跟我具有同样阅读倾向的年轻人的一点微薄的献礼,如果能够达成这个目的,我就非常开心了。



开头提到的那些作品,我希望各位一定要读一读。这样,一定可以体会到,故事的世界里是沒有国境的。



“英语和德语都有很多绝对无法翻译成日语的语言,所以读译本也沒有意义。”



也有些成年人会这样说。我觉得,这些人是在沒有国境的世界中,刻意建起了一道隔阂的墙壁,各位可千万不要被他们骗了。与无法翻译的语言相比,可以翻译的语言远要多得多。



——说了这么多自大的话,其实是有一个原因的。



我请一位精通语言学的朋友K君帮我检查过原稿,他说“蒙塔榭(Montachet)”这个名字,在法语中是“蒙塔榭”(モントラツシエ),但在英语中应该是“蒙特拉切特”(モントラエツト)。虽然应该修正,但是作为我写作时参考的主要底本之一,《勇将蒙塔榭回忆录》一书就是这样翻译的,为了向这本译作的译者表示敬意和谢意,我沿用了“蒙塔榭”这个名字。另外,我自己也很喜欢“蒙塔榭”这个词的发音,特地保留下来。这也是因为我对翻译的一点执著兴趣,请各位读者原谅。



万一这部作品在海外出版翻译本,英国人也好,法国人也好,德国人也好,读者们应该都会按自己喜欢的发音念吧。想到这点,我觉得也蛮有趣的——不过,出版中文译本时,将如何翻译呢?(译者注:事实上由于作者的设定是Montachet随口说了勃艮第地区的酒名而得名,译者只好google了半天查出这种名酒的通常译法……)



最后是非常重要的说明。



为了这部作品的出版特地约见过作者的讲谈社编辑宇山先生,和他的助手唐木先生、渡边先生,还有从自己万分忙碌的工作中抽出时间,爽快答应为本书绘制插画的鹤田谦二先生,我由衷地感谢你们。在成年人的世界中,才能体会到“能一起工作真是太好了”的美好感觉。



二〇〇五年二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