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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拾(2 / 2)

华姐说:“这也是锦囊妙计中的一部分,当初他带我来这里看过这座楚墓。真的有必须躲避的紧急情况发生时,一定要先来将这座楚墓挖开。”

这时候,外面有汽车按了几下喇叭。

曾本之到窗边看了一眼,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不知从哪里回来,正缓缓地停在隔壁别墅前面。曾本之让华姐也看了看,然后问她对这辆越野车有无印象,华姐坚决地摇了摇头。曾本之让她再仔细看看,之后她摇头的样子更加坚决。曾本之相信华姐说的是真话,但他实在不明白,老三口既然察觉到危险,让华姐逃避,为何还要她跑到黄州来盗墓,明明可以轻松脱身,却要弄得危机四伏的,此中缘由太令人费解了。

此次行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华姐冒险盗来的那只铜镜却让人一目了然。

曾本之那爱不释手的样子足以说明一切。望着手中的铜镜,曾本之不能不记起沙海无意购得的那只三山纹镜。在铸造工艺上,这两只铜镜高度相似,不能不让人觉得它们出自同一时期,同一位青铜大师之手。还有铜镜背部,除了纹饰,其他特征与那只三山纹镜同样高度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沙海手中的铜镜是三山纹,华姐给他看的这只铜镜是水波纹。如果说,三山纹镜在多少年前的一部青铜著作中还有所提及,这水波纹镜虽然实物较多,但那些青铜镜无一例外地全是汉代以后的制成品。曾本之由三山纹镜的认证推断,这只水波纹镜不可能是后来制成而放进楚墓的。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世上也没有两只完全相同的铜镜,这是铸造工艺和后来的打磨工艺特性所决定的。既然同一时间里做不出两只完全相同的铜镜,哪怕是汉代的造镜高手,也不可能将新的青铜镜做得与在楚墓中掩埋的青铜镜一模一样。如此就必须认定,这只水波纹镜是与三山纹镜同期的。这样的认定将会引起楚学研究的不小震动。

如此类推,曾本之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沙海。前些时,沙海买的那只水波纹镜,有极大的可能是两千多年前的珍品。像水波纹镜这类的青铜器不会因为春秋时期的典籍中没有记载就不存在。正如曾侯乙尊盘,从前也是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暗示其存在,如果没有实物出土,谁也想象不到世界上曾经有过如此神奇的青铜重器。曾本之后悔自己当时太武断了,其后果反而让当初将人的脑袋和屁股放反了位置之说,成了对自己的莫大嘲讽。

看一看手中的水波纹镜,再想一想这件事的古怪。曾本之决定将从沙海那里听来的关于老三口的事告诉华姐。在说这件事之前,他再次请华姐将那个开着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到处跑的熊达世好好回忆一下,是否真的没有任何交集?曾本之越问,华姐否认得越坚决。曾本之只好直言相告,华姐突然失踪前后,这辆特别打眼的越野车,在江北监狱或者说是在她当初经营的那家小招待所门前转悠了好长时间。在这辆越野车出现之前,有人从北京打电话来,让江北监狱的管理层安排老三口接受某个人的探视。此人接连探视三次,都被老三口断然拒绝了。据估计,如果从北京打来电话的人口气足够坚决,此人大概已用某种名义进到监狱的核心区域,或是直接在囚室与老三口会面,或是隔着紧闭的铁门彼此用目光交流一番。曾本之与老三口会面,是在此后的第三天。曾本之因此思索,被老三口拒绝的那人会不会是某种威胁的象征?否则,老三口怎么会突然同意接受自己的探视,并要唱一首“花儿”带给华姐呢?

曾本之后来说的这番话让华姐感到了震撼。

华姐下意识地盯着曾本之,在脑子里不断出现空白之后,终于有记忆像气泡一样冒出来:老三口被抓起来判处无期徒刑前两年,夫妻俩经常在东湖边的老鼠尾野餐。有一次,玩得正开心时,老三口突然对华姐说,有个被人唤做熊大师的家伙,喜欢摆弄歪门邪道,从今往后我们得小心一点!老三口当时说得格外认真,眼睛里还闪过一丝惊慌的光泽。因为倒卖青铜重器的人都爱疑神疑鬼,华姐以为老三口说这话的原因是害怕姓熊的搞歪门邪道,所以当时没有在意。

曾本之有意将话题岔开一些:“你们经常去老鼠尾野餐?两口子小日子过得挺浪漫的嘛!”

华姐说:“也就是刚来武汉的那两年。”

曾本之说:“你们是哪一年来的?”

华姐说:“老三口比我早几年来武汉。我是一九八九年夏天来的。我一辈子也记不了,来武汉第一天认识的第一个人是郝嘉,没想到只见一面他就跳楼自杀了。”

曾本之说:“你还晓得郝嘉什么?”

华姐说:“仅此一面之交。”

见华姐情绪平缓一些,曾本之突然说:“这姓熊的叫什么名字,记得起来吗?”

华姐下意识回答:“他没有说,只是称姓熊的为熊大师!”

曾本之说:“你听错了,不是熊大师,而是熊达世!”

曾本之将华姐再次叫到窗边,隔着半透明的窗纱,将那辆挂北京牌号的外型像装甲车的越野车重新看了一阵,华姐不知不觉地喃喃自语起来。

她说老三口做事一向果断,极少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唯独对仿制九鼎八簋的事例外,在她的记忆中,老三口多次说过今后若有灾祸临头,仿制九鼎八簋一定是主要的诱因。

老三口干这一行,不全是为了钱。如果只是为了钱,他们夫妻俩早就发财了。老三口仿制各种各样的青铜重器,也不仅仅是为了捉弄那些半吊子的青铜重器专家,他太想表现自己高超的青铜铸造工艺。那些半吊子的青铜重器专家,同样急着想表现自己,常常将老三口仿制的青铜重器当做两千年前的文化遗物,摆放在一些小型博物馆里。老三口仿制九鼎八簋,诱因是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那套九鼎八簋。现今各地博物馆馆藏的九鼎八簋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套,在这些已知的九鼎八簋中,曾侯乙大墓中出土的这一整套是最奇妙的。老三口从不仿制秦鼎,他不喜欢秦鼎的样子,圆滚滚的像大肥猪,又像那古往今来的昏君与贪官。楚鼎不一样,楚鼎最迷人的不是那些千奇百怪的纹饰,而是像华姐那样有些丰润又不失妩媚的小蛮腰。一只楚鼎摆在那里,眼前出现的是男性雄浑与女子柔美的结合体。五只、七只或九只楚鼎摆在那里,便是一波接一波的浪漫,瞪大眼睛看是一群男人,眯着眼睛看则是几个女子。老三口一气呵成地造出自己所梦想的九鼎八簋,随后按照习惯做法,将其埋进一处已被古人盗掘过,却还没有被当下其他人发现的楚墓里。过了十几年,老三口才授意他人暗中放出口风,接下来的情况有些出乎意外。老三口原本希望以假乱真的九鼎八簋能被某家中小型博物馆收藏,最终却被盗墓者用高价卖给某位民间收藏家。

华姐说,让老三口后悔且略有害怕的正是高价买到假九鼎八簋的那位收藏家,能够收藏青铜重器的人必定是钱多得没处花,天下的有钱人之所以后来喜欢参加慈善活动,是因为敛财的过程中做了太多的坏事。一个敢大把大把撒钱的人,同样敢于使用大把的大刀和小把的小刀,而不去想再多的钱也买不回一个人的性命。

话说到这一步,如果华姐还是没有感觉到那个买了假九鼎八簋的人,可能就是近在咫尺的熊达世,她与老三口的那种隔着监狱高墙也时时在一起的感情就会显得不可理喻。问题在于,华姐明白个中渊源之后,下一步能够做些什么?现在情况再明显不过,老三口之所以答应见曾本之,并且唱“花儿”给曾本之听,正是因为熊达世的突然出现。既然熊达世都能找到监狱里,监狱外面的芸芸众生更不能抵挡其金钱与邪术的双重夹击。

推测到底只是推测,接下来情况会如何发展很难说得准。

两个人正在低头沉思,曾本之的手机响了。是万乙打来的,漆局长已经派车来接,要曾本之到盗墓现场看看。曾本之要华姐在屋子里待着,千万不要露面,有什么事等自己回来再说。同时,他还会找服务员,声称房间里有些东西没收拾好,包括服务员在内谁也不要进去,免得生出事来百口莫辩。

在前往禹王城的路上,曾本之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整理了一下。按照他的预计,既然是老三口设下的机关,一般只有一件青铜器物是真的,而这件水波纹镜已被华姐抢先一步拿走了,剩下来的就只有那些以假乱真的仿青铜重器了。时间不长,曾本之就到了被盗楚墓现场。一眼看去就知道确实是青铜大盗老三口惯用的手法。

别的青铜大盗喜欢去那些顶级的遗址保护区下手,那种地方,只要稍有得手样样东西莫不是稀世珍宝。老三口与这些人不一样,他从不去纪南城遗址或曾侯乙遗址,这些国宝级的遗址,看守得严密不说,学界中人也研究得较为透彻,老三口所擅长使用的瞒天过海偷梁换柱伎俩,极易被人识破。正因为如此,老三口才别出心裁,专门选择像禹王城这类只有看专业书籍,或者查阅地方志才有可能知道的地方悄然布局。少则过七八年,多则十几年,老三口才会安排人一点点地放话,直到有感兴趣的人找上门来,用现在的话说,待人家付过信息费,他才将地点说出来。老三口也是讲规矩的,他会在提前布局的楚墓里,放上一只真正的青铜镜,华姐抢先拿到的那只水波纹镜,正是其所布疑局的关键。作为最常见的青铜器物,青铜镜是人们了解得最多的。又因为青铜镜作为主人生前的心爱之物必须随葬,所以无论青铜镜如何珍贵都不能传世。正是由于这一点,盗墓贼都以青铜镜来判断墓葬的年代,以及随葬品的真伪。这也符合普遍的规律:在有限的时间里,最简单的办法往往是最可靠的,正是因为要弄到真正的青铜镜,老三口不得不做一个名副其实的青铜大盗,用所得到的青铜镜来掩护自己仿造的青铜重器。如果老三口只是提供信息,指明楚墓所在何处,再严酷的法官也无法作出无期徒刑的判决。

被盗掘的楚墓里只剩一只甬钟,因为甬钟太重太大,不方便拿着飞跑,在盗墓现场对打的那些人都没有选择它。曾本之像是完全没有专业经验的外行者,又像是只要东西其余什么也不管的盗墓贼,大步走进墓室,二话不说就将甬钟从泥土中拎了起来。现场那些懂得文物发掘方法的人,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叫。曾本之反而更来劲了,索性将拎起来的甬钟使劲扔到一处没有烂泥巴的草地上。

这一次,漆局长不干了。他迎上来几乎是质问曾本之,作为鼎鼎大名的青铜重器专家,何以干出如此蠢到极点的事。曾本之平静地回应,正因为自己在青铜重器这一行里干得久了,他才不屑在那些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的垃圾上面浪费精力。漆局长听懂了他的话,失望地说,天下还真有将青铜重器造假当成艺术事业来做的人!

漆局长挥手让现场所有人都撤回黄州。

半路上,曾本之几次与漆局长说,一会儿还有事情需要他帮忙。

曾本之所指的本是华姐,他要漆局长帮忙,是想弄一辆车,将华姐送到她想去的地方。回到宾馆,打开房门,却发现屋子里不仅空无一人,就连华姐满身泥巴进屋时留下的那些痕迹也不见了。华姐换下来的脏衣服不见了,曾本之替华姐买的那些衣物也没有留下一根纱。曾本之下意识地自言自语:“人呢?华姐人呢?”漆局长不理解,曾本之一人独居这套带会客室的客房,怎么会有别人待在这屋里?曾本之在房里转了好久,还是找不见华姐来过的痕迹。正当他开始怀疑华姐是不是真的来过时,忽然听见卫生间里传出细微的流水声。曾本之再次进到只有几平方米面积的卫生间,除了流水声,他依旧什么痕迹也没发现。然而,像是灵感来了一样,曾本之想起来,自己离开房间时,马桶还是好好的,一滴水也不漏,此时此刻却有一股不断线的小水流从水箱里汩汩地流进马桶。很显然,这是马桶的水箱出了问题,曾本之上前搬开水箱盖一看,顿时眼睛一亮。

华姐从被盗楚墓中抢到手的那只水波纹镜,赫然躺在清水之中。

曾本之没有多说什么,他将水波纹镜交给漆局长,让好生记录在博物馆的馆藏文物档案中。

漆局长一边喜出望外,一边惊讶不已,他不明白曾本之足不出户,从哪里弄来如此宝贝?问过几次,见得不到回答,漆局长便改问曾本之,先前说的要自己帮什么忙?曾本之让他暂且记下这笔账,说不定哪一天,真的有事需要麻烦他。

曾本之说这话心里想到的是那只被他摔在地上的甬钟。

完全是凭直觉,在曾本之的相关经历中,青铜重器的造假者几乎就是春秋文化的痴迷者,让只供王者使用的甬钟出现在一座普通的楚墓中,如此对历史常识的违反,不像是青铜重器的仿制高手所为。

在这个问题之外,曾本之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他告诉漆局长:“如果有人想要这只甬钟,你可以答应,但要对方拿差不多的东西来换。”

没过多久,漆局长就回应说:“真的有人要这甬钟!”

曾本之说:“是那个从北京来的熊鼻屎吧,如果是的,你让他拿一只春秋时期的水波纹镜来换。如能得到第二只水波纹镜,就不愁没有镇馆之宝了。”

曾本之还惦记着沙海花费十万人民币购得的水波纹镜,被自己硬说成是拙劣的仿制品。不知就里的熊达世想要得到那只青铜甬钟,果真按自己教给漆局长的方法,不得不去找沙海强买那只水波纹镜,不仅是对沙海的一种补偿,更为自己再找沙海询问狱中事情提供了一种保证。而最最重要的是,如此珍贵的青铜镜,由博物馆收藏才是最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