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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2 / 2)


  皇帝抬眼看了看她,没有说话,又移开了目光去。

  顾渊掸掸衣襟,朝梅婕妤跪道:“孩儿向婕妤请安。”

  梅婕妤连忙侧身避过这大礼,转头向皇帝嗔道:“陛下您看,梁王殿下这是要折煞我呢……”

  将殿中闲杂人等都礼送回去之后,皇帝与梅婕妤一边,梁王与文婕妤一边,四个人礼貌地叙了一会子话,日影偏斜,便觉无味。皇帝要摆驾回清凉殿去,梅婕妤欲留他用晚膳,皇帝只是不应。梅婕妤便又转向梁王:“殿下您可来劝劝您父皇,人都来了,怎么不用膳呢?”

  梁王不尴不尬地站起身道:“父皇勤于王事,孩儿又怎么留得住?”

  皇帝回过头来,定睛打量他半晌,几乎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有字——他今次觐见,特地穿了玄纹朝服,金印紫绶,确认自己全身上下都端端正正了才入宫来的。怎么皇帝还要用这种眼光看他?

  末了,皇帝终于发话,却是冷冷地道:“看你衣冠济楚,朕还道终于出息了一些,却原来皮里阳秋,终究不可教也!”

  梅婕妤连忙抢上前来,“陛下息怒!梁王殿下只是一时言语不慎——”

  “言语不慎。”皇帝的目光是冷漠的讥诮,“倒真是随了他母亲。”

  这话说得重了。

  殿中的空气瞬间沉滞了下去,好像虚空中有一只大手将所有的呼吸都一把抽去了一般。

  文婕妤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皇帝身边,跪下,行了一礼,而后便顿住,竟不再站起身来。

  梁王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皇帝,最后,也与母亲一同跪了下去。

  皇帝的眉头再度高高地皱起——

  就在这时,顾泽忽然哇哇大哭了起来。

  梅婕妤松了口气,连忙去乳娘手中接过孩子,一叠声儿地哄着,又将顾泽抱给皇帝看:“陛下您看,泽儿闹着要父皇陪他用膳呢!”话没说完,她自己先笑了,笑得温润可喜,“陛下这便留下罢!说去清凉殿,我还不知道么,清凉殿的尚食哪里做得来这边的口味呀!”

  皇帝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许,转身与梅婕妤一同逗弄婴孩,又不耐地对跪着的母子俩甩甩手道:“下去吧,下去吧。”

  梁王转过头,看见母亲清瘦的身形觳觫在锦衣华袍之下,容色冷淡,背影苍凉。

  他谢过恩,扶着母亲站起,走到门边时,忽然被皇帝叫住:“你这番来京,住在何处?”

  “回父皇,孩儿仍旧住在明光宫北边的旧府。”

  “那宅子太旧了,你也是顶天立地的藩王,不能再那样委屈。而况文婕妤也不应当住在宫外——”皇帝摇摇头道,“朕让他们将建章宫收拾收拾,你过些日子,挪到玉堂殿去吧。”

  梁王的眸光突然一盛,好像有两团火几乎不能忍受地要冒了出来,却终竟被压抑了下去。他沙哑着声音伏下了身。

  “谢父皇恩典。”

  第一天入京就直奔明光宫北边的梁王宅邸,顾渊洗沐过后便与文婕妤入未央宫面圣,留了下人们在宅邸中洒扫。这宅邸往日里只有几个老仆守着,虽然四壁无缺,但比起梁王的洁癖要求来实在是差之远矣,一整天下来阿暖忙得腰都酸死了,还只将将打扫铺排好了她分内的那一间梁王主寝。

  熏炉放好,莲灯放好,书案放好,简册放好……她揉着腰一一点检过这些物事,一旁孙小言阴阴地插了一句:“真这么累?”

  阿暖面色一僵,立刻放下了腰上的手。

  就在这时,一个丫头突然狂奔进来,对阿暖道:“快快,阿暖,快去前院!”

  “怎的了?”阿暖温声问。

  那丫头已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回来了!殿下在骂人呢!”

  阿暖一听,下意识便要往外跑,即刻又一怔:他且管骂他的人,与她又有什么相干?她这时候过去,不是自讨苦吃么?

  “阿暖快去吧!”那小丫头几乎要哭了,“咱们今天辛辛苦苦弄了一天的宅子,殿下忽然说不要了,这些东西,还得全部重新收起来!婕妤又与他吵了起来,现下前院里已经不可开交了!你再不去,就没人收束得了殿下了!”

  阿暖与孙小言对视一眼,终是慢吞吞往前院挪去。然而他们去晚了一步,文婕妤已径自回房了,一堆的侍婢仆役三三两两地跪在院落中,梁王顾渊立在梧桐树下,说了几句话,便往这边走来。

  于是阿暖险些撞在了顾渊的身上。

  “眼睛呢!”顾渊厉声冷斥。

  孙小言早被吓破了胆,立刻又跪了下去,“殿下!”

  阿暖捻着衣带,却没有跪,只慢慢地道:“殿下……殿下为何命奴婢们将好不容易归置好的东西都收起来?”

  顾渊眯起了清亮的眸,危险地看着她。檐下的梧桐叶枯黄纷飞,这个少女的镇定令他惊异。

  就为了这份镇定,他时常不得不打点出比对待旁人多一倍的精神来对付她。

  “收拾好东西,将就两日,便要入宫去住了。”他冷冷地道,声音放大了些,全院落的人都听见了。一时间众人的表情竟都是惊喜:殿下得蒙殊宠,竟被陛下赐居宫中么?

  她却没有笑。

  他又开口,双眸微眯,声音低了几分:“待得安顿下来,你随孤去见一个人。”

  她看看四周人的表情,又回复到低眉敛首的恭谨,益发感到眼前人的深不可测,于是她也如孙小言一样跪了下去:“奴婢遵命。”

  熙丰十年八月廿二,梁王顾渊正式入居建章宫玉堂殿。建章宫在长安宫城之外,有太液沧波,有奇珍苑囿,朝野都道这是无上殊荣,近来颇有些传言梁王与陛下不和睦的,一时都闭了嘴。便连梁王自己,据说得了赏赐之后也得意非常,游历京师横行无忌,连恩师周太傅的劝谏也不听,尽日里斗鸡走狗,将坊里传闻的“乖戾不逊”之名坐了个十足十。

  这日趁着殿下又外出游冶,阿暖得了空闲,往袖兜里揣紧了孙小言草画的地图和几贯钱,便随着采购的几个宫女偷偷溜出了建章宫。

  秋高气爽,正是长安城最后的明亮时节。帝王之都的气象毕竟不同于小都睢阳,便连市坊中的吆喝好似也是洪亮而仗势欺人的。她将地图又仔细看了一遍,自建章宫往东进入内城,过桂宫往北,内城之西有白虎街,街上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朱门紧掩,石雕森严,守卫面目冷峻,甲戈锃亮,仿佛有一道道无形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是一个来自异地的闯入者,她于这一片富贵楼阁都是陌生的。

  外戚薄氏一门五侯,府邸俱在此街。

  广穆侯薄宵统领南北军,权势无两,他的府邸便在这西街上也是鹤立鸡群。经过广穆侯府便见到广忠侯府,这一座的府门上的铜环铺首是狰狞的饕餮纹;再绕过广忠侯府的西北角,则有一座玲珑小桥……

  “嘚嘚”的马蹄声陡然响了起来,一个少年鲜衣怒马直直跨过那白玉小桥,径往这边冲来!